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百炼回首之绕君心 作者:净土梵音 文案 曾在凡间为人,你我一世夫妻,遍尝尘世辛酸颠沛,于家国情义中左右为难,不得善终。 盘古大地中的青葱韶华,你内敛沉稳,我张扬娇憨,却因缘际会,情愫暗生。然而在两族相争中,你我那段两情缱绻的过往已不知何处安放。 千年之后,你我可否重回故地,抚琴起舞,追回千年前那段茜玉之缘?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洪荒 搜索关键字:主角:史绛/云绛,杨瓴/穆瓴 ┃ 配角:泸楠,杨思,金赏,刘询,姬池,伯甦,梁岐,云戬,穆疏影 ┃ 其它:汉武遗音,西汉风云,盘古大地 ==================   ☆、落难金兰   汉,太初三年。   我仰望着青鸦色的晚空。等来了元日,我就盼着从闷闷的屋里跑出去撒几株炮仗活泛活泛。我姓史,名绛,我母亲说她怀胎九月时失足滑倒在家里莲池边,竟看到脚边睡莲花心里躺着支红玉簪。她拾起那簪,便觉腹中阵痛,不久便生下了我。我父亲细观那簪,只见簪身刻一“绛”字,簪头刻有鸡首、燕颔、蛇颈,簪尾刻有鱼纹,麟羽,分明是凰鸟的模样。父亲见此簪雕琢细致,且应与我有旧,遂以“绛”字为我定名,唤我小名“阿凰”。母亲替我保管此凰簪,待我及笄之日为我绾发时用。我史家在鲁地,家里长辈们贯循着孔老夫子以儒道传家,家里正厅摆着一幅孔丘画像,让人望而生畏。偏生我是父母的老来女,上头一兄一姊早已成家,我便被娇惯了些,并不大守着规矩,现下堪堪五岁便撺掇身边的小婢给我弄来一长串炮仗,等天色稍一暗下就跑到后院小门处,打算来一串爆响,吓吓那个泸楠。这泸楠,是个小我一岁的小童子。他年纪虽比我小,却比我高比我壮,还经常扯我头发绊我摔跤,让我这个娇养着的女儿异常难堪。更可恶的是,长辈们总是语带怜悯对我说,泸楠是你侄儿,你让让他罢。殊不知因他到来,我就不再是家中最小的孩儿了,还得处处忍让他。我就寻思寻思呢,今晚入夜时分他必定打这小门走过,我吓不着他我便随他姓去!…转念一想,我与他是同姓啊,虽然家里长辈们严令不能说出去泸楠姓史……   泸楠的生母原是我兄长一个侍妾,自小就被买来放在兄长房里养大。泸楠母亲十六岁那年,一队乌孙皮毛货商寻了来,认出她是乌孙一个小部族被拐走的公主,她随即就被赎了身带回乌孙。没想到三年后这队货商又带回了当时两岁的泸楠,说公主回了乌孙后便产下这个孩儿,如今公主要出嫁,带着这儿子不方便,遂送回史家抚养,并许诺与史家通商。史家虽遵儒道,我父兄却非死脑筋的人,他们暗地里有跟商贾打交道,原因我不太清楚,好像与长姊婆家有关…… 泸楠便留在史家了,由于乌孙与汉朝关系微妙,虽有细君这位和亲公主从中斡旋,我家人始终对此仍是讳莫如深,对外只说这是我兄长的义子。   夜色渐深,我悄然踱至后院小门处,听着门外脚步声如期而至。我既兴奋又紧张,哆嗦着点燃炮仗引线,蓦然开门把炮仗往外一甩。只听炸裂声轰然于耳,我却没听到泸楠的惊呼或求饶。我贴着门边探身出去张望,只见门外立着几个布衣男女,目露凶光,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我有些发怵,正想缩回院里关门了事,有一人飞身上前捂住我口鼻,我旋即没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一铺炕上,满室暖香熏得我有些头晕。我身旁跪坐着一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女娃,她有些怜悯的眼神在打量我。她问道:“你家是何处?如何也被掳至此地?”我一惊,问道:“掳?”她点头,轻声道:“我姓赵,家在河间,上月出门不慎……被带到此地。你可记得你家在何处,姓甚名谁?”我点点头。她松了口气,道:“如此,若他日有幸被救,至少还记得归家认祖……”又一叹,“不知被救之日是何时呢?”我纵然性情跳脱迷糊,这下也听明白了,原来我是被人牙子捉到此处了,禁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转眼被关在此处已逾数月,我与这赵小娘子也渐渐熟络。她姓赵,小字玥直,河间人氏,之前与父亲出门时走失。她长我两岁,与我姐妹相称。这处困住我们的庭院里,有十数个护院大汉,院门有专人把守,我们身边亦有数个婆子轮番看守,凭我两个小姐妹是如何也逃不得了。院中有一掌事女子,人称秀姐,能在庭院小竹林里舞出一袖潇湘,煞是好看。她先是每日带着我与玥直在一段鹅卵石路上着薄履行路,走了一月有余,看着我俩步态走得不差了,即又为我们戴上水袖,在小竹林里挥袖绕竹。一日下来我们大汗淋漓浑身酸软,秀姐待我们沐浴后,还命我们跪坐上半个时辰习字练笔。玥直年长我些还勉强坐得住,我却坐得东倒西歪哈欠连连。秀姐见我这模样,便又罚我抄音律,翌日交上。玥直看我可怜,私下为我抄好了一章音律交予秀姐,只悄声安慰我:“阿凰你乖些。”我望着玥直乌青的眼眶,心下感动,习舞练字再不敢懒怠。   光阴倏忽,一晃四载,我与玥直已在这庭院中习舞四年。我未向院中人等报出我姓名,只说记得家人唤我“阿凰”,秀姐与院中执事夫子们便顺口唤我“阿凰”,唤玥直“阿直”。我与玥直相处四年,十分融洽,便捏土做誓,敬拜天地,结为金兰,约好若他日得以脱身,绝不抛下姐妹。玥直身量轻盈容貌清婉,习舞多以翩跹之姿。我下盘有力,秀姐终是择了沉稳厚重的舞曲教我。   一日司乐的女夫子给我一个陶埙,说是秀姐交代,让我习埙乐。这种远古流传下来的乐器,音质厚重苍凉,我吹着很是喜欢,玥直也直说埙声悦耳。秀姐见我们学艺渐入佳境,一时高兴便赏我们一双小巧的玉勾。玥直对这双玉勾爱不释手,双手各握一只,仔细端详。我笑着对她说,我家里有很多这样的,这双玉勾都归你罢。玥直欣喜不已,没留神脚下踏空,竟直直从台阶上滚下,落地时她仍是双手紧紧攥着那玉勾,人却已昏死过去。   玥直再次醒来是三日后,我已哭至无泪。   玥直身上并无大碍,但一双柔荑已成紧握姿势,无法伸展。初时我并未在意,以为她无恙便是万幸。然从玥直渐锁的眉头和院中人怪异目光中,我方察觉不妥。我从玥直哽咽声中知晓,原来玥直的父亲那日便是去当掉她家中一双玉勾,得了银钱去赌场下注,身家尽没后竟拿玥直做注,终翻盘无望,玥直被人牙子拖走,辗转几家买主后被带到如今这小院中。玥直盼着能在重见父亲那日,带着玉勾亲口问他,“是否女儿与这玉勾,在他眼中皆只作下注之用,并无区别?”可如今玥直已手不能展,院中诸人眼见她于舞姬一途上难有进境,竟对她渐渐轻视起来,更有小人私下里提议秀姐将她卖至勾栏,赚回一笔银钱抵了这四年教养她的花销。说到此处,我看到了玥直眼中的绝望与恐惧。   我寻来十数片竹简,逐片写上“义士安在?救吾姐妹,必有重酬!”写罢,忽而神使鬼差般,于落款处留一“绛”字。至黎明时分,我怀揣竹简,摸出房间,沿小院墙根下猫腰走到小院东边梧桐树下,三两下爬上树梢,奋力将怀中竹简悉数丟出墙外。可惜梧桐树离东墙有两三丈远,否则我就能翻墙出去了。我心中计较着,竹简洒落之处乃贩夫晨间必经之路,若有人捡去并带人前来施救还好,若是被这院里人拾去,必会派人在此处梧桐树下严防。若真被院中人发觉,我只得去小院西边,借助那处小竹林翻墙了。   过得两日,这院中未见异样。我心中焦躁不安,遂对旁人推说要到小竹林静坐。我脱下外裳挂于竹上展开,做成远看如同我正背朝外静坐的样子,便往林子深处去了。   我攀上高竹,越往上竹子便弯折得厉害。爬到竹子弯折至墙边上时,我深吸一口气闭眼纵身往下一跃。我下落时双手攀住了高墙上外吊的飞檐,不至于重重摔至地上,但我这么挂于高墙上亦难撑多时,我即将坠落时,一白衣少年从旁掠过堪堪接住了我,我们便一道在院墙外摔了个结实。   这是四年来我头一次出了那庭院,心里涌起一阵放监的快感,然而忽又记起正事,我不顾摔得浑身难受立刻跪下求那白衣少年救我姐妹。此少年却问:“你便是那个留字求救之人,落款为绛?”我喜极而泣,粲声问他:“恩公可是在东墙那处拾到我撒下的竹简?”语毕我忽觉喉头一阵甜腥,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媳妇从天而降……   ☆、长安博望   白衣少年带上数十家臣,将我与玥直救出了那座困住我们四年之久的小院。少年姓杨名瓴,出身弘农望族华阴杨氏,因他并非嫡支且父母早亡,眼下只在其族叔赤泉侯杨胤府上,随族亲们领些差事。此次他领着一众候府家臣往定陶运送一批古玩,并另有些许采买事宜。我方知我与玥直困了四载之地原是定陶一伎馆分社,杨瓴见我已逃出,遂带上家臣与那秀姐交涉,言玥直乃杨家的家生子,现下已双手有疾不能起舞,便花了钱财将玥直赎出。我虽离家四年,却仍将位于鲁地的家门清楚报出,杨瓴眼中透出赞许,并立时派人前往鲁地报讯,不日内应有家人前来接我。   彼时陌上花开,我与玥直设席谢过杨瓴。杨瓴着一身牙白深衣,长身立于桐花树下,眉目清俊,风仪甚美。我见他左眼下一条浅淡瘢痕,虽不显狰狞,在他冠玉面庞上仍有些突兀。见我不加掩饰直盯他脸,他却不以为忤,轻笑道:“阿凰,你对我这生来便带着的胎痕感兴趣?”我这才知自己失礼,连忙道歉。   玥直双拳仍不能展,只有拇指能伸出,从此她难以拿针握笔,仅能日常自理。杨瓴见她可怜,想着回程顺路,便救人到底,许诺将她送回河间家中。我与玥直欣喜谢过,觉着这位杨公子真乃正人君子,心地良善。   杨瓴与他的族亲们在定陶处理庶务,将我与玥直安顿在杨家驿舍中。我见玥直时有愁容,便问她缘由。玥直叹道:“四年过去,我家中不知是何种境况……”我安慰她道:“那个杨公子瞧着是个实诚人,你若求着他,他必会帮你。”玥直点头:“也唯有如此了。阿凰,不曾想我们四载姐妹,就如此分别……”我吸吸鼻子:“玥姐,我回家后定会给你写信,得空了我便去河间看你。”   五日后,飞驰而至的兄长将我紧紧抱住,语带哽咽道:“阿凰,为兄竟还能寻回你。”我亦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兄长待我情绪稳定后,牵上我向杨瓴郑重致谢。杨瓴受过我兄长谢礼,欲婉拒兄长带来的谢仪。我眼珠一转,抢过谢仪塞到杨瓴手里。我身量未足,杨瓴长我五岁,我踮起脚尖亦够不到他下巴,只好一手扒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悄声道:“瓴哥哥,这谢仪权当你给玥姐赎身的银钱罢,你若真不想要,便留给玥姐可好?”杨瓴怕我站不稳跌跤,忙弯腰伸手扶住我,轻笑道:“你这法子使得,那我便将此谢仪交予赵姬。”   我与玥直、杨瓴道别后,坐上马车随兄长回鲁地。在路上,兄长将这四年里家中一些变故说与我听。父亲在我被拐走后次年便病逝了,母亲历此大挫后,一下苍老许多。兄长看着我微笑道:“阿凰,无需伤感太过,日前家中收到你的下落,母亲似又年轻几岁般,有了笑颜。”我为亡父哭了一场,并去到父亲坟前祭拜一番后,终是回到家中。   见到母亲我才明了兄长所说的苍老是何形容,我脑中那满头青丝眉间蔼笑的母亲,现已半头银丝,见到我便搂住我泣不成声。我随着母亲回到她房中,替她擦泪,哽咽道:“女儿不孝,让母亲神伤日久。”母亲终是笑了,抚上我侧脸道:“阿凰,你回来便好。”   我回到家中住了大半月,除了头几天我顾着与母亲唠嗑,为了逗她开心我还舞了一回给她解闷外,我大都留在我原先住的小院里。四年寄人篱下的日子,我虽才九岁,亦初具察颜断色的能力。家里除了母亲,兄长,与兄长的嫡长子史高,余下人等觑我时的面色皆隐隐透着厌弃,全无久别重逢的亲切。还有泸楠,我归家后未见到他,问母亲方知他现已搬出史家,小小年纪就已学着打理家中皮货生意事宜,长年奔波在外。   一日,我从母亲房中出来,走过回廊,望见庭中一株梧桐,时值初夏,桐花缀于茂密叶尖,甚是悦目。我想起从前那伎馆小院里的梧桐,又见四下无人,便将深衣裾尾撩起绑至腰间,三两下便攀上梧桐叶茂处。我刚想凑近那桐花细瞧,忽听树下有人声,有两婢子正行至树下说话,我定睛一看,原是大嫂的两个贴身侍婢。   “今日大夫人又生气了,说是因主公不愿遣走那个三娘子。”其中一婢嚼舌道。   “倾蓝姐姐,三娘子可是犯了过错?”另一婢不解。   “可不是么,史家尊孔,那个三娘子自那伎馆浸淫四载来归,品貌性情必定移了去,史家女子原是配公侯之选的,三娘子如此岂不堕了史家门风?日后大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们如何寻婆家?现下史家只对外说三娘子夭亡,生怕有风声对史家女子不利呢……”   两个婢子渐次走远,我从树上徐徐爬下,陷入沉思。   又过了大半月,我于七月苦热之际等来了泸楠。四年未见,他长高不少,应是时常在外日晒雨淋,小男子汉比四年前黝黑许多。泸楠见着我,眼里带了分泪意,嘴角却仍是那戏谑的笑,拉起我问道:“小姑你是上了何处厮混?竟一去四年。”我亦含悲道:“我哪是厮混……你如今才八岁便要如此辛劳?”泸楠满不在乎道:“家里长辈不愿出面行此商贾之事,我便学着些。我长年奔走,倒是长了不少见识。”我顿时心下生羡,忙问泸楠下次远行可否捎上我?泸楠见鬼似的斜眼看我,嘴里发出一声:“你……?”末了他又叹口气道:“罢了,我知你于家中境况,我去跟义父商量。”   一月后,我跟着泸楠出发前往长安。整一个月来我拼着将大腿内侧擦得体无完肤,终是磕磕碰碰学会了骑马。彼时天热,我在大腿上敷了一层清凉膏药,泸楠见我如此拼命要离家,便让我坐马车里歇息。母亲拗不过我,又因我于家中情形实在尴尬,遂含泪送我出门。母亲修书一封给嫁至长安的长姊让她代为看顾我,嘱我到长安便去寻长姊。我的长姊姓史名结,初被当今皇家聘为卫太子妾,生子后进位良娣。长姊在长安过得不错,鲁地家中亦因长姊而封荫良多。   我收拾停当,弯腰走进马车内。我甫一坐下,便见泸楠将一大布包塞入车内。我好奇道:“此乃何物?”泸楠神秘一笑道:“你无需理会。我们车队冠以卫太子良娣外家女眷之名,纵然有人查看,亦不会盯着你一个小娘子。”我正欲再问,泸楠已与车夫一道,驾车启程。我于车内枯坐,十分无趣,遂去掀开方才泸楠塞进车内的布包。只见布包内又分装数十布袋,我将一布袋起开细看,竟是雪白花盐。我立时将布包系紧放回原处,掀起车帘唤泸楠入内。待他坐定,我问道:“我在定陶时就听说过,盐由官署直营,你从何处收来此等私盐?”泸楠皱眉:“你手痒了也别去翻些不该看的,坐车便是。”我不甘,问道:“你们别不会仗着是太子良娣外家,便行此明禁之事?”泸楠不耐,道:“此事太子亦知,你最好就熟视无睹……”我无奈噤声,心中忧虑不已。   车马走了七八日,泸楠告诉我即将进入河间地界。我一喜,忙问能否顺道去看玥直。听过我说了玥直的事后,泸楠与我寻了马队执事阐明情形,执事派出四人护送我与泸楠前去寻玥直。我按着玥直之前所言户址寻找,花了小半天功夫才寻到一县尉处,见到了玥直。泸楠留我姐妹于堂上叙旧,他与那四名随从往堂下饮茶纳凉去了。   两年前玥直父亲因获罪受了宫刑,去了长安为宦,官至中黄门。玥直被杨瓴送回家后,玥直的父亲闻讯赶回河间,他对当年以女儿为赌注之举十分羞愧,又见玥直双手不展,生活不便,遂将玥直托付于与他相交多年的县尉处,并每月寄回银钱供玥直开销。我见玥直现下已安顿妥当,便问她可还有其他亲戚可投靠。玥直道:“杨公子送我归来,便找上我姑母,姑母随即向长安去信知会我父亲。父亲回家见到我很是心酸,他眼下已在长安为宦,带我同去长安他无法照看我,便想让我寄居于姑母处。后因姑母家中人口多,我又无法拿针握笔,我父亲便将我安置于县尉大叔处了。”玥直抬眼瞧着我因赶路而来不及擦掉的满头汗珠,她姣好的容颜如三春日光般温暖。她微笑道:“阿凰,我现下过得还算安稳,你放心罢。倒是你,家里可好?如今夏日炎炎,你家人怎舍得放你一个小娘子外出晒着?”我不敢将我遭家人隐弃之事告诉玥直,遂道:“我从前在家玩闹惯了,母亲拗不过我便只好随我了。我此次是去长安,途经河间便来寻玥姐你的。你日后可寻人替你写信给我,信件送至卫太子府良娣处,让我长姊转交于我便可。”玥直点头道:“如此说来,你是要去往投奔你长姊了?你长姊虽位高,然太子府想必业大,你可记着于偌大府第里需小心应对。”我想着纵然有长姊在长安,她亦不能总是拘着我,得空了我便跟着泸楠四处走走。我遂请玥直放心,又与她叙话许久,泸楠来催,我只好与玥直挥泪惜别,带上些玥直托我捎给他父亲的物件,往长安而去。   如此又行了小半月,我于夏末严热中携着一丝清凉,来到了长安。马车行至卫太子的博望苑侧门,我与泸楠递上名帖,等了小半时辰,一位内侍上前将我们引至长姊居处,是一座唤作月福轩的院落。我与泸楠于正厅大礼下拜见过长姊后,长姊便上前亲热地拉过我双手细瞧,笑道:“阿凰,当初你带着那红玉凰簪降生,我便知道,你必是个有来历的孩子。被拐走四年亦能得归,且有惊无险,可见你当真不凡。只是眼下,你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肤色倒没有我史家女儿的白皙可人了。到了长姊这你便安心住下,养过冬日,定又是个娇俏的史姬。”我连忙一揖回道:“诺。”我抬头望向长姊,只见她双颊细腻红润,体态纤秾合度,保养得宜,虽无珠光宝气却通身透出贵相,想她嫁与太子为妾二十载,生有皇孙,于皇家高华氛围中熏陶历练,与鲁地娘家中的那起女子的气度大相径庭。长姊见我应下,又唤过泸楠,轻声道:“楠儿,你生母乃乌孙人,虽现下大汉与乌孙并无大争,然而姑母这里乃是非之地,你就不能如阿凰般住下了。所幸京师三辅中亦有我史家庭院,你便去择一离博望苑近处住下,每隔十日,若有得空便可递名帖进苑探视阿凰。”泸楠忙谢过长姊,并说两日后便启程往凉州,京师住所实不要紧。我原想跟着泸楠一道去,思及长姊方才所言要将我养白,便只得忍下不提。   我便在长姊的月福轩中一小阁楼住下。我还见到了我的外甥,即将加冠的皇孙刘进。按辈分我是他的小姨,可他是皇族,我须先向他行礼。刘进性情倒也随和,笑言见到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长辈,却不好意思找我要见面礼。我寻思刘进并不缺珍稀宝物,便找来一张牛皮,花了一个月功夫缝出一个箭套送他。   泸楠送信言不日将回长安,我便与长姊商量整些菜品给他接风。长姊道:“月福轩里有小厨房,你先去看一看。”我应下,转身往小厨房而去。路上我遇一四五岁女娃迎面而来,她怀里捧一雏鸡,步履蹒跚。我见这女娃人矮腿短,还抱着雏鸡奔走,煞是娇憨,正欲上前逗她,忽的一阵狂风自她身后刮来,竟是一只大鹰展翅飞来扑往女娃后背。我上前扯开那女娃,斜刺里奔来一男子,口中大嚷:“撒手!趴下!”男子边嚷边将女娃拉倒,那只大鹰利爪堪堪划过女娃后心上方,呼啦一下向我撞来。我连忙蹲下,举手抱头,暗道一声“糟糕”。然预期的痛感并未传来,我缓缓挪开双手,只见那男子已挡在我身前,而大鹰并未袭向男子,只于我头顶盘旋一阵,忽的转头欲再次向那女娃俯冲下去。我与那男子连忙跑上前去将女娃怀中雏鸡丢出脚边,那大鹰却忽而停在我面前,观其作态,竟似有些许恭谨。我正愣怔间,已有数个舍人奔来,见到我与那男子和女娃并无伤到,便向我们道歉后,带着大鹰匆匆离去。   此刻那女娃正嘤嘤抽泣,我轻手扶起她,又拾起地上雏鸡放回她怀里。只听那男子问道:“小娘子可是良娣之妹史姬?”我略略吃惊:“我来此不过月余,阁下怎知我呢?”那男子道:“在下张贺,乃太子家令丞,于博望苑供职已有数年,史姬月前来寻良娣时在下正好瞧见。今日在下还要谢过史姬出手救护小女之恩。”我忙摆手道:“张丞言重了,我见这女娃玉雪娇憨,若真伤于鹰爪下岂不可惜?话说这鹰怎的会追着她不放呢?”张贺道:“此鹰原是一胡商赠予太子,养于兽苑。今日或是舍人疏忽将此鹰放出,此鹰便追捕小女的雏鸡。小女执拗,遂抱起雏鸡飞奔,险些遭罪。”张贺顿一顿,奇道:“此鹰似有些惧怕史姬,敢问史姬从前可有驯鹰?”我失笑道:“我才十岁,哪有这等本事。方才我亦出奇。”   我低头温声哄了哄那女娃,待张贺父女走后,我去小厨房交代了些杂务,便回到长姊处将方才遇鹰之事说与长姊。长姊道:“兽苑养的大鹰,性情乖戾,竟会怕你,还真是奇事。莫非它知你为凰,乃飞禽之主,遂对你俯首?”长姊这话说得诙谐,我不禁笑出声来。我又问长姊,“家令丞”是负责太子府上何等差事的呢?长姊道:“此职乃分管府里财钱庶务。那张贺为人敦厚,今日亦出手护你,可见其并不肖其父张汤酷吏之风。”我点头道:“长姊所言极是。”我心里却有了几分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到了长安怎的不来寻为夫…… 凰妹(撇嘴):一边凉快去,下一章再找你! 瓴哥:……   ☆、长安故人   我根据月福轩舍人指点,于一处下舍寻到张贺。彼时他正核对着采买进府的布帛数目。我耐心待他对完,方将他拉至一旁轻声问道:“张丞,请问太子府里盐铁采买属你管么?”张贺道:“史姬为何如此发问?盐铁乃官营,不曾于我手底下走账。”我心下稍安,便只静待泸楠归来。   泸楠两日后回到了长安,他休整过后便递帖往博望苑。长姊怜他年幼辛劳,为他整治了好些药膳菜品。长姊向泸楠问起凉州风物,泸楠笑道:“凉州有有种鲜果,称蒲桃,十分鲜甜可口,听说还能酿酒。”长姊听了笑道:“此物亦有供至宫内,皇后亦会赏下一些到博望苑。阿凰,楠儿,若我处得幸有此物便唤你们来尝尝。”我与泸楠欣喜应下,长姊又道:“我这月福轩许久不闻稚童趣音,今日你们倒是添了不少。待来日进儿添了儿女,必定更是热闹。”我高兴道:“长姊若做了祖母,我必日日陪着长姊逗弄婴儿。”长姊眉开眼笑,直叫我与泸楠多添些羹汤。   饭后我送泸楠走出博望苑,路上我问他:“那些盐你带去哪里了?”泸楠道:“你怎的念念不忘,那盐自是销往盐丞铺子里了。”我惊疑道:“咱家里与盐官有往来?是与太子有关?”泸楠道:“这都是上头的事,你我皆管不着。对了,看你之前为我做了衣裳,我在凉州得了这物,便送你罢。”说着他掏出一物递给我。我拿过一瞧,原是一条牛皮软鞭。泸楠道:“从前在鲁地家中,我曾损坏你一只玉雕,你便要我赔你一条皮鞭玩耍。你一走四年,如今我终于凉州寻到这条适于你这女儿家耍的玩意,你且拿去。”   我收下皮鞭,便去央长姊为我寻个教鞭法的师傅。长姊失笑道:“你一小娘子怎的如此胡闹,我且寻一女夫子为你教习罢,否则你日后如何寻婆家?”我见长姊处行不通,便去寻刘进。在我这“长辈”厚着脸皮求他后,他果真寻了个使鞭的舍人教我。那舍人原想我只是一时兴起,遂只漫不经心教我些步法与挥鞭手势。后见我学得十分卖力,倒也上心起来,日日让我双臂齐出挥出他所定下的花式。这使鞭舍人姓王,他笑说他有一族侄女比我大几岁,从前亦是如我般活泼,后被挑中习歌舞,并送进博望苑为家人子。我与王舍人日渐熟识,亦见过他那位侄女,果是个能歌善舞的美人,有日我向刘进提起,并谢过他替我找来王舍人。   长姊替我择一女夫子为我教习,可我惯会玩闹,并不愿久坐习那些女子课目,却在练鞭之余,请刘进带我去博望苑书馆寻我喜爱读物。长姊如母亲般抚额不已,终是辞了女夫子,任我玩闹去了,只提醒我凡事不能太过。   我便如此于长姊处胡混过了一冬,迎来了天汉四年。二月二刚过,泸楠便又启程往北地。我死皮赖脸求了长姊,终是别过王舍人,与泸楠同行而去。此时开春,边市方始,马队走得不疾不徐。虽仍是寒冷,我依然着男装骑马,好奇打量沿路风光。我忽而想起泸楠的生母,遂问他道:“你可回过乌孙?”泸楠低低道:“不曾……待我大些,我便随执事们去乌孙收毛皮。怎么,你亦想去?”我点头道:“现今一路往北所见,与往日在鲁地与长安风物差异颇大。我在博望苑书馆里读到一些边郡物志,很是好奇呢。”泸楠笑:“小姑,你这性子真是野得没边,我见你勤习鞭法已非寻常女子所为,不曾想你竟连乌孙亦想去闯。”我不屑道:“大汉已有细君公主和亲至乌孙,我只是区区一平民,不涉政事,为何去不得呢?”泸楠摊手道:“这事随你,我管不着。”   我与泸楠自北地返回长安已是夏初。正是桐花绚烂时,我着男装溜到博望苑临近的莲勺县,看到一株梧桐枝繁叶茂,当下我不假思索攀上树梢,折下一支桐花,坐于树桠上细赏,脑中不期然想起了立于桐花下的杨瓴。彼时微热无风,我坐于树荫里只觉通体清凉,便靠在树上不想爬下。   正惬意间,忽见一男子行至树下,其一身牙白外裳于日光下晃入我眼中,我不觉手上一松,手中桐花瞬间掉落树下。我心一急竟忘了我之所处离地几近一丈,脚下一蹬人便坠下。那白衣男子忽见树上有人掉下,急忙过来接我。好在我练了步法多时,身子轻灵,且坐得不高,与那男子跌坐于地,也只是狼狈些,却不至于摔伤。   我抬眼看向那男子,入目便是他左眼下那道胎痕,竟是杨瓴!我欣喜叫道:“瓴哥哥,真的是你!”   “阿凰,你竟来了京城。"杨瓴打量我一阵,略带惊讶笑道:"你这是上哪去了,肤色竟比去年深了些许。”   我噘嘴问道:“瓴哥哥你可是看我丑了么?”   “自然不是丑,只是像个小公子罢了",杨瓴轻抚我后脑道:"阿凰,你我见面时你都得从天而降么?”   “我在树上觉着凉快,便多坐了一阵,方才折的桐花掉了,我一时心急……”   杨瓴扶我站起,道:“无妨,我与你玩笑而已。你可有摔着?”   我摇摇头,正要说话,此时不远处走来数人,为首一个年轻公子,大声道:“瓴弟,你从何处拾来个小黑子?”杨瓴笑道:“敞兄说笑了,这是史……史良娣的幼弟。”我这才醒到那“小黑子”说的是我,立时柳眉倒竖,欲反唇相讥。杨瓴拉一下我,对我道:“这是杨侯的公子,杨敞。”   杨敞走上前看我,道:“说来你年纪虽小,却是史皇孙的小舅。你眉目倒是清秀,若非肤色如此,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娘子。”我听到“杨敞”这名字,立时忘却他笑话我是黑子,忙问道:“你便是中书令司马君的女婿?我曾听史皇孙提起你岳父。”杨敞微一挑眉,道:“哦?皇孙为何与你说起我岳父?”我道:“我在博望苑书馆借阅公羊传,皇孙于一旁说他父亲与你岳父少时皆熟读此书,并于此书作者董公忌日时前往下马陵祭拜。”杨敞道:“你一总角童子,竟也读公羊传?可有学到东西?”我脸红道:“听闻你岳父如我般年纪时便已熟读尚书、左传等典籍,我天性不佳,读公羊传只如看过往故事般,未能读到多少心得……”杨敞道:“各人有命,你倒不必强求。”他略一转身,又道:“我今日仍有要事操办,这便告辞了。”他招呼杨瓴:“瓴弟,走罢。”杨瓴皱皱眉,思索一阵终是说道:“敞兄先去罢,史……公子孤身一人,我送他回博望苑。”杨敞奇道:“博望苑离此处并不太远,他一个半大小子,倒像个娇娘子般要你操心?也罢,我今日只是去替岳父采买些文物,你且送史公子回吧,告辞了。”   杨瓴朝他道一声“诺”,待他走远,转而问我:“你一个小娘子跑出来,也不带个把随从?你阿姊可知晓?”我道:“若是唤了随从出来,长姊必定唠叨我一番……”杨瓴无奈道:“若你今日一人摔伤在树下可如何是好,日后可不能如此顽皮。”我眼睛一转,问杨瓴道:“瓴哥哥,来日你若得空,便带我去耍可好?”杨瓴失笑道:“你这女娃,倒会蛇随棍上,这便赖上我了。承你这声哥哥,我得空便带上你这小妹出门。”我不平道:“我已有十岁,才不是女娃,我还会使鞭。”杨瓴好奇道:“你竟这般能干,那你能让我开开眼界瞧瞧你这史小公子耍鞭么?”   我自腰间取出牛皮软鞭,按着王舍人所授挥出鞭法来。一时鞭影重重,我脚下随着手势移步,一步不错使完一套入门鞭法。杨瓴问道:“你习鞭法有多久了?”   “大约半年。”   “半年练至如此,看来你平日亦下了苦功。”   “过奖了,你亦习武多年么?”   “嗯,我自小便随候府武师学艺。”   “那你可以教我些旁的么?教我射箭可好?”   “你这女娃……好,你愿学,我教你便是。”   “嘿嘿瓴哥哥你人真好,我还未曾谢你送了玥姐回家。”   “些许小事罢了,你们可有传信?赵姬眼下可好?”   “我们有书信往来,她现下挺安稳,她父亲在京城做中黄门。”   我与杨瓴边走边聊,他还取出随身干粮与我分食,如此回到博望苑外,我见已近申时,暗道声糟糕,若长姊知我一早溜出博望苑现下方回,定要责我。我拉住杨瓴衣袖央道:“好哥哥,若我长姊问起,你千万莫说出我今日爬树之事。”杨瓴轻敲我脑门道:“你方知害怕了?日后莫孤身一人行此险事,若真想上树……至少唤我相陪。”我笑起来,与杨瓴约好日子再会,便溜回月福轩。长姊对我各种顽劣行径头疼不已,见是曾救我出伎馆的杨瓴将我送回,且杨瓴是赤泉侯府族人,她便不好当着杨瓴的面斥责我,待杨瓴一走,我就哈欠连连直嚷困倦,她只得让我先去歇了。长姊还特意叮嘱随侍我的小婢务必一个时辰便将我叫醒,免得我夜不能寐。   我便日日如此随心所欲行己乐事,或于晨间按王舍人所命练习步法与挥臂,或于怀里揣上一张烙饼便在书馆寻上一册书简读上大半日,又或与泸楠外出送货采买。此间杨瓴亦有数次于闲时带我出门游逛三辅或携我往武场习箭,我处处皆觉新鲜,常常乐此不疲,长姊倒是担心我将杨瓴累到,他却只是摆手,口称无妨。我便依旧咋咋呼呼,镇日里总往外跑。长姊早已管不住我了,我便更加胆大妄为,晨间习完鞭法便钻入书馆一整日,看书忘了吃喝,连书馆的管事见我只要不惹事便都随我去了。我有时着男装偷溜出去看蹴鞠,看兴起了还学着押注,可惜总是输多赢少,如此几次后便也没了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又砸我。 凰妹:砸你咋地,不乐意了? 瓴哥:……   ☆、两小无猜   转眼腊月已至,我算算日子,杨瓴已有两月未寻我了,想必是候府年前事忙。这日我陪着长姊看完按制定给刘进的三位家人子的居所,我问长姊:“三位家人子何时能给长姊添小娃娃呢?”长姊笑道:“就你嘴甜,你别忘了你曾说要替长姊照看小婴儿,可不能再四处蹦哒了。”我立时满口答应:“我一定好好看护小娃娃!”正说话间,有舍人来报说杨瓴来寻我。长姊看我一脸眉开眼笑,嗤笑一声:“这才说着不乱跑,便又要出去了。去便去吧,别回得太晚。”我向长姊长揖道:“诺。阿凰最喜长姊了。”说完我回房换了男装,跑出门去。   我与杨瓴走出博望苑,我问他道:“瓴哥哥,时近年关,你怎的有空?候府今日事少么?”杨瓴点头道:“今日确无大事。我听闻今日安门有逐傩,便想带你去瞧瞧。”我一听立时欢呼雀跃,拉着杨瓴便往安门奔去。   我行至安门时,逐傩方始,有数十人围站于侧。我与杨瓴挤进人堆里,正见到当中有十三童子,戴着各色相貌狰狞的面具,舞向各方,意为驱魔逐疫。我看得起劲,杨瓴在旁对我道:“此乃平民之傩,与皇宫内大傩有所不同。大傩于除夕夜起逐,大傩的十三位逐傩者,为首的方相与其后十二神将所戴面具十分考究,起跳方位亦是训练有素,然而却少了这平民之傩的随意有趣。”   我回头问杨瓴道:“瓴哥哥竟对大傩如此熟悉?”   “去岁除夕我随敞兄以候府家臣之名入宫朝贺,得幸一饱眼福。阿凰,你长姊可有带过你进宫?”   我摸摸鼻子道:“长姊担心我闯祸还来不及,怎会贸然带我进宫里。”   杨瓴轻笑:“也是,阿凰你有时实在过于顽劣。”   我脸上一热,刚想辩解,那戴着面具的十二神将中忽有一比我高出一头的童子向我跳来。那面具阴森骇人,我顿时吓得往后一退,同时右手习惯地伸至腰间欲摸出皮鞭自卫。杨瓴见状立时按住我右手,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阿凰勿怕,那是替你驱鬼呢。”彼时天冷,杨瓴说话间吐出温暖气息覆于我耳畔,我忽觉心跳加快,耳边似有火烧。我再看向那替我驱鬼的“神将”,狰狞面具下,一双敞亮眼光似曾相识……我正欲伸手取他面具,那童子忽的转身跳至别处。我心下猜疑此人是不是泸楠,杨瓴忽而在旁问我:“阿凰,你见过卫太子么?”我脱口回道:“太子十分忙碌,我只见过一两回。长姊说皇帝陛下近年来喜欢四处巡游,便常将国事托于太子。”   杨瓴随口又问:“太子事多,那你史家可有帮衬一二?”我想起泸楠塞入马车运至长安的盐,蓦然警醒,抬眼瞧杨瓴,只见他一脸微笑,似是与我闲聊般,并无试探之意。我遂道:“我家并无族亲于朝堂供职,想必要帮忙亦是有心无力了。”   杨瓴带些深意向我道:“阿凰,你这数月来可是读了许多书?我瞧你似比初见时机智许多,可是看公羊传看出些门道了?”我打声呵呵,含糊道:“我并非学究,瓴哥哥你抬举我了。”杨瓴轻抚我脑后,便不再问我。   正在此时,忽有一男声传来:“杨瓴你小子居然跑这处瞧热闹了。”我回头一看,见是一少年郎,与杨瓴年纪相仿,此时正一脸探究打量着我。杨瓴面露惊喜,道:“华起,你何时回的?”杨瓴看我一眼又对那人道:“这是卫太子史良娣幼弟,史绛。”随即低头向我道:“阿凰,这是我故友,姬池,字华起。”我点头一揖道:“姬兄,幸会。”姬池看我的神色有些古怪,回礼道:“史兄弟,幸会。”姬池说完便不再看我,只拍拍杨瓴肩膀说他先回府,稍后再会,便悠然离去。我问杨瓴如何识得姬池,杨瓴笑道:“我们父母原是世交,我与华起自幼时便于候府里玩在一处。我父母……故去后,华起亦随他父母四方游历。姬家历代行医,一年里有半年皆在外。现下应是年关将近,他随父母才回京的。”我抬头望向杨瓴,问道:“我亦无父母在旁……瓴哥哥,你会想念你的亡考亡妣么?”杨瓴安慰我道:“族亲们待我不薄,你不必担心。我看良娣对你亦母亦姊,极是疼爱。”我听罢向他报以会心一笑。   安门逐傩事毕,杨瓴便将我送回博望苑。我目送杨瓴离开后,转身回月福轩向长姊问起泸楠。长姊言泸楠今日未曾来过,我便传信让泸楠择日过府一聚。   翌日泸楠就如约而来,我将他拉至一僻静处,问他昨日有否去过安门。他狡黠一笑:“小姑你还是认出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光顾着与你那恩公厮混,没在意身边人事呢。”我一翻白眼道:“泸楠你那嘴里吐的甚么胡话,我再问你,你现下仍有为姐夫私运官盐么?”泸楠皱眉道:“你怎的又提这茬?”我轻声道:“我知太子府家令丞手底明面上并无私盐走账,可今昨日瓴哥哥他居然问起我史家有否帮衬过姐夫做事。你只管将你所知告我便是。”泸楠闻言,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小姑,这杨瓴出身华阴杨氏,背后不知是谁,今后,你莫要让他知晓我生母,我史家所做之事亦勿告诉他。”我穷追不舍问道:“那官盐之事你说是不说?”泸楠揉揉脑袋,只道:“此事我自去与执事们禀报,你无需过问了。”说完他急匆匆回了。   私运官盐之事我无从得知缘由,便只得放手不想了。我又琢磨了好些天,仍弄不清楚杨瓴是否存心刺探。正寻思着日后得避着他些,元宵方过,他竟上博望苑寻我来了。我见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心下亦不安起来。他一见着我便沉声道:“阿凰,赵姬……赵姬的父亲得了急病,昨日殁了。”   我顿时呆若木鸡,缓了好一会才开口问他道:“玥姐她得信了吗?”杨瓴道:“掖庭应会向家属发讣告与丧葬金,至于扶灵……”我立时打断他道:“玥姐双手不便,瓴哥哥你可以帮着送她父亲灵柩回河间么?路费等一应费用我来出。”杨瓴摇头道:“吾等相识一场,倒不必如此计较,我看看侯府里近日亦有往河间方向的马队,我去寻个差事一并送赵姬父亲一程。”我立时回屋修书一封,大意便是劝玥直节哀顺变,并将我身上拿得出去的财物一并包起,请杨瓴给玥直捎去,杨瓴隔日便动身前往河间了。   杨瓴走后,我百无聊赖便又到书馆打发日子。我寻到一部括地志,帛书上画出许多北面的边郡地形与风光,其中看到一处山地,名唤“浚稽山”,其山势峻而险,绵延迢递,山谷间绿茵遍布,乃匈奴夏季放牧之地。我心慕此山壮美,便去问泸楠可曾到过此处。泸楠言此山已达匈奴境内,前年时都尉李陵曾带五千兵于此横扫匈奴数万骑兵,然因寡不敌众且援兵未至,终降匈奴。我听着心下悲悯,某日于书馆中见到刘进,便问起那李陵可还有家人在长安。刘进一时唏嘘不已,说李氏已遭族诛。我吓了一跳,想起公羊传里的故事,半是询问半是自语道:“陛下不是纳董公之见独尊儒术么,公羊传里对解扬、蔡仲这等叛徒与俘虏之流皆未言其罪大恶极……”刘进做个“噤声”的手势道:“我的小姨,此事不得妄议,李陵初降时便有中书令司马迁替他说情,皇祖父便一怒之下赐他腐刑……”刘进言语间,我忽而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叹息,我转头循声望去,见到的居然是卫太子的背影,萧索而孤立地往书馆大门而去。   见到太子似为我刚才所言叹息,我遂问刘进:“博望苑阔大恢宏,还被允许广交宾客,你的祖父对你的父亲应极是爱重罢?”刘进道:“祖父铁腕决断,父亲却仁慈温厚,祖父曾言父亲不似祖父。寻常人家的父子尚有因琐事日积月累而生嫌隙,何况事无巨细的皇家呢?如今祖父与父亲时常半月都见不到一面……我看到父亲那深沉一叹真是心酸。”我担忧道:“现下卫家在朝势力衰减,若再父子离心便大为不妙,你的祖母与母亲可知此情形?还有你弟弟妹妹知道吗?”刘进叹道:“祖母年老,早已失宠,母亲恭谨守礼,极少过问政事。弟妹们年幼天真,并不如小姨你这般早慧。”我又想起李陵全族服诛,心下更加郁闷。   大半月后杨瓴归来,他见我无精打采,与彼时芳菲春意格格不入,便问:“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病了?”我道:“无妨,我春困而已。玥姐如何了?”   “丧事已办妥,赵黄门已入土为安。赵姬痛哭一场,倒也归于平静。她现下仍居于县尉处,一应财帛足够她日常开销。你且放心罢。”   我点头轻声道:“瓴哥哥,真是有劳你了。”   杨瓴看看天色道:“看你神色怏怏,左右我今日无事,带你往郊县走走。”我一笑应下,禀过长姊便出去了。   我与杨瓴在郊县行了一阵,我终是开口问他有否见过李陵。杨瓴微怔,道:“幼时见过一两回,华起曾去他府里替他瞧病……你怎的问起他?”   “你觉得此人当真是贪生怕死的叛国之徒么?他纵然真要投敌,至少也先将家中老母妻儿子弟暗中接出罢?”   杨瓴低声道:“陛下认定他是,便是了。夷他全族,亦是陛下做出叛国之人的下场,否则何以震慑三军。”   我喃喃道:“表儒里法,陛下心术莫测……”   杨瓴忽而拉住我道:“阿凰,你读了多少典籍?你长姊有给你请夫子教习么?”   我摇摇头道:“我坐不住,长姊就辞了我的女夫子,倒是皇孙常在书馆与我一道谈论书中教义”,我顿一顿,又问:“瓴哥哥,你看寻常人家里的成年父子,会时时争吵么?会因双方见地有分歧便酿出大祸么?”   杨瓴讶然道:“阿凰,你今日是春困糊涂了么?你这发问实在怪异,父子乃骨肉伦常,怎会时时争吵,还致祸?”   我垂下眼睑自语:“既是骨肉至亲,他们父子为何十天半月都不见一次……”   杨瓴忽而扳过我肩膀,一双美目射出明澈亮光牢牢盯住我的脸,问道:“阿凰,你在说……说你姐夫与他的……父亲么?”   我看向杨瓴,他双目黑白分明,瞳仁如墨玉流光,晃得我一时愣怔,讷讷道:“你不是一直查探着我么……”说罢我才惊觉我竟被杨瓴眼光一时迷了心智,立时吓得捂嘴不敢说话。   杨瓴面带怜悯,叹道:“不想你小小年纪,已于家族情势下如此早慧。”他弯腰与我平视,温声道:“阿凰,我虽救过你,但我一堂堂男子,断不能因挟恩便对太子府女眷下手。你虽聪颖,但阅历尚浅,日后断不可如今日这般心神一乱便吐露心思。”   杨瓴嗓音温润,我听着如父如兄,心里涌起一股委屈,忽而大哭道:“瓴哥哥,你真的不是来查探我的?鲁地一些家人不喜我曾流落伎馆,我只好来寻长姊……可是长姊家里太过复杂,我只好倾尽绵薄之力,只欲让家人都平安喜乐罢了……”杨瓴忙掏出帕子替我拭泪,笑道:“看你平日一副顽童作派,竟也有现下哭花脸的形容。”我想起一事,抽噎着问他:“那瓴哥哥你也会不喜我曾流落伎馆么?”杨瓴摇头:“此事非你之过,且你彼时只是学舞习艺而已,并无……我怎会不喜。”杨瓴顿一顿,想起一事,取出一物递给我,道:“说起这个,赵姬倒是提过,你曾习埙。你生辰将至,赵姬托我将此埙赠予你。”我接过那埙,只见埙体小巧,并描上了凰图。我破涕为笑,欣喜收下,看着满眼春光明媚,便吹起从前常练习的那曲《春归》,杨瓴见我心情转好,面上担忧之色亦徐徐退去。   我在月福轩中度日如故,转眼便是清明。我想明白了,再担忧卫太子的父子关系,亦是无力回天。一日泸楠启程往代地,我又同去。我曾于书简中读到,代地晋商活跃,常四处收购货物贩至雁门边市。我们一行人在代地盘桓数日,我便与泸楠商量往边市逛逛。泸楠遂叫上几名管事,与我一道沿着驼道往雁门而去。   时值夏初,边市正是旺季,各色粮、布、油等货品不绝于市。泸楠见我似欲寻某物而不得,便将我拉至一旁问:“你在找盐?”我一惊,诧然望向他。他哼道:“你怎的还不死心?”我低声道:“运城有解池产盐,运城离此不远,此地有边防驻扎,盐乃军需,我猜应有官商将盐私贩至此。”泸楠气恼:“姑奶奶,你究竟要如何?”我皱眉道:“我是忧心太子着了那起小人的道!”泸楠无奈:“好罢好罢,我便将我从执事处打听来的告知于你,免得你终日胡思乱想。地方盐官收盐不论品质,且时常以次充好运至边郡充作军需。卫太子于盐丞处知悉此事,便以化名官商开设盐场制盐,以保边境军需……”泸楠说话间,忽而有人拍我后背,问道:“你是史……兄弟?”我回头一看,原是杨瓴那位好友姬池。我转身一揖道:“姬兄,幸会。你是来此处访友么?”姬池道:“我随父运些药材至此地,顺道过来边市转转。你可有用过饭?可要去茶馆歇脚?”我想到泸楠身份,便道:“实在抱歉,我只是随家中族人外出,现下天色不早,我得回了。”姬池便道:“你一半大孩子,确是应回了,姬某告辞。”我别过姬池,与泸楠回了住处。   我回到长安已是盛夏,长姊见我一个冬日养回的肤色又黑了几分,便不许我再随意外出了,待秋风起后才可走动。我只好日日钻进书馆里,这翻翻那看看,便也将日子过到了中秋后。   我给偷偷杨瓴传信,他终是在中秋后将我带了出来。他打量我一阵,笑道:“难怪良娣将你禁足,你肤色竟有几分像是那边郡异族女子般。”我皱眉道:“瓴哥哥,你今日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杨瓴忙道:“哪是笑话你,今日带你去南山狩猎可好?”我欣喜若狂,道:“真的吗?我们立刻便走!”   我与杨瓴驰马,取道南山而去。八月秋风爽利,晴空万里,南山风景如画,各色猎物甚是肥美。我习箭术时日尚短,杨瓴给我带了把小弓,嘱我像平日练习般便可。我们将马缚于草茂处,便背起弓箭走入南山深处。我兴致勃勃,但射箭准头不足,及至日落,我也只捕到三两野兔。杨瓴将随身带来的干粮与我分食,他要看顾我因而极少出手。而后他张臂弯弓,一箭离弦而出便猎下一匹黄猄。晚间我兴高采烈回到月福轩,向长姊展示我的猎物。杨瓴把黄猄赠予我,长姊留他同食猄肉,杨瓴本欲婉拒,被我再三撒娇挽留,终是陪着我用完晚饭后方回。   我想起北地边民做肉干,见现下秋风冷冽,遂学着将吃剩的黄猄肉撕成条状挂于风口处待来年开春时吹成肉干。长姊看着无奈笑笑,随我去了。   转眼一冬过去,此时已是太始二年初春,泸楠又要启程,此次是往南经益州往交趾而去。我自是要同去,长姊此次倒是应得痛快,她言南方温暖,不似北地苦寒且又日照猛烈。此番行程泸楠走得颇急,我将做好的肉干差人送去给杨瓴后便匆匆收拾停当出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竟这样猜疑为夫? 凰妹:那你为何对我家事如此感兴趣? 瓴哥:为夫只想多多了解你…… 凰妹:胡说八道! 瓴哥:呜呜呜……   ☆、有女初成   此去交趾有数千里,我们一行渡江南下后,原定行经夜郎国而去交趾的行程在一应管事与执事的商讨中生出了变数。原来夜郎国乃多族部落混居,常互有大小争斗,经夜郎国虽路程短捷,却并不太平。随后执事终是弃用夜郎国文牒,绕道南行。   如此又历月余,我从长安出发有七十日,方到了交趾海岸。彼时这极南之地正值暮春温暖,我着轻薄襜褕坐于海岸沙面,一双赤足埋于沙内,观赏着不远处如花般洁白无瑕的滔天海浪。我还在身旁架一火堆,烤着从那湛蓝如浩天的海里捕来的各色海鱼。此处渔民有将鱼肉切片生食之俗,我尝过亦觉十分新奇美味,便吃下许多。我非南人,如此一来便吃伤了肠胃,上吐下泻好几天后,我再不敢如此胡吃海喝。   如此我与泸楠在交趾盘桓半月,待管事们将一并带来的瓷器与绸布交接妥当,又将收来的南地药材装卸好,便启程北上了,回程仍是与南下时相同,不入夜郎。然我方出交趾地界行至益州黑水河附近,一队人马竟寻了过来,为首一人指名道姓说是找我。   我于商队中原是个透明人,不想竟会遇上此事。我打马上前一瞧,来人居然是姬池。我与姬池于马上相互见礼后,姬池递给我一张布帛,上面是杨瓴的笔迹。杨瓴留书言长安有事,让我尽快跟姬池回京。我问姬池可知是何事,他摇头称不知。我家中商队仍需一路采买药材北上,并非着急赶路,泸楠与执事说明情形后,又有执事认得姬池,便与姬池交代一番,我遂随了姬池的马队先回长安去了。   姬池向我直言,他头次在安门逐傩时见到我,便已认出我是女子。一路上他对我颇是照顾,尽量找客舍驿馆过夜,若需夜宿郊外亦是分我独宿一帐。因是赶路,姬池取道夜郎北上。我问他夜郎国是否太平,姬池言此地目下尚算稳定。一日我们一行踏入夜郎国内句町地界,我对此处左衽服饰上满绣的大红色甚感新奇,正四下张望。姬池遣人递过文牒,正欲前行,忽而走来三五大汉,拦住去路。马队中有通当地俚语的随从上前询问后回报姬池言,拦路的是句町首领的家臣,他们见我方车队载有药材,便想问车队里是否有精通医术之人,去替首领的公子瞧病。姬池垂目道:“那公子不知何病,我若贸然前去,治好则已,倘已是回天无力之症,他们赖上我该如何……你先让他们将病者情形与用药细则写一份予我细酌。”那随从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一份竹简。姬池读后沉吟片刻,吩咐好随从将马队就地安置,便带上两个管事随那几个首领家臣去了。   我等了一个时辰,只觉无趣,便在四处游荡。此地男女皆着裤装,上裳无领,左衽压襟,大多以深湖绿色为底色,上绣各色大红图样。路旁有人架起锅炉售卖炸食,我上前瞧见竟是将一锅虫子炸至金黄再串起。我身旁随从立时蹙眉,我却兴起买下两串品尝,只觉入口酥香,不禁眉开眼笑。   我正得意间,忽而冲来一队武装人马,手持长矛短棒将我一行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叽里咕噜说了数句话,便有一人上前将我强行拉出。我本想抽出腰间皮鞭来个鱼死网破,复又想到此处终究非我相熟之地,最终推推搡搡间被那人拖进了内城。内城里一排排竹楼分立路旁,虽无博望苑的宫宇林立,倒也不失利落雅致。我被拉进一座竹楼院里,姬池正立于当中,见我被如此拖拉入内不禁皱眉。院中上首一壮硕男子忙朝拉我之人挥手,那人将我放开后立时垂立一旁。那男子上前,用生硬的汉语与我道:“小兄弟受惊了,姬医士欲见你。”姬池扬手招我,问道:“史兄弟,你在交趾海岸处,可曾见过一青蓝海鱼,身长一尺,鱼身扁长如刀,鱼口处有长喙?”我略一思索,点头称是。姬池又道:“你将此鱼画于绢帛上可好?”我应下,转身坐于他身旁,循着记忆提笔作画。此时又有那部落族人进入院内禀报事宜,不多时,便有族人带着姬家几名执事入内,当先快步走进一人,竟是杨瓴。   杨瓴见到姬池与我无恙,暗松了口气。我将画好的绢帛递给姬池,回身向杨瓴欣喜一笑道:“瓴哥哥,你怎么来了?”杨瓴刮刮我鼻子笑道:“你此次往南而去,仍是把自己晒成栗色。”见我皱眉,他忙又道:“我自京城出来寻你,华起传信于我,我便到句町与你会合。”我歪着脑袋问道:“何事如此着急要我回长安呢?”杨瓴低声道:“此处不宜详谈,我们先回去,路上细说。”姬池上前对杨瓴说道:“此部落头人名毋波,我将他儿子之疾看好了,他欲留吾等用过饭后再走。”   我拉过杨瓴轻声道:“瓴哥哥,方才我经过此处时,见到许多竹楼下吊着些菜叶,闻着味道挺好……”杨瓴抚上我后脑笑道:“你如今正是身子长开的年纪,也难怪终日一副馋相。”我讨好一笑:“多亏得你那位好友,方才虽是有些惊险,补上一顿饭压压惊倒也无妨!”杨瓴轻叹:“你呀,总是如此胡闹乱跑,良娣竟也放心。”   说话间我们一行人已随毋波行至宴厅,分宾主落座。须臾便有各色糯米,烤野鸭,炖野兔等端上来。我问起毋波那吊于竹楼檐下的青菜,随行译者向我道那是三七的花菜叶,用以煸炒山鸡,并特特为我端上一盌。我不再理会杨瓴与姬池同毋波对饮时各种由译者交流的诸如“句町据夜郎南部,地广林茂,闲时可开垦,战时可屯兵”或“山民将陡坡犁成梯级,可引山泉灌溉作物”之类的机锋之语,大快朵颐起来。   及至宴末,杨瓴问我:“可吃饱了?”我摸着滚圆的肚皮道:“此地美食大多未见于长安,我吃得很是欢快。但比起那路边售卖的油炸虫子,倒是有些奇趣不足。”杨瓴看着我无奈道:“你的小名虽是飞禽,你还真当自己是鸟么,竟连虫子也惦记。现下看你这餍足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赵姬……”我一怔,忙问:“你见过玥姐么?”杨瓴点头道:“晚些再说。”   那首领毋波分别赠了姬池与我各一铜器,姬池那块是螭首,我的是螭尾。两块铜器合上,便是一条做工精巧别致的鎏金盘螭。毋波言若日后我与姬池有事需他相助,便携此合上的盘螭前来寻他。   饭后一行人稍事歇息一阵,杨瓴见姬池仍有家族事务需沿路安置,便与姬池道别,携我打马先回长安。我与杨瓴晓行夜宿,晚间于驿馆安置后,我便迫不及待去问他来找我回长安是否与玥直有关。杨瓴告诉我,我启程南下不久,天子巡狩赵国,驻跸河间,占卜吉凶的望气者进言此间有奇女。有吏丞遂向天子进荐一女子,称其有国色,且双拳紧握不能伸展。陛下诏此女入见,将其双拳展开,见其手中一双玉勾。天子旋即纳此女幸之,号钩弋夫人,迎回甘泉宫……我颤声问:“你说的是玥姐?是玥姐请你来找我回长安的么?”杨瓴点头道:“正是。赵姬甚得帝宠,现已有孕,并进封婕妤。阿凰,你无需担心,赵婕妤现下居甘泉宫养胎,一应供给精良……”我打断杨瓴道:“可有人问过,玥姐是否愿意?她是否就甘心如此一生身居深宫?”杨瓴道:“多少女子希冀一朝得宠,荣华加身,阿凰,难道你不替你义姐高兴?”我摇摇头,道:“玥姐虽性子沉静,却非贪慕富贵之人。此番际遇,真不知福兮祸兮。我观博望苑中多少韶华女子,于高楼庭院中蹉跎岁月……”杨瓴轻叹,与我对坐无言。   余下北上赶路的日子,我郁郁寡欢,杨瓴沿途打听食肆,带我品尽美食,我只是吃时兴起,罢箸发呆。杨瓴道:“阿凰头顶已到我肩膀了。”我抬头瞧见杨瓴一双美目炯炯有神含笑看我,忽的心酸道:“瓴哥哥,我长高了,是不是也会如玥姐那般长大后便只得听从命数安排,不得随心所欲呢?”杨瓴忙道:“你才十二岁,说甚么胡话呢。你乃太子良娣亲妹,自当活得恣意些。”我低头道:“玥姐这不也才十四,不就因高堂已故,未至及笄便已匆匆嫁人生子么……”我惊醒杨瓴亦是父母双亡,连忙掩口道歉:“瓴哥哥,我没有暗讽你的意思……”杨瓴轻抚我肩道:“无妨,阿凰……除我之外,可还有旁人知道你与赵婕妤有旧?”我沉思片刻,道:“除你之外,我只有一……家臣曾助我在河间寻她,但我并未言明我与玥姐乃金兰。因这段过往我遭家人隐弃,我遂不愿将玥姐之事诉诸家人,如今想来真是幸运……玥姐得幸,不知卫皇后是何心情,长姊一家有何想法……”杨瓴温声安慰我:“你现下多思无益,待见到赵婕妤再议罢。”   我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方与杨瓴回到长安。我并未停歇,马不停蹄往甘泉宫而去。两日后,我化成一黄门模样,跟在杨瓴身后入了甘泉宫。至今我方知,杨瓴已于年前以孤儿身份入侍羽林,随扈河间并迎回了玥直。如今他于甘泉宫庶卫,玥直便求了皇帝恩典,将他调至近前。杨瓴带我入到玥直的寑殿门外,我正欲推门进去,忽而斜刺里走来一黄门道:“杨侍卫这是带的谁呢?”我循声看去,见是一年轻黄门,两颊微胖,形容憨厚,可他这嗓门让我觉着不适。杨瓴正欲转圜,寑殿门忽而打开,只听玥直的声音道:“我叫来的人,你也要过问?”那黄门吓得连忙跪下道:“婕妤息怒,小的不敢啊。”玥直不理他,一手拉我进殿里,并即刻关上门。   入到殿中坐下,我细细打量起玥直来。只见她长发绾于脑后,双颊敷飞霞妆容,身着绯色宽大广袖宫装,整个人一派雍容之状。我伸手覆上她微隆的小腹,问道:“这里……果真有我小外甥么?”玥直噗嗤一笑道:“阿凰,你果然还是如此娇憨可人。”我不好意思道:“玥姐你总是笑话我。”我看着她又道:“玥姐,这甘泉宫,你可还住得惯?”玥直无声一叹:“我命如此,便也认了。原是我双拳不展,难不成县尉大叔养我终老?他此番作为,亦算是成全了我罢。这甘泉宫我住着住着便也惯了,你无需担心。只是……我曾觐见过皇后,她看着和气,我却觉出她对我隐有敌意。阿凰,你现下身份为难,既是卫太子良娣亲妹,又是我的义妹,那么你我之事便不好泄露了。往后……你少些来罢,以掩人耳目。”我心下微凉,又想起方才那个嗓音让我难受的黄门,便向玥直打听此人。玥直言此人姓苏名文,她初入甘泉宫不久,苏文便携另一名叫江充的赵国人,自称玥直老乡,前来谒见。玥直道:“这苏文与那江充,初见尚觉敦朴,可数次交谈下来,我总觉这二人华而不实,言过其表,可是陛下却对那江充甚感兴趣。唉,阿凰,只怕这二人会对你姐夫不利……”我问道:“玥姐,你亦觉着太子与陛下……有隙?”玥直叹道:“有日我听到,太子对陛下进言当下征伐四夷过厉,陛下便道,严酷之事由他去做,留太子一个安稳天下……此话乍听觉着窝心,然细思之下……”我心里一跳,连忙握住玥直双手道:“玥姐你现下有孕,切莫多思累着,待我回去与长姊暗地提一提这两个小人。日后我让瓴哥哥替我给你去信。”玥直一笑:“说起杨公子,倒是个可以托付的实诚人,从前他于你我姐妹有恩,我于微时他亦不计钱财出手相助。想我那赎身的银钱,不下他如今三年薪俸,他当年尚无职俸,仍如此倾囊相助。”看我面露笑意,玥直问道:“阿凰,你长姊可知你常与杨公子来往?她可同意?”我点头道:“我长姊知晓的,她常以我顽劣,不许我外出,除非瓴哥哥来寻我。”玥直道:“这便好,我就安心了。”玥直这话我听着似懂非懂,当晚我宿在她殿里,叙至夜深。   我回见了长姊后,装作不经意说起陛下身边或有佞幸小人污蔑太子。长姊奇怪我如何得知,我只推说无意间听到太子与少傅谈话。长姊安慰我无需担忧,卫皇后与太子已知此事,现下只立身律己,远避嫌疑。长姊不许我随意外出,而杨瓴现下于皇宫当值,每十日休沐,我知他事多也不好总要他带我出去。   泸楠从南边回来,给我带了一条七节铁鞭,连柄便是八节,正好缠在腰上。遇敌逼近时八节折半便可当作短兵器使用,敌方相距远些又可伸回原状,或劈或扫,或挡或截,十分便宜。我向泸楠道:“此鞭所用铁料颇佳,你莫不是借太子之名从铁丞那处顺来的?”泸楠撇嘴道:“你总是如此,若是担心被揭发,这鞭我便不送你了。”我一笑,赶紧向泸楠道谢。   一日我与王舍人晨练,他奇道:“史姬你十岁前未曾习过鞭术?我观你对软鞭似有天生的领悟。”   我答道:“来长安前我从未摸过鞭呢,但我亦觉着软鞭于我似是十分熟悉,握在手中便自会挥出。”   “史姬,我所学已全数授完,史姬临敌经验尚有欠缺,可寻我为你喂招,或另寻高人指点。”   我点头道:“我见你最近忙碌,待你得空我便寻你。”   “我侄女翁媭,新近以歌舞得幸于皇孙,进为家人子。我听闻,是因史姬曾在皇孙面前称赞过在下。”   我恍然道:“我是曾与皇孙说起……我竟有望做祖姨母了?”王舍人一揖道:“如此谢过史姬吉言。”   我在博望苑里看书习鞭,或于庭院中练箭,我身体渐次长开,臂力比从前有所增进,镇日无聊之时,我亦曾翻墙溜出去,只是从墙头落下时仍是我一人,不再有昔日那个白衣少年被我砸到了。我这才想到,我竟有半年未曾见过杨瓴,平日里我亦是由舍人给他去信请他转交予玥直,后他又将玥直的回信转交舍人予我。旁人只道是我与杨瓴书信不断,我却是与他半年都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我除了知道他已从甘泉宫调回上林苑当值外,关于他的事情竟一无所知。我曾想驰马往甘泉宫而去,然而此去来回需走上两日,长姊必定发觉,也只好作罢。   又是一个漫长冬日过去,玥直的月份已近临盆,然而她肚子竟全无动静。预产日子又过去四月,在焦躁的等待中,玥直怀胎十四月,终是发动,于甘泉宫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我听到博望苑里“赵婕妤产子”的报讯,不禁喜极而泣。次日我见长姊一早便入了宫觐见皇后,且晚间还有夜宴,她晚间回时必是深夜,应顾不上我。我便换上男装,混进博望苑家臣的马厩里寻了匹马,向甘泉宫疾驰而去。约摸未时,甘泉宫已遥遥在望,我忽听得不远处驰道上人声鼎沸。驰道乃天子专道,即使皇亲亦不可行于此道,。我见一男子峨冠博带,指着驰道上的马车喝斥:“尔等既是博望苑家臣,应熟知律令。此乃天子专驾驰道,尔等何故僭越而行?”我望向那马车,观其形制确是博望苑的。马车旁一人骂道:“江充竖子,你一衡水都尉,自当料理上林苑去,竟将手伸至甘泉宫来!凭你这假公邀宠之徒,还敢折辱我等太子府属臣不成?”那男子登时大喝:“将这等不知悔改的乱臣拿下!”当下尘嚣四起,骂声不断,不多时马车与那些博望苑的家臣皆被带走。我原想着去到甘泉宫后递上长姊名帖按制静待婕妤宣召的,忽见此变故,暗道不可再以博望苑名义于甘泉宫高调行事了,待来日找机会如上次那般让杨瓴带我进去方好。我怏怏牵过马,再回望一眼不远处的甘泉宫,打马取道回城。   回到城里已是戊时,幸得现下边镇尚算太平,长安宵禁并不严格。我走入右扶风,找到杨瓴的住处迎紫里。由于不知他是否休沐,我在他屋旁转了一圈,不见人影,便欲离去。正在此时忽听近旁喧嚣声起,只见有三五少年郎嬉闹着走来,杨瓴亦在其中,我忙避至一旁暗处。只听一人说道:“今日你这小子可算是尽兴了,看那葵娘子春衫半解偎于你髀上替你斟酒,你今晚何不留下与她厮混至半夜?”另一人道:“半夜?明日羽林比武,你这是向我施的美人计,好让你拔得头筹么?”此人转头又道:“倒是杨瓴你忠直,那些个美人频频向你秋波暗送的,还有直接坐进你怀里去了,你仍是不动声色。莫不是还在想着那博望苑里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尚幼,你应是享受当下温香才是。”彼时哄笑浑话不断,我虽听得一知半解,亦是明白方才他们去了何处,忽的心下一股邪火烧起,浑身气得发抖。   待那伙人走远,杨瓴往屋里走去时,我忽的向他喝到:“杨瓴!”杨瓴猛地回头,见到是我,惊道:“阿凰你怎的在此,现下天晚……”我打断他道:“杨瓴,看掌。”说完我以掌代鞭,挥手向他劈去。杨瓴一愣,连忙避过,我后招又至,他举臂格开,一把握住我准备伸至腰间取鞭的右手,问道:“阿凰你怎的如此怒气冲冲?”我右手被他攥着,左手顺势朝他胸前扫去,他侧身一躲,攥紧我的右手并使力将我拉至他怀中抱紧。我被他制住无法动弹,此时他正低头看我,一双美目在酒后精光四射,我忽的怒气顿消,同时惊觉自己竟已长到只矮他半头了,心间不由得浮上一阵酸楚。杨瓴轻笑道:“阿凰,将近一年未见你,你竟还如此淘气,大晚上的溜来我家还想抄鞭子抽我?”杨瓴许是酒后,语带轻诮,不似往日端方,我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中还带着一缕脂粉暗香,遂使劲从他怀里挣开,恼道:“我的确不该此时来寻你,我现下一身汗臭,你要寻便找那脂粉女子去抱吧……”说着我忽的哭了,只得擦掉眼泪跑开,哪知天黑路滑,我不意脚下被杂物一跘,摔在路边。杨瓴赶忙上前扶我坐起,我仍是伸手推他,口中道:“你别过来,你这是看我笑话罢?我如今尚幼,你去享那当下温香去……”此话一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那语带薄嗔的话音不似埋怨,更似哭诉。杨瓴暗叹一声,打横抱起我进屋内坐下。   杨瓴无奈道:“小祖宗,你这模样要是让邻居见着,还道我是酒后欺负你呢……”我听到他说“酒”字,嘟囔道:“你方才不是去饮花酒了么?”杨瓴笑道:“你个总角孩子竟也知道花酒?”我看到他居然在笑,便生气道:“你身上还有脂粉香气呢,我看你倒很是快活!”杨瓴面上一窘,温声道:“我只是与同僚去饮酒罢了,他们找来美人侍奉,我可没招惹。许是有个美人摔在我身边,蹭了些脂粉在我身上……”见我斜眼瞥他,他又问道:“你今日是去了何处?”   我被他问中心事,低头闷闷不乐道:“我听闻玥姐产子,想去看她。今晨见长姊入宫觐见皇后,晚间还有夜宴,我便偷偷驰马去甘泉宫。哪知路上遇到博望苑的家臣私行驰道,被拿住问罪。我原是打算用长姊的名帖去甘泉宫请见婕妤的,如此一来我哪敢再去递帖,只好折回来找你看看能否带我进去一趟……”我委屈起来:“这是甚么世道,我姐姐历十四月千难万苦生下孩儿,我想去看看小外甥都要偷偷摸摸的,只能以命妇的名义候召……那些朝堂的阴谋诡谲与我两个小姐妹有何干系,我为何非得生生忍下这等心酸……”   杨瓴轻抚我后背,安慰道:“阿凰,你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享得衣食无忧,便有旁事烦扰。”   我低叹一声,想起今日驰道所闻,遂抬起头来欲问杨瓴。我甫一抬头,前额划过杨瓴下颌,忽觉额上有些微刺感传来,我定睛细看,边伸出左手轻触杨瓴下颌边说:“瓴哥哥,你也似刘进那般,长胡茬了。”   杨瓴忽的捏住我左手道:“阿凰,你可曾如现下这般……摸过皇孙的下颌?”   我不意他有此一问,便道:“我不曾如此摸过刘进。今日见瓴哥哥你也……”   杨瓴打断我道:“你今年已有十三,日后不得如今日这般随意触碰男子。”   我登时缩手火起:“不碰便不碰,你都容女子坐进你怀里,我就好奇碰碰你下颌都不行!”说着我起身欲走。   杨瓴拉我道:“你……你这女子一年不见脾气倒长了,我只是不欲你去摸旁人而已。”   我脚下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回身望他,讷讷道:“瓴哥哥,我今日遇事不顺,心头憋屈,又见到你去……喝酒回来,不知为何我心里一直有些生气……”   杨瓴温声道:“无妨,阿凰,我……从未狎妓,你别气。”   我心里生出些异样,觉得与杨瓴这些对话有些别扭,此时又想起方才欲问杨瓴的事,便道:“瓴哥哥,你知道江充么?”杨瓴闻言,面上原本的笑意淡去,沉声问我:“你怎的问起此人?今日将博望苑家臣拿下的人,是他?”我点头道:“正是。我听博望苑家臣们骂他竖子,还说他是料理上林苑的。瓴哥哥,你也在上林苑当值,你可知他为何总是针对我姐夫呢?玥姐亦提起过此人,说他常有污言,媚上邀宠……”杨瓴沉思片刻,缓缓道:“阿凰,我尽快带你去与赵婕妤见面,你须提醒婕妤莫信此人。他从前在赵国便已兴风作浪,祸害赵王父子,到长安后又与太子时有龃龉。如今,他怕是见到出身赵国的赵婕妤产子,心大了……”我惊出一身冷汗:“玥姐的孩儿尚在襁褓,如何与我姐夫相提并论?”杨瓴沉默良久,方道:“阿凰,此事容后再议,现下已是夜深,我先送你回博望苑。”   我与杨瓴回到博望苑侧门,我说要翻墙进去,杨瓴无奈一笑,便要助我爬墙。忽而他问道:“阿凰,你今日可有受伤?你衣上有血迹。”我低头一瞧,只见我下裳一滩巴掌大的暗红血迹,摸着像是片刻前才染上的。我奇道:“我今日并未受伤,这血迹竟是从何而来?”杨瓴像是悟到甚么,遑急道:“阿凰,你……你快回去找你长姊,就说……说你长大了!”我不明就里,见杨瓴说得急切,只好快快爬上墙头。杨瓴轻声喊:“我过几日便来寻你去瞧赵婕妤。”我朝他点点头,翻墙进去了。   我飞快溜回闺房,手脚麻利脱下男装,散下头上总角。忽觉下身一股热流涌出,我想起方才杨瓴说我长大了,脸上蓦地烧起来。我随手拾起一件披风将自己裹上,跌跌撞撞下楼找长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高兴状):我媳妇长大了!还让我抱了! 凰妹:你什么意思?看我丢脸你居然很欢喜? 瓴哥:媳妇,为夫只是想…… 凰妹:登徒子! 瓴哥(转头):作者,下一章便让阿凰嫁我可好? 作者(冷笑):想得美!谁让你去“饮花酒”! 瓴哥:呜呜呜……   ☆、互白许嫁   十日后,杨瓴如约而至,与我驰马去往甘泉宫。我问他是如何与我长姊说要携我出来次日方归的,杨瓴言他对我长姊说十日前他见我“长大”了方送我回了博望苑。我惊叫一声,险些跌下马去。杨瓴忙拉我坐好,轻笑道:“阿凰,我只是与你玩笑一句罢了。你无需理会我是如何说服良娣的,你且安心去见赵婕妤罢。”   我于申时随杨瓴走进甘泉宫,我仍是打扮成一小黄门模样,杨瓴让我在一僻静山林旁的假山洞里侯着。他道:“如今赵婕妤近旁仆妇乳母无数,若贸然将你这面生的小黄门带入尧母宫里怕是难掩众目,还是等天色稍晚些,婕妤避开众人出来见你。”我点头,复又皱眉:“如今虽是盛夏,可此处是山间,入夜仍是微凉。我听闻妊妇产子未出月时不得见风……玥姐身子吃得消么?”杨瓴道:“只能事从权宜了,你与婕妤长话短说罢。”我无奈道:“只得如此了,唉,我仍是见不到我那小外甥……”   我在那假山洞里等到掌灯时分,浑身上下被那山中毒蚊咬出无数红斑,我正上下其手挠得烦闷不已时,终是见到了玥直姗姗来迟的身影。   玥直头戴风帽,整个人裹得严实,许是走得急,待走近了我见她鬓边一层薄汗。我替她擦汗,心疼道:“玥姐,你受苦了。”玥直微笑:“能见见你,这算甚么。阿凰,你可是等了许久?”我道:“无妨,玥姐……我听闻,那江充甚得陛下宠信?”   “确是如此,那江充出身赵国,因与赵国太子有仇便化名逃至长安来。他妖言媚上,又曾出使匈奴,因而深得陛下欢心。他前些日子还上书陛下,称赵国太子与姐妹淫*乱后宫,陛下一怒便将赵国太子下狱。唉,陛下还笃信那江充所荐的胡巫,我屡次劝说不得……”   “玥姐,那江充是否亦时常向你献媚?”   “他与那苏文确是有心向我邀宠,但我只是虚与委蛇,不曾给过准话。”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玥直开口道:“玥姐,你可曾……可曾寄望你的儿子,将我姐夫取而代之?”   玥直双目圆睁,面露惊诧看我片刻后,忽而惨笑道:“我出身卑微,又曾流落伎馆,虽经搭救,却也双手废去。而后父母双亡,身似飘萍。幸得有此奇遇,双手得以复展,因而我平生所愿,不过是亲人平安罢了。你今日将我点醒,我方知晓那江充所图。阿凰,我虽读书不多,高祖薨逝高皇后吕氏携幼子摄政,诸吕之乱这段过往,我亦知一二。如今陛下业已年迈,他一生雄才伟略,岂会安心他身后事由我携幼子操持。”   我喟叹:“玥姐,你倒是看得透。”   “从前在那伎馆小院习艺时,我便时时留意院中各人,若我以置身事外之心去揣度那些人之所思,多是准的。”   “玥姐,如此说来,若要你母子平安,便是要泯然于皇家一众后妃子孙中?”   “正是如此。阿凰,你我不幸深陷皇权倾轧,自当事事谨慎,莫让贪欲权势蒙蔽了。”   我点头应下,遂问起小外甥。玥直嘴角微扬,说这孩儿十分健壮,能吃能睡。我又与玥直叙话片刻,杨瓴过来道:“婕妤需回寑殿了。”玥直看我一眼,道一句有事传信,便匆匆离去。   玥直一走,我又觉浑身搔痒。我问杨瓴道:“瓴哥哥,我们现在便下山么?今晚宿在何处?”杨瓴道:“赵婕妤给我寻了处静僻的房舍,我们明日黎明时分下山。”我蹭着身子问道:“那房舍……可有洗浴之所?”杨瓴见我动作怪异便问:“你怎么了?是身子不适么?”我挠着脖子道:“此处闷热,我出了一身汗,又被这山间毒蚊欺负……”杨瓴靠近我脖子细瞧,歉然道:“我一时疏忽了没让你戴上僻虫香囊,你这脖子上都被你挠得殷红一片。我带你去一处山泉冲冲罢。”   杨瓴牵着我手往山中走去,一路上他以指腹摩挲着我掌心的厚茧。我觉着被他牵着手有些怪异,便问他道:“瓴哥哥,你为何摸着我的老茧?”杨瓴笑道:“你才多大,这是新茧,你这一年来箭术习得如何了?”我老实道:“寻常硬弓我也能拉开了,二十步开外靶子能中红心,再远的就勉强些。”杨瓴点头道:“难怪你手心茧子这般厚,你已是不错了,寻常女子哪有你这般力气。”说话间我们行至一山泉水潭边,只听泉水淙淙,在这闷热时节里似一道清流划过耳膜。我立时有跃入潭中的快意,杨瓴见我如此急切,便道:“此处甚少人迹,巡防亦非在此时,可正因如此,此处或有蛇虫出没。你且麻利些,我给你把风,洗好便回。”我立时欢呼应下,转身钻至一块大石后解下外裳与中衣,只着亵衣下水。我洗了片刻,忽而听见有人声行近。此刻回岸穿衣离去已是不及,杨瓴抓起我解下的衣物跳进水里轻声问我:“阿凰,你可会凫水?”我点头道:“去年于交趾海岸时习得。”杨瓴道:“如今进退不得,你随我游至那水潭岩石后。”我立时朝杨瓴所指游去,与他一同爬上水潭深处一堆乱石。我有些害怕道:“瓴哥哥,若是这潭中有那食人大鱼,张开血盆大口将我们拆吃入腹……”   杨瓴伸手至我腰间将我搂紧,在我耳畔道一句:“别怕”。他似有些气息不稳,清浅呼气喷过我侧脸,此时月光下我见自己身上单衣湿水透薄,忽而神思恍惚间脑里浮出另一场景。那是一片如同书简所示云梦般的大泽,我亦是如今夜这般衣着单薄漂于水中,体态毕现。可细看下我双目微闭,原是溺水且似接近断气,浑身肌肤苍白,身下隐隐现出五彩麟羽。此时空中飞来一白龙,不,龙首无角,只是白蛟。只见此蛟飞速掠至我身旁,蛟身将我团团卷起带出水面。忽而白蛟化成人形,竟是杨瓴模样,只是左眼下那瘢痕比现下深色许多。他许是担心我会断气,亦是气息不稳,将我抱起跃入岸边一丛荻花里便再无踪迹……我灵台混沌,口中喃喃自语:“你在水里把我看光了……”杨瓴低哑嗓音从耳边低低传来:“阿凰你说甚么?”杨瓴一声低问将我拉回现实,我一颤,正欲转头问杨瓴可曾去过云梦泽,此时那人声渐近,只听一人道:“太子日前为那私行驰道的家臣向我求情,我不买他的帐,陛下亦驳回了太子。”   竟是江充!又听另一人道:“江都尉你兵行险招,幸得陛下圣明裁断,但此番开罪于卫太子,吾恐后患无穷啊。”这人声我过耳难忘,便是那苏文。   “话说苏黄门,你怎的仍无法取悦那钩弋夫人?我见她对你不冷不热,并不熟络。”   “我亦百思不解,原本只道那是个十五岁的小妇人,易于哄住,哪知竟是油盐不进。”   “此路难通,另寻他路便是!”   ……   两人走远,我已气得双拳紧握,恨不得上前杀了这两个混帐。杨瓴轻声劝我道:“阿凰,别冲动,他们身后有侍卫。”想起此趟前来甘泉宫我并未带上兵器,我泄气叹道:“小人当道,人心浮躁……”杨瓴轻拍我后背道:“别为这些浑人置气了,我们得快些回去。”我只好点头作罢。杨瓴又问:“阿凰,你方才说被我看了甚么?”我脸上一红,结巴道:“啊,那个,没有……”杨瓴轻笑:“好了,你不恼就成,我们回罢。”   我游回岸边,从随身行囊的油布里取出尚算干爽的里衣穿上,又将湿漉漉的外裳往身上随意一披。杨瓴从旁采了些青草走回,见我并未穿好外裳,便道:“你如此衣衫不整……也罢,现下天晚,又是暑热,待回到那房舍你的外裳也被山风吹干了。”如此我仍是被他牵着手走了小半时辰,到得那房舍时,我的外裳是吹干了,只是身上水气一去,那些被毒蚊叮过之处便又痒了起来。杨瓴见我又在抓手挠背的,就让我先忍忍,他将采来的草药盅烂了给我敷上。我后背上的红肿自己理不来,我便请他替我敷药。只听他边敷药边说了句:“阿凰,你何时到得及笄呢……”敷上草药后我身上不适渐去,我立时困乏不已,只回了杨瓴一句:“你想看我的凰簪么……”之后便睡死了过去。   次日卯时一到,我被杨瓴叫醒,趁此时庶卫羽林们换防,我们绕道下山。上马后,我们往南朝长安赶路,杨瓴却说先带我去趟赤泉侯府。我问他为何,他只笑说他便是以此说辞让我长姊同意我外出的。他还说昨日赤泉侯携夫人省亲,今日方回,因而不会被发觉我们昨日不在侯府里。他还道赤泉侯夫人也许会见见我,我不必担心,就与夫人闲话些家常便可。杨瓴这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复又想这是瞒过长姊的办法,要做戏便做好罢。   我想起昨夜在水潭边时脑里浮出的那一幕,便问杨瓴:“瓴哥哥,你可曾去过云梦泽?”杨瓴道:“不曾,你何出此问?”我道:“我昨夜好似望见有白蛟自大泽上飞过,那蛟还化成你的模样。”杨瓴失笑:“阿凰,你是没睡醒罢?怎的说梦话。”见他否认,我便甩甩头,把那些怪异想法压下,继续前行。   去到赤泉侯府时天已大亮,杨瓴带我行至一偏厅,我问道:“瓴哥哥,你幼时便是在这府里长大的?”杨瓴点头道:“我父母过世后,族人们便将我带进杨府教养。”说话间有婢子端来朝食,杨瓴与我用过后道:“阿凰,杨侯这时应回府了,我现下过去拜见。你在此处稍候,侯夫人会携儿媳过来与你说话。”我眼睛一转,问道:“侯夫人哪个儿媳?可是你那敞兄的夫人,太史公之女司马英?”杨瓴道:“正是呢,阿凰你如此仰慕太史公,记得莫要乱跑,乖些等着。侯夫人问起你昨日事宜,你便说,你昨日落日前来到此处,宿在桐旃馆,晚食菜肴精致,房舍亦舒适。”说时他以指代笔,在我手心写下“桐旃”二字。   “桐旃馆?那是你从前住所么?”   杨瓴点头道:“正是,要我带你去瞧瞧么?”   我嘿嘿一笑:“瓴哥哥,你说的这里菜肴精致,还真是如此,我昨日啃了一天干粮,今日要早起赶路,方才那些朝食,我吃下觉得半分饱意也无。你从前在这侯府里长大,岂非日日饿着肚子?你那桐旃馆,可有吃食?”   杨瓴大笑:“你果真促狭。昨日良娣亦曾交代过,你如今长身子,正是好吃之时,待见过侯夫人,我便与你回桐旃馆用些饭食罢。”   杨瓴走出门外,又转头向我道:“阿凰,若是侯夫人与你谈及读书,你莫将你读过那起百家春秋抖出来,只说你仅读过些经史便可,你习武随商之事也切勿提起。”杨瓴这话没头没脑,我一脸懵然应下。   杨瓴出去后,因他吩咐过不可随意走动,我只好百无聊赖在偏厅里转悠。待我将厅里物件都摸过一遍后,侯夫人与司马英终是行至厅门外。我连忙迎上前去见礼,侯夫人见到我一身总角男童打扮,便打趣道:“阿瓴带了个俊俏的小郎来陪我说话呢。”司马英在一旁笑道:“母亲惯会取笑,小娘子脸皮薄,别惊着史姬了。”我随侯夫人走进厅里,分宾主落座。侯夫人问我道:“史姬昨日何时到的侯府?吃住可还习惯?”我按着杨瓴方才所教答道:“有劳夫人挂心,小女子昨日落日前到的侯府,宿在桐旃馆,贵府菜肴精致,房舍亦是舒适。”侯夫人点头道:“习惯便好,这侯府或不及博望苑锦衣玉食,只怕委屈了史姬。”侯夫人这话有些奇怪,侯府菜肴虽量不多但亦是珍馐美味,与博望苑的不相上下。司马英见我面露困惑,遂道:“我观史姬乃平和之人,此等末节小事必是不予计较的。”   我遂向司马英笑道:“听闻令尊有气节,治学严谨,不想英夫人亦是一副豪爽气派。”司马英扬眉道:“吾父现已退居太史,不似从前般直言……史姬亦习读群书?”我脱口道:“我尝读论六家要旨,有言变乃万物适世之宗,令尊亦……”我见侯夫人脸色一僵,忽而想起杨瓴方才所嘱,忙结巴改口道:“令尊……顺应变数,就如……就如英夫人大父所言。”司马英似亦见侯夫人面色有异,遂一笑而过,不再深谈。   侯夫人与我聊起家常,我敛了心神,如惯常女子闲话一番,侯夫人面色又复初状。待司马英扶侯夫人离去,我起身相送后,才觉心绪一松,腹中饥饿感随之而来。及至快瘫软于坐榻旁,我方见杨瓴走进。我道:“瓴哥哥,你快带我去用饭……”杨瓴见我饿得有气无力,忙拉我往桐旃馆而去。   不多时我与杨瓴行至桐旃馆小厨房,杨瓴挽袖烧起水来。我见一铜簋上盛着燕麦饼,也不管未做热了,抓起便咬。杨瓴看得直笑:“阿凰,你真的如此饥饿?待釜中水烧开,我将饼热一热罢。”我吞着饼子道:“无妨,热了我再食。瓴哥哥,你竟还会下厨,你也饿么?”杨瓴道:“我在外时,亦会饿着顾不上果腹……桐旃馆是从前我与几个族中子弟同住的,并无厨子伙夫,一应馆中庶务皆由我等轮流掌管。”我正奇怪他怎的说在外顾不上吃饭,又听出他句末的失怙失恃的辛酸,便道:“瓴哥哥,你幼时如此不易,现下想来是不是有些难过?”杨瓴抬头看我一眼道:“无事,我早已习惯的。阿凰,汤饼好了,你过来罢。”我吃下一个冷饼,腹中暂无饿感,见到脚边一篮卷耳,便道:“你先食罢,我洗些卷耳烫着。”说罢我便舀来清水忙活起来。   杨瓴盛好一盌汤饼,问道:“阿凰,你亦会下厨?” 我道:“我从前在那伎馆里,与玥姐偷偷溜进灶间胡乱捣鼓些吃食……”我洗好卷耳放入釜中,便与杨瓴吃起汤饼来。片刻后我捞起卷耳,拌些香油与姜蒜分出一半给杨瓴后,我便开始大快朵颐。   杨瓴看着我的吃相道:“阿凰,难怪良娣不曾带过你赴宫宴……”我不满道:“瓴哥哥,你再笑话我,我便不与你清理盌箸了!”杨瓴笑道:“左右你是客,何需劳你清理,你吃饱了便去外面坐坐罢。”我将盌里吃食一扫而光,朝杨瓴做个鬼脸便跑了出去。   灶房外不远处是个书斋,我见木架上置了不少竹简,其中一册是黄帝内经。此书我从前读过少许,我遂接上从前读的金匮真言,翻开品读。待读至“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开窍于耳,藏精于心,故病在五脏。其味苦,其类火,其畜羊,其谷黍,其应四时,上为荧惑星”时,我忽觉似对此等语句有所感应般,从心所发,全身生出微热来。我匆匆合上书简,走到门外透气。片刻后杨瓴走来,看着我关切道:“阿凰你可是身子不适,怎的如此脸红气喘?”我推说屋里气闷,又道天色不早,杨瓴本想让我休息片刻,我一心要走,也不愿坐马车,他便带我去回了侯爷与侯夫人,驰马回长安。   时值盛夏,虽一路上绿树成荫,我却仍觉被日光晒得头重脚轻,将近长安时,我还险些栽下马去。杨瓴摸过我额头,忙将我抱上他的马,两人一骑朝博望苑飞奔而去。到得博望苑侧门外,杨瓴在我耳边轻声道:“阿凰,到家了,你先下马。”我迷糊间就着他的手徐徐滑下,着地时只觉双膝酸软,杨瓴喊道:“阿凰你站稳当些!”随即下马扶住我。此时长姊的近身内侍上前来欲搀起我,杨瓴道一句“我来罢”,便拦腰将我抱起,抬腿往里走了。我见到那些内侍们惊讶的目光,然后便陷入了昏睡。   我这一睡似乎过了许久,神思清明时只觉浑身高热睁不开眼,而脑里却总有一抹我在漆黑山洞里玩火的记忆。直到记忆里的我把火玩得十分顺手,那火时而成弥漫无边之势,时而又能收回手心火光耀目……我终觉身上高热褪去,遂缓缓睁开双眼。   榻边小婢见我醒来,忙奔了出去。片刻后长姊便走进来看我,心疼道:“阿凰,你这高热一日一夜,真把我吓坏了。”我徐徐坐起,道:“长姊别担心,我现下只觉神清气爽,脑子也没烧坏!”长姊轻戳我额头道:“你也有十三了,说话怎还是如此俏皮胡闹。”长姊转头看向外间又回头问我:“阿凰,你想见那杨公子么?”我端起手边耳杯饮水,边饮边道:“我想见呀,可是我方退热,长姊你竟准许我跟他出去玩?”长姊一副看我不争气的语气道:“你这傻女子,就知道跟着他疯跑。你身子向来强健,此次与他外出回来就病了一场,我哪还放心让你又随他出去!”我一听急了:“长姊莫要怪他,是阿凰不愿坐马车才……长姊你不是从此都不让我出去了罢?”长姊叹气道:“你这野性难驯的女子,日后如何寻婆家……杨公子在外煎药,我让他端药来。”   长姊出去不久,杨瓴便拿了药进屋来。我看他与长姊一般面露倦意,便道:“瓴哥哥,我现下舒坦了,你快回去歇罢。”杨瓴将药盌递至我手中,温声道:“你先喝药。”   看我喝完,杨瓴道:“阿凰,我日后不能常来寻你了。”我皱眉道:“是这次我病了的缘故?我去与长姊解释一番行么?瓴哥哥,我还想去看玥姐,我还想秋日去南山狩猎……”杨瓴轻抚我后背,道:“阿凰,并非因你此次病了我以后便不能常来,而是……待你身子好些了,良娣自会与你细说。你若想念赵婕妤,便如从前般给我传信,我代为转交便成。只是……你也可顺手写些字句给我,你从前可是从未与我写过只言片语的……”我见杨瓴脸上微红,忙道:“瓴哥哥你别生气,我没将你当信使,只是从前我不知你是否忙碌因而不敢僭扰……日后我便也传信于你,若是得空我翻墙出去寻你可好?”杨瓴失笑:“你莫乱来,若真想见我,我来翻墙寻你罢?” 我眼珠一转笑道:“一言为定!”   我身子大好后,长姊就将我叫进她房里,摒退众人后,问我道:“那日你去到赤泉侯府,觉着如何?”我立时搬出杨瓴曾教我说的:“侯府饭□□致,住得也舒适。”   “那府里的人呢?”   “侯夫人挺和气的,他的儿媳,就是太史公的女儿英夫人,也极是爽利。”   “你觉得好相处便可,她们昨日也来过与我说你不错的。阿凰,事到如今我便与你直说了,长姊给你寻了门亲事,你可愿那杨瓴做你夫婿?”   “长姊……”我一时惊得张口结舌。   “我已给鲁地家中去信,母亲与兄长得知此事,亦是欣喜同意了。”   “我……我才十三……”我忽而想起玥直的种种身不由己,皱眉道。   “待你及笄后,长姊再让你嫁过去。阿凰,你曾流落伎馆,虽长姊并不嫌弃,但难保你将来遭婆家说三道四。那杨瓴救你出来,这几年他对你看顾有加,那日你癸水初至偏生又被他瞧见了……因而他向我提出带你去赤泉侯府让侯夫人看看,我便同意了。那日你高热,他那样当众抱你进来,又一直于廊下替你煎药,看护你彻夜未眠……阿凰,他虽高堂已故,倒也少了因你那过往而生的婆家是非,他现下虽只是羽林卫,我看着他倒也是个上进之人。”长姊看着我又问道:“阿凰,莫非你心中另有他人?”   我立时摆手道:“长姊,我不是不喜瓴哥哥……只是感觉有些怪异……”   长姊笑道:“你一小女子,自当害羞,你且回房细想,若有不解再来问我。”   我不知我是如何走回闺房的,心里既有着要嫁与杨瓴的娇羞与甜蜜,又存着对未知的将来一股莫名恐惧。我想起那段玩火的记忆,可我再如何心念电转翻指覆掌,全身上下皆喷不出一丝火苗来。我只好拿起泸楠送我的鞭到庭院里舞起来,直到挥汗如雨后才停歇。   我恢复了从前的作息,每日于月福轩与书馆里厮混。我给杨瓴信中言我已知长姊将我许嫁,我心甚喜,并嘱他若有江充动向切切转告于我。杨瓴回信言江充日前犯错,被革去衡水都尉一职。我将此事传信至玥直处,玥直回信言陛下给我那小外甥定名“弗陵”,对这幼子甚是爱护。玥直又言她曾试探那苏文,那厮漏嘴说出江充如今与贰师将军李广利来往频繁,江充还向李广利引荐江洋贼匪。玥直已再三暗劝皇帝莫要太过宠信江充,可是收效甚微。   我向刘进问起李广利,刘进说他是昌邑王刘髆亲舅,刘髆便是"北方有佳人"的李夫人之子。我让刘进提醒他父亲当心这对甥舅,刘进叹道:“祖母亦曾劝说父亲当心小人,父亲则回道身正不怕影斜。祖父知道这事后还对父亲赞赏有加,对祖母之言则不以为然。因而父亲现下更是不听劝说了。”我见到这起无耻小人蝇营狗苟的勾当本就火大,又见姐夫如此迂腐,我纵是料到凶险迫近却无从出力化解,心下烦闷不已。此时已是深冬夜里,我浅眠而止,只好拥被坐于窗前,持埙吹起《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窗前有人影一闪,埙音骤止,我起身张望。忽而杨瓴从窗外掠进,轻声道:“阿凰,是我。”我一惊,忙关上窗将他拉至炭盆边道:“瓴哥哥,如此雪夜,你怎的来了?冷不冷?”杨瓴就着炭盆搓手道:“赵婕妤密信于我,言陛下身染微恙,明日太子须进宫探视。你现下设法去告诉良娣,太子明日入宫时,要面带泪痕,强笑侍于御前。”   见我记下了,杨瓴伸手搂住我,柔声道:“阿凰,见你一面不易,听你方才吹的巷伯,亦知你心中烦忧。我是从宫里与同僚偷换值位前来寻你的,不得久留,这便回了。我……真想再抱你一阵……”杨瓴终是松了手,我反握住他手道:“瓴哥哥,你且放心回罢,我这就去知会长姊……我会一直想着你……”杨瓴低头轻吻我鬓边,又看我一眼,终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嗯嗯,媳妇真美。 凰妹:还真让你看光了,小淫贼! 瓴哥(招手):快到为夫怀里来…… 凰妹:我都病了! 作者(泪目):能别虐狗么?   ☆、风雨同路   我被杨瓴的举动吓了一跳,只得强自定了定神,便下楼寻长姊去了。长姊本已睡下,见我来得匆忙,又疑惑我口中所述怪事。我撒娇推说是方才做梦所见,长姊遂道:“殿下今夜召了舞姬陪侍,罢,我且与他说去。”   长姊走后,我问她身边一婢:“太子今夜所召陪侍是谁?”   那婢子道:“是一冯姓舞姬,近来太子多是召此姬相陪。”   翌日长姊与我道,陛下见太子面带泪痕却强颜欢笑的形容甚是疑虑,遂着人查问。查问真相无从得知,只知陛下将身边一名唤常融的黄门赐死,太子险险避过此难。我长舒口气,长姊又言她需去太子跟前侍候了,我便送她出月福轩。我回身瞧见有一容貌姣好身姿曼妙的女子以家人子打扮立于月福轩中,便上前问她是谁。此女子向我行礼道:“王翁媭见过史姬。”   我脱口道:“你是王舍人那善歌舞的族侄女?”   王翁媭点头称是。我又问她可曾认识昨夜随侍太子的那位冯姓舞姬。王翁媭道:“妾曾听皇孙说起,公孙丞相之子公孙敬声,乃太子殿下表兄,两人每于一处饮酒,必是召这位舞姬陪酒助兴。”我听了兴起,便让王翁媭带我去瞧那舞姬。   当日晚间,那公孙敬声果又过府来。王翁媭引我行至博望苑北边凌霄台,与我躲于一旁水榭中。太子与公孙敬声坐于高台对饮,由于离得远,我听不清他们对话,而观其神色作态,我觉得太子对他这个表兄很有笼络之意。此时雅乐渐起,只见一舞姬自庭中拾级而上,广袖曳地迎风而舞。公孙敬声击筑,和道: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冬有宎厦,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光风转蕙,汜崇兰些。   ……   王翁媭于一旁道:“那舞姬便是冯氏。”   我点头:“此人舞技甚是独特,将女子细软腰肢与男子豪迈步态糅合得恰到好处。”   王翁媭于一旁赞同道:“史姬亦有习舞?妾也是如此以为。”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幼时曾习过几年,只是近年来都不曾舞过,想必是生疏了,哪有你们这些日日苦练的舞技精纯。”   王翁媭谦道:“史姬抬举了,史姬出身望族,无需如贱妾般只得此道事人。”   我想说纵然贵如太子,亦得想方设法笼住眼下唯一在朝堂居高位的外家姨父公孙丞相之子,或像玥直当年亦是舞姿出众,如今面上风光内里却是抚幼子惊惶度日,其实谁又比谁过得容易呢?王翁媭未必能听懂我的话,我思潮起伏后终是化作无言一叹,将此心事写进给杨瓴的信里。   冬去春来,如今已是太始四年。我于去年冬日见过那冯氏一舞后,她便似有意要淡出众人视线般,隐匿于众舞姬中渐次消失。泸楠此时又要出行,我已于月福轩困了一个秋冬,此次我纠缠长姊数日,终是我以白绫缚胸,打扮得与男子无异后,长姊方勉强应允我出行。我担心长姊反悔,急忙去迎紫里寻杨瓴道别,可惜杨瓴并不在家。我只好留书于他家中,并嘱他见我留字后知会玥直一番,便火速收拾停当跟上泸楠。   此番又是去往凉州,时值暮春,虽气温仍低,路上暗冰皆是消融。大河河面开阔,冰凌融解,正是渡河好时机。如此历了一月,我们一行到得张掖。   泸楠如今已能随一二管事独理一务,我遂随他一同前往焉支山。此时已是回暖,草场长势繁茂,但早晚仍有结霜,且局部亦有微雪,因而满山葱翠之中还可见银霜点缀其间。我问泸楠:“家里在此已圈场放马多时?”   “已有数年。成年马匹大多运作边防。”   我又问:“此处风光无限,山下可有史家宅院?”   泸楠笑道:“就知你盘算起自家产业,这自是有的,就在山脚处,便于输送山上给养,不过这屋主之名乃我母亲,旁人并不知此乃史家房舍!”   我于焉支山上纵马盘桓数日,为这壮美叠嶂心折不已,若非想到此乃万物回春之际不宜过多杀生,我真想持弓行猎,快意纵横。这日我行至一山谷间,忽而有感,持埙便奏: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今神人,使我不得祭于天。   身畔有人抚掌,我循声望去,只见一青年男子,头戴巾帻,身穿靛蓝深衣,正一脸闲适注视我。我有些欣喜叫道:“姬……大哥?”   “你如今已与瓴弟有婚约,便随他称我一声华起罢。”姬池浅笑道。   我脸上微热道:“华……华起兄,你怎的来此了?好似我每次随商而行都碰着你了。”   姬池也笑道:“此山气候独特,适宜种植药材,我正要来此采药。偶遇亦是造化,我方听见你的埙音才寻到此处。不想史姬你亦听过《匈奴歌》”。   我想起太子曾劝皇帝勿征伐过重,便问姬池:“你听着这歌很是欢欣?”   姬池不置可否:“大汉子民大抵都会欢欣罢?”   我低声道:“北击匈奴,以保边境安宁,又夺下此地以打通西域,此事确是我朝得利丰厚。但愿此后征伐有度,方是黎民大幸。”   “你倒也看得到大局,福祸相依,从无定论的。”姬池转头又道:“你此次出行,瓴弟可知?”   “我出来得急,只给他留书了。华起兄可有见过他?”   “我曾在渭水旁见到他,他如今差事不少,与我匆匆别过便回长安了。我明日回京,你可有话让我带去给瓴弟?”   我已数月不见杨瓴了,心里倒是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我隐约猜出他应是私下有另一职责,因而经常不知踪影,我不愿揭破,只待他得空来寻我。我遂向姬池道:“华起兄,你若见到他,便让他莫要因忙碌而忘了吃食。”姬池一笑应下。   我又在焉支山悠晃,还按捺不住射了些雪鸡和两头岩羊。我担心自己再忍不住,便把弓箭卸下,于嶙石怪壑间攀爬采花,看流岚松柏,终日流连。   在山里逗留半月,泸楠将事务理好,便启程回长安。过了大河后,泸楠说北地有事务料理,需在北地郡停留数日。我心念一动,遂与泸楠道明去向,取道向北,往上郡而去。一日后到得郡治肤施,我置了些许酒品与祭仪,寻了个市集上的跑腿小工,花些银钱请他带我至舒属山。我下马步行,不多时便走到扶苏的陵墓前。我放下祭仪,取酒三杯倾倒于地,心下喟叹,万望上天莫要让我姐夫重蹈扶苏旧迹。   祭完后我信马由缰,往东行至山下无定河畔饮马。我放马食草,寻一处树荫坐下,拿出怀中余酒喝起来。彼时微醺,我靠于树下,心道不知日后还有多少如此悠游时光,不由嗟惋。忽而有三两士卒装扮的男子,行于河岸处净手搓脸。我匿于树荫中,他们并未发觉。河水声大,他们话音我未能听清,然一句“杨瓴已至肤施”我却仍是听到了。我失神片刻,待这几人走远后,打马回了肤施。   我于肤施县里徘徊,未见得杨瓴,却意外见到了那个舞姬冯氏。我尾随她走入一茶舍,她身形一转便不见踪影。我心知此处绝非寻常,立时转身走出,在外走了一阵细看后,便闪身躲进一窄巷中,爬上一堵院墙,在墙头望向里面。只见此院墙乃是连着那茶舍的后院,院内有两个扫洒婢子,在碎嘴道:“每次一来就钻到那小隔间里,好半天才出来,都不知是干哪些勾当。”“这男子女子都是如此,你又不是头次见的,大惊小怪个甚。”我闻言心下一紧,一股异样涌上心头。我爬下墙头,行至巷口,想起姬池曾说于渭水见过杨瓴,想必是将我思路引至南面,却没想到我来了北面的上郡。走至巷口处站定,我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抹白衣于茶舍后门一闪而过,那人虽身法轻盈,我却仍是认出了他,我的未婚夫婿。   我胡乱找一客栈落脚,一夜里翻来覆去,终是将近黎明时浅眠一阵,辰时初我便驰马回了北地。   回到泸楠处,我对他说想回鲁地家中看看。泸楠有些吃惊,见我并非玩笑,禀过执事后,我带了些盘缠,与泸楠道别后便向东而去。   东渡大河后,我经上党、赵国,来到东平。沿途渐热,我心情逐步平复。以杨瓴素来行事,应不致与一舞姬做下苟且,况且那冯氏还曾侍于太子。可我仍是有些气闷不满,许是因那日爬墙听到那两婢对话所致。我长嫂因我的过往不喜我留于家中,如今我孤身一人回去……我虽十分挂念母亲与长兄,但现下心绪纷乱,我立于大河边,本应往南去鲁地,我终是将马头拨往东面,取道临淄。   这日我到得临淄,按时人指路行至稷门。昔日百家争鸣光芒耀眼的稷下学宫,如今早已人去楼空,与那辉煌的田齐一并淹没于岁月长河里。我站于那破败屋舍前,遥想当年历代学宫祭酒,应是何等风发壮志,指点弟子百家治学蔚然成风。学宫盛极转衰,但后世治学者多有稷下遗风。我正神思遨游八方之时,身后忽而传来那熟悉的嗓音,温和中带上一丝怒意:“史绛!”我惊得心上一阵哆嗦,猛然回头,看见衣沾尘垢的杨瓴,双眉紧皱立于我身后。   杨瓴向我走近,看着我道:“你不回家,跑来临淄做甚?还现下这副形容?”我垂眼打量一下自己,讷讷道:“我把自己弄得脏些,便可不引人注目……”   “你是不想被找到罢?”   “你找我作甚,你不是让姬华起误导我以为你在南面,好让你去北面私会那舞姬么!”我一想起此事就来气,转身欲走。   杨瓴一把拉我回身,惊问:“你……你可是见到了甚么?”   “我还能见到甚么,难不成真如那些仆人所言,你与那舞姬在小隔间里……苟且半日?”我气得用力欲甩开杨瓴的手。   杨瓴忙道:“阿凰你莫要误会,我与那冯氏……并无男女纠葛。”   “那你倒是说说,你与她何事私会?”   “阿凰,这事……我暂不得说与你知。”   我见套不出他的话,恼道:“你们这些男子,心思弯绕多变,最是讨厌。”   杨瓴柔声道:“现下天晚,我们找宿处落脚,明日我带你回鲁地。”   我跺脚任性道:“我还未看够呢,我不要回去!”   杨瓴皱了皱眉,沉声劝道:“你早前说是回鲁地,然过去这些日子你仍未到家,你兄长不得已才传信与我,我方得知你这胆大包天的女子竟如此恣意妄为离家出走。你再不回去,你母亲与兄长真要急坏了!”杨瓴一番话说得我满脸羞惭,只得低头任他将我拉走了。   杨瓴寻了家客栈,只要了一间客房。我问道:“瓴哥哥,以往与你在外你都是让我独宿一房的,怎的今日……?”   “你这女子狡黠成性,我今日得将你看紧才行。”   我不想杨瓴竟也有如此无赖之举,挠耳道:“瓴哥哥,我想在房中沐浴……”   “我寻你这些日子也没怎么收拾,你不应有所补偿替为夫清洗一番?”   我闻言吓呆:“这……瓴哥……哥,我怎能……”   杨瓴笑道:“你自回房中去沐浴,我去偏院井里打水冲冲。”   我在房中洗过,换上洁净衣裤后,杨瓴敲门喊我去用晚食。饭后回房,我披发持埙坐于榻上,吹起《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杨瓴问道:“阿凰,你怎的跑去看稷下学宫?”   “在焉支山时,我问华起兄听到匈奴歌作何感受,他只说福祸相依,从无定论。我听了他这黄老之言,遂生了心思,来瞧瞧当年黄老之学最盛的稷下学宫。”我想起这学宫如今荒败,道:“稷下学宫曾经辉煌鼎盛,亦终有消亡之日,便如这首《黍离》所唱,宗周随时势变迁大起大落,仿佛都是顺应天道轮转。唉,不知博望苑日后能否脱出这种天道呢?”   “阿凰,万事皆瞬息流转,你莫伤神太过了,随机应变罢。”杨瓴转头看看天色道:“明日还要赶路,这便歇吧,我睡坐榻便可。”   我脑中忽而又闪过些零碎过往,记忆里我似是摔破了脑袋,额上缠了圈纱布坐于房门外,一手拉着杨瓴衣袖撒娇要他留宿于我房中,杨瓴一脸无奈说我怎似个孩童般要人晚间陪寝。这场景历历在目,不似臆想,只是这记忆里的杨瓴左眼下那道瘢痕似乎比现下深色一些。我心下疑惑不解,手下却真如记忆里那般拉住了杨瓴衣袖。我问道:“瓴哥哥,我可曾……撒娇要你陪我睡觉?”   杨瓴闻言身子抖了抖,遂坐下摸摸我额头,道:“阿凰,你又发热说胡话了么?”   我伸手轻轻抚上杨瓴左眼下胎痕,自语道:“从我初次见你,你这胎痕便是这浅浅肤色,为何我脑海里总会有深色瘢痕的记忆呢?”   杨瓴忽而手下出力将我压在榻上,俯身吻上我双唇。他的动作生硬中似带着隐忍,吻了一阵后,他抬首盯着我,有些懊恼道:“阿凰,我有些后悔方才为了看紧你就与你同住一室了,我真担心我会忍不住……”   我先被杨瓴那猝不及防的一吻唬得心旌摇曳,后听到他这言辞,因这几日都在想着稷下学宫的黄老之说,遂想起在书简中看过的一篇,忽而“噗嗤”一笑道:“我在《老子》中看到过这样一段: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我顿一顿,得意道:“我从前对此话不甚明了,如今方知其义,便是大国与小国的攻守之争,就如眼下我这牝方以静为下,便可胜你这牡方,让你被我所制,满面懊恼不知所措。”   杨瓴一双美目蓦地迸出炽热精光,眼底似有火苗蹿动,他攥紧我双肩压低嗓音问我:“阿凰,你平日都看了些甚么书简,你可知你此刻是何种形容?长发散乱,对为夫妩媚娇笑,还口吐男女房中交合方技出言勾引为夫?”   我惊愕道:“甚么……交合方技?这……这不是老子所言攻守……”   杨瓴不等我说完,猛然压上我身,偏头吻住我耳垂,复又往下吻我脖颈。他双手拉开我衣襟,指腹抚过我锁骨再往下探,我觉着似有烙铁熨过胸前,有些承受不住轻喘一声。杨瓴似有所觉,我只觉身上一轻,杨瓴翻身坐起,他背对我深呼了几口气,回头替我拢回衣襟,柔声道:“阿凰,我去门外透透气,你先歇吧。”   我见他推门出去,心下不舍,遂下榻跟出去,怯生生道:“瓴哥哥,方才我......我可是做错了甚么让你不高兴了?”   杨瓴轻笑:“你哪有过失,是我一时……你这磨人的女子,若非担心你未婚有孕,我真不想等你及笄……”   当晚杨瓴在我榻边置一简席歇下,一夜无话,我却仍觉他睡得不□□稳。翌日我们起个大早,用了朝食便上马回鲁地。到第二日掌灯时分,我终是站到了一别五载的家门前。我感到一丝怯意,不由自主往杨瓴身后缩去。杨瓴笑道:“阿凰,这是我初次到你家,你不领我这姑爷进门,在躲甚么?”见我仍是一副怂样,杨瓴牵起我手,指腹轻触我掌心厚茧,道:“你向来胆大,今日是要让为夫见一见你如此怯弱之姿?走罢,你总要被长辈训一顿方老实些。”说罢他不由分说便拉我入内。   我跪于庭中,闻讯而来的母亲与兄长看到我,母亲垂泪道:“你这冤家,不愿呆家里要去长安,我也由着你去了。怎的说好归家,却半途不知去向?这是要急坏你阿母与兄长么?你这一去五年,人倒是长开了许多,这肤色却晒成蜜色,我的心肝哟……”   兄长连忙上前劝住母亲,向我轻叱道:“阿凰,你太不让人省心了,看让母亲心伤成何样?先去小祠堂跪着思过!”   杨瓴忙上前道:“兄长息怒,阿凰多日奔波,此时方到家中,身子困乏,先让她歇上一宿,再小惩大诫一番。”   母亲亦拉起我道:“阿凰,别听你兄长的,来阿母院中好生歇息。”   我点头应下,回身对兄长道:“兄长劳你安顿瓴哥哥。”   兄长被我气笑:“你自随母亲去便是,还担心我会欺负他么?”   我当夜与母亲同榻,母亲见我身子壮实,只道长姊这几年将我养得不错。继而她问起杨瓴,我说杨瓴待我很好,我们两情相悦。母亲啐我一声,又轻声问我这一路与他孤男寡女的可有越礼之举。我想起那夜他压我于榻上解我衣襟,后来险险忍住还说担心我有孕,不禁脸上一红,忙对母亲说未曾越礼。母亲轻叹一声,道:“阿凰,你若愿意,便一直留在家中,待行完及笄礼,再让他娶你过门可好?”   我眼眶一热,心念百转千回,终是无奈道:“我还是回长姊处吧,如此母亲与兄长不必为了门风如此左右为难。”   母亲握住我手,叹道:“真是委屈了你........如此你将那凰簪一并带回长安,明年及笄礼上让你长姊亲自为你绾发。”母亲拍拍我后背,又道:“你也乏了,快睡罢。”我依言躺下,睡于母亲榻上只觉许久未有过的心安,便一夜无梦至天明。   翌日用过朝食后,我出了母亲的院落去寻杨瓴。半道上想起母亲给我的凰簪,便回屋去取。我穿堂而过,忽听长嫂的声音从堂屋里低低传来:“母亲,也不是我这长嫂刻薄,只是阿凰她离家日久,尚未成婚便先携未婚夫归家……母亲,目下高儿正在议亲,让亲家得知我史家里有这个幼妹,媳妇不知如何圆过去呢……”母亲气道:“阿凰一个小娘子,怎的就如此碍你眼?你不就是挂心你那娘家侄女能否进鲁王的门么!如今史家后宅由你来当,你且放心,阿凰不会在家多久,她那未婚夫婿事务繁多,不日便会携她离去!”长嫂说的“高儿”便是她的长子,泸楠的异母弟。长嫂立时向母亲告罪,我已不想再往下听了,回屋里取了凰簪便去寻杨瓴。   彼时杨瓴正于客舍里饮茶,见我寻来,顺手舀了杯茶递给我。我问他何时回长安,他奇道:“你昨晚方归,竟不愿在家多留几日?”   “我……我想回博望苑看书……”这理由我自己都觉底气不足。   杨瓴似有所察,温声道:“既如此,明日回吧……你别太难过,在家时日有限,你趁机好好孝顺母亲与兄长。”   我点头道:“我等下就回去陪母亲。瓴哥哥,我拿了样物件给你瞧。”说完我从一檀木盒里取出了我的凰簪递给杨瓴,并说了此簪来历。   杨瓴接过细看,忽而他伸手入怀里取下一物,与凰簪一并置于案上。我凑上前去,只见那是有小指指腹大小的玉瓶吊坠,瓶身温润光滑,其玉质竟与我那凰簪相同!杨瓴抚着这一瓶一簪道:“此玉瓶亦是我生而带来,我父亲原想以瓶字为我定名,后觉瓶字过于女气,便定了与瓶近义的瓴字。”杨瓴回头捧起我脸,柔声道:“阿凰,或许你我真是前世携着信物今生相见的有情人。”我被他如星子般的美目凝视,一时竟忘了言语。   此时忽而有轻笑声传来,我转头一看,只见一总角男童于门外正探头张望。我招手道:“是高儿么?快过来!”只见史高闻声而入,嬉笑道:“听说这是我的小姑父,史高特来拜会。”说罢还似模似样地行了一礼。杨瓴失笑:“贤侄有礼,快坐下饮茶。”史高乖巧坐下,接过杨瓴递去的耳杯,又看向我道:“小姑你果真如那画上的美人般标致,就是肤色不如画上的白。”我一窘,问他:“你觉得小姑好看,还是那画上的好看?”史高咧嘴笑道:“自是小姑好看!”   杨瓴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史高,道:“初次见你,姑父未及备上见面礼,你如此夸赞你小姑,姑父听了甚是开怀。这是姑父前几日淘来的精铁小刀,你拿去罢。切记这是凶器,不可乱耍。”史高接过,欢喜道:“侄儿谢过姑父!”我轻咳一声,问史高:“高儿,你今日不需上课么?”史高答道:“我是趁夫子课间稍息,便溜过来看小姑的。现下亦要回了。”我点头道:“那你快回,休得让夫子生气。”史高下榻,正经一揖道:“诺!”遂向我与杨瓴道别,转身离去。   杨瓴对我道:“你这侄儿很是周正守礼。”   我斜他一眼:“你方才与他一口一个贤侄姑父的,你还没与我成亲呢,这便叫守礼?仔细你教坏了他!”我见杨瓴要张口反驳,便抢白道:“你初次见我侄子便送他精铁匕首,我却未收过你半点礼物。”   杨瓴闻言执起案上玉瓶,戴于我颈上,又在我耳畔轻声道:“阿凰,这玉瓶便送你了。”我忙起身推辞道:“此物甚是贵重,瓴哥哥,我只是与你玩笑而已。”杨瓴双手摁住我双肩笑道:“为夫整个人都是你的,你想要何物拿去便是。”我被他如此暧昧的言语羞红了双颊,伸手轻推他,道了句“你这不知羞耻的”,便抓起凰簪跑回母亲院里。   我与母亲处了一日,终是在她泪眼中带着她亲手为我做的女式深衣,随杨瓴回了长安。一路上我费尽心思套他话头,想知道他那另一重职责是为谁效命。杨瓴起先与我打着太极,最后终是对我无奈道:“阿凰,别问了,为夫不会加害于你。”   我固执道:“那我的姐夫一家呢?”   杨瓴像看怪物一样觑我:“阿凰,你的姐夫便是我的姐夫,你多此一问了。”   走了二十日,我回到了博望苑。杨瓴与我并肩立于侧门外,他看向我道:“阿凰,我应于中秋后回华阴行冠礼,由杨侯爷替我先考为我加冠。阿凰,你可要来观礼?”   我点头道:“我当然想,不知长姊是否同意呢。要不……你行礼那日,我翻墙去寻英夫人,让她带我去!”   杨瓴刮我鼻梁笑道:“你明年亦要及笄,怎的还是如此顽皮,我可不想冠礼上来个不速之客。我且去求一求良娣,让英嫂子带你。”   杨瓴与长姊商议一番后,长姊同意了由司马英带我去观杨瓴的冠礼,只是严令我在去冠礼前不得再外出,免得我又被晒黑惹人笑话。我想到能去观礼,便噘着嘴应下了。   到得杨瓴冠礼那日,我早早起身,由长姊身边的内侍替我梳妆,穿上母亲为我做的曲裾深衣,按制打扮过后,我坐上马车往华阴而去。   到得杨氏宗庙时,司马英已等在门外。她见我正装而来,笑道:“史姬打扮一番,还真是如花佳人,与瓴弟真真登对。”   我脸红道:“英夫人谬赞了。”   司马英遂携我步入宗庙,在西席坐下。我问她道:“英夫人,史姬冒昧问一句,尊夫的字可是‘子明’?”司马英点头称是。我又问:“瓴哥哥与尊夫同辈,不知他的字取了没有?”   司马英道:“侯爷心中应有计较,且待礼成后侯爷为瓴弟命字罢。”   吉时一到,只见杨侯爷与几位长者立于阼阶,杨瓴身着采衣,披散着头发从东屋行出就席,赞者上前替他梳头,用玄色帛布绾髻,而后加簪。杨侯爷为杨瓴戴上缁布冠,并念祝语。杨瓴双手笼于袖中,平举齐眉,庄重弯腰一揖到底,再下拜行礼。杨瓴身姿挺拔如松,平日里端方温文,今日一丝不苟之态更添威仪,我心里一阵悸动,对他不由生出敬重之意。   杨瓴回东屋换了玄服出来,他以往甚少着深色,如今见他一身凌厉,我不禁一呆。司马英在旁拉我,轻笑道:“我观瓴弟英武,史姬心里可是欢喜?”我脸上一红,忙低头朝司马英笑笑。   如是三重加冠后,便是醮礼。杨侯爷将耳杯递予杨瓴,杨瓴一饮而尽,又向宾客敬酒。而后侯夫人立于西阶下,代杨瓴母亲接下杨瓴奉上的肉干。   我隔着衣领摩挲着颈间玉瓶正呆愣间,司马英对我道:“史姬,瓴弟字子恪!”我猛一回神,只见宾客与主人纷纷道贺,我望向杨瓴,他正好一双星眸扫来,与我四目相对。我向他做着“子恪”的口型,他嘴角微扬,向我眨一下眼,便又与杨侯爷一道去与宾客们说话去了。司马英笑道:“你与瓴弟……现在应称子恪,你们眉来眼去的,也不怕笑话。”   我有些害羞,遂问她道:“令尊的大作可是接近尾声了?”   司马英点头道:“史姬有心,家父著作大部已成了。”   杨瓴冠礼后我仍是被拘于院中,长姊让我过上一冬养回白皙肤色。如此一个漫长冬季过去,祓禊之后,母亲与兄长便来到了长安。我心疼母亲年岁已高还长途跋涉,陪了她好几日。   我的及笄礼定在了三月初十,初九的晚上我便被早早收拾好送回房歇息。我睡意全无,盯着案上玥直的信件发呆。忽而窗外轻风起,我心下一喜,忙奔至窗前。杨瓴闪身而入,我为他拭去额上微汗,问他道:“瓴哥哥,你怎的来了?”   杨瓴笑着环住我双肩,道:“为夫已有两月未见你,甚是挂念!可惜明日未能观你及笄,为夫今晚先替你绾一次髻可好?”   我点头道:“凰簪不在我这,我取一桃木簪代替罢。”   杨瓴给我梳头,将我一部分长发绾成高髻,持木簪稳稳定好。他一番打量后道:“阿凰你竟也有如此端庄之态,为夫甚喜。”   我赧然一笑,将木簪取下,长发复又散落下来。我扬眉道:“瓴哥哥你笑话我,我不让你看我绾了髻的模样了。”   杨瓴又与我嬉笑一阵,便拿出绢帛递给我道:“赵婕妤写给你的。”   我打开玥直的信,她先是贺我及笄,再预祝我新婚之喜。她又道陛下常驻甘泉宫,她随侍在旁,那苏文便频频于近前逢迎巴结,她遂假意与之交好。而后她提到,江充荐了一名为朱安世的阳陵惯犯给李广利,似对我姐夫有所图谋,让我务必提醒姐夫。   我读罢来信,凝神沉思。杨瓴见我神色不好,忙问我何事。我问他可有听过“朱安世”这个名字。杨瓴神色一凛,道:“陛下曾下旨逮捕此人,但尚未归案。”   我一时头绪纷乱,脑中各色人物辗转,忽而神思逐渐定格在一人身上。我抬头看向杨瓴,蓦地下*身一软向他跪下,浑身颤抖求他道:“瓴哥哥,瓴哥哥,我斗胆求你一回,求你……”杨瓴连忙弯腰扶我,我却不愿起身,仍是跪着道:“求你,告诉我那舞姬冯氏究竟是何人?”   杨瓴拉我的手一僵,看着我不发一言。   此时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阿凰,你在房中与人说话么?”   我大惊,听到母亲脚步声近,作势推门,我连忙将杨瓴拉至榻上掀开锦被盖住全身,只露出我的脑袋,装作睡眼惺忪对立于门外探头入内张望的母亲道:“是阿凰方才做梦了,阿母不必挂心,明日还有大礼要忙,阿母快回房歇息。”母亲见我困倦万分的模样,遂拉上门走了。   我长舒口气,气息稍稳后转头看向侧躺于身旁的杨瓴。他亦是气息不稳,神情复杂。两人缩于被中,姿势极是暧昧,可我和他之间却无一丝□□流动。随着与他对视无言愈久,我心下愈凉。我终是别过头去,眼中有泪涌出,黯然道:“你不说便算了……现下天晚,你回去当心。”杨瓴轻叹一声,绕过我下榻,我旋即转身背对他往榻里缩去。我听见他登窗而去,终于忍不住噤声痛哭起来。   我哭得枕巾湿透,浑身冰凉,忽觉身畔躺下一人,一双温热手臂从身后搂住我。我蓦地转头,居然是去而复返的杨瓴!他俯下头轻吻我脸上泪痕,低语道:“阿凰,别难过……”   我心头忽而似有火起,压低嗓子道:“你走,你既不愿将我当妻,你便莫管我的事!”我的身子在他怀里扭动,双手推他,杨瓴抱紧我低喝道:“阿凰,你这女子……别动……莫胡闹!”我愈加使劲扭腰要挣开他怀抱,并道:“我胡闹?我姐姐一家如今风雨飘摇……”   杨瓴不待我说完,忽而俯身压上并吻住我,我方才一怒而险些拔高音调的话语被悉数堵了回去。我被杨瓴双手紧紧抱住,不知所措间我只觉下腹似有硬物顶着,杨瓴忽而律动起来,许久后终是徐徐停下。他趴在我身上,头偏在我耳边,喘了一阵粗气后轻声对我道:“冯氏出身掖庭,乃七国之乱时罪臣之后,现下她于公孙敬声府上……”   我喃喃道:“不,她定是另有图谋。”   杨瓴撑起上身,直视我道:“阿凰,我所知的,便只有这些了。”   每当被杨瓴那双美目如摄魂般凝视时,我皆会败下阵来。杨瓴见我不再追问了,便小心坐起道:“阿凰,方才我一时忍不住……你给我拿张帕子擦擦……”我闻言脸上立时通红,连忙翻身去寻出帕子递给他。   杨瓴收拾一番后回头看我仍是呆呆的,便搂过我肩道:“阿凰,你明日还要早起行大礼,别再费神了,快歇罢。”他叹口气又道:“我今夜若是不折回来,你可是要哭到天明?你这样长辈们会担忧不已的。”   我低声道:“瓴哥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可否再陪我一阵?”   杨瓴点头,我遂躺进他怀里,头靠于他肩上。我方蓄了些睡意,杨瓴忽的手下一晃,我睁眼看到他有些惊愕的神色,便问他何事。杨瓴忙安慰我道:“无事,我方才似梦到你一身湿透,化成凰鸟的模样睡在我怀里……”   我心念一动,忙问道:“可是在茂密的荻花丛里?”   “你如何知道的?”   “我亦有过类似梦境,我梦到我快溺亡了,你化成一条白蛟将我从水里救至岸边荻花丛中,我旋即化成凰……其实说是落汤鸡更形象些。”   杨瓴笑道:“原来你我亦会魂梦相连呢……阿凰,快睡罢。”他轻抚我后背,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遂闭眼渐渐睡去。   翌日清晨我被内侍叫醒时,杨瓴已不在房中。许是思虑过重,我醒时头痛欲裂,双眼极涩。对镜一瞧,只见我双目红肿无神,面带菜色,内侍们吓得不轻,忙要去请女医。我伸手制止,让他们为我脸上敷了厚粉,堪堪掩下病色。   整个及笄礼我都无法集中精神,眼前时而出现李广利与他的外甥昌邑王刘髆恻恻阴笑,或是一脸骄奢的公孙敬声身后立着高深莫测的冯氏。我浑浑噩噩地随着刘进的妹妹刘湖儿在我耳畔的轻声提示,木然地完成了及笄礼。礼成后,我望一眼在场的喜上眉梢的亲人们,我的母亲,兄长,长姊,刘进与他的弟弟妹妹,独坐一隅微笑的泸楠,在泸楠旁支颐与泸楠耳语的史高,我在东屋梳妆换衣时替我打点一应杂务的王翁媭……我双拳攥紧,强忍泪水,向万里晴空一揖致意,愿上天眷顾,保他们一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快把为夫憋坏了! 凰妹:有本事饮花酒去啊! 瓴哥:为夫哪敢呀……(转头)话说作者你啥时让我娶上我媳妇? 作者:敢对你媳妇耍心眼,就憋着你。 瓴哥:……   ☆、奸人当道   我找了长姊密谈,对她说起“朱安世”,让她务必提醒太子提防李广利以此人做下圈套行阴险之事。我在长姊征询的目光里强自镇定,只说是我做梦所见。长姊无奈,自去说与太子。   及笄礼过后便是我的婚事了,由于母亲与兄长留在了长安,长姊便议定我自月福轩出嫁。赤泉侯府作为男家与兄长和长姊将繁冗的六礼过了一遍,而我则是日日在我的闺房里被教习各种为妇之道。有时看着纳采送来的大雁和玉璧,还有各色聘礼,我面上一派欢喜,心下却越发不安。   亲迎的日子定于六月初一。内侍们替我梳上高螺瑶台髻,佩以钗环,一侧凰簪尤其夺目。母亲按规矩对我一番训导后,含泪哽咽:“阿凰你好好过日子……”我鼻子一酸,忙点头应下。拜过母亲、兄长与长姊后,黄昏将至时,我走到博望苑侧门外看到了前来迎亲,一身喜服比起平日端方更添几分伟岸的杨瓴。他向我母亲送上贽礼,禀告一番后,携我登上婚车。   我们入车坐定,我身上缡带便被绑到杨瓴的缡带上,杨瓴见我时有走神,便问我是否累了。我摇头朝他一笑,杨瓴有瞬间的愣神,随即又道:“阿凰今日最是艳丽……这凰簪佩你髻上甚是相宜。”我闻言心下忽又怡悦了几分,伸手抚上他眼下胎痕道:“瓴哥哥,我总觉得这胎痕似与我有旧。”杨瓴敛起笑容,问道:“阿凰,自今日起,你该唤我甚么?”我一顿,娇笑道:“瓴君?”杨瓴牵起我手:“如此甚好。”   到得迎紫里,我与杨瓴手执结好的缡带走入屋内,一应拜堂、沃盥、同牢、合卺、结发如仪。礼成后,一众宾客持酒上前祝贺,我认得的当先便是姬池,还有那一众曾与杨瓴去“饮酒”的同僚。杨敞亦在座,与他同来的是两位青年男子。只见其中一男子浓眉鹰目,面露桀骜,我一见此人便生出与初听到苏文的声音时相似的不适感。另一男子身形高大,五官立体,浑身透出一股精明。趁杨瓴与宾客叙话饮酒之际,我拉过姬池问道:“华起兄,你可知那两位与杨子明同来的是何人?”姬池略一思索,与我道:“我听子恪提过,那位稍矮的是光禄大夫霍光的侄孙,霍云。另一位魁梧些的乃陇西太守别驾,范明友。”我眼睛一转,又问道:“景桓侯霍去病的异母弟霍光?”姬池点头:“正是。”   一切礼毕后,长姊派至我身边的两个名唤少纹、芸拨的小婢为我卸妆更衣,我收拾好床铺等杨瓴回房。我脑里一时想起朱安世,一时又想起霍云让我升起的不适感,连杨瓴走近我也未察。直至杨瓴一把将我推倒在榻上,我方望见他那双酒后的美目正满含深情凝视着我。杨瓴语带急切道:“阿凰,我可是等了此刻许久了。”说话间他伸手探进我腰间将我里裙掀开,我一惊正想拉开他手,然而晚了一步,他右手已抚上我髀上内侧,炽烈的手掌轻轻揉捏着我髀内厚茧和髀肉,轻声道:“阿凰,不想你髀上肉实茧厚,甚是有力呢……”杨瓴这番似赞扬更似挑逗的话让我立时满面通红,嘴里只呼出一句:“瓴君,你要做甚么……”回神时杨瓴已动手褪去了我身上衣衫,我骇得浑身颤抖,之前看的房中方技图简早已抛出九霄云外。直到被杨瓴紧紧拥住,下*身骤然一阵贯穿的剧痛袭来,我方清醒,两手抓住身下被单咬紧牙关堪堪忍下。杨瓴在我耳边低语:“傻女子,太疼了你就喊出来啊……”其声极柔,我不由自主沉缅其中,竟不知抗拒地随他胡作非为去了。   我的人生便如此开启新的一卷,杨瓴家中极是简单,我亦是大而化之的随性人,有少纹与芸拨在家中忙活,我竟过得比在博望苑中被长姊拘着更是悠然。三日后杨瓴携我回月福轩探望,一众亲人见我百事顺心的形容,母亲与兄长终是安心启程回了鲁地。杨瓴婚后五日便回了上林苑,我暗自松了口气,这五日来他夜夜纠缠不休,我虽习武多时但毕竟初经人事,对他的血气方刚有些承受不住,待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就钻进了博望苑书馆去了。   时值中秋,我时常一人跑马南山,追鹰逐兔不亦乐乎。杨瓴每十日休沐,他自知管不住我,便笑骂一句“野性难驯的女子”,亦随我去了。王翁媭得幸多时,终是有喜讯传出,得知她已有近三月身孕,我忙向长姊及刘进道喜。长姊话里有催我亦早日得孕的意思,我面红心跳打声哈哈,只做不知。   这日我又尽兴晚归,却见到本非休沐的杨瓴竟在家中。我见他面色晦暗,正忐忑他会不会责我入夜方归,他却道已为我备了热水洗浴。我忙解脱般抬腿欲往浴房奔去,杨瓴忽而起身过来抱起我,走进浴房后他替我宽衣并亲自侍候我洗发擦身。我起先甚是不惯,羞赧万分,然杨瓴一直紧抿的嘴唇让我觉出了一丝不对。洗完他又替我穿好寝衣,并轻柔地为我拭干长发,再缓缓梳顺。而后,他紧紧抱住我,新生的胡茬刺在我额上,久久不语。此刻,我是傻子亦觉出不妥了。杨瓴静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松开我低头道:“阿凰,是为夫对不住你……”   我不安问道:“究竟何事?”   杨瓴仍是低头不敢看我,歉然道:“那舞姬冯氏,我明日……将她纳入门为妾,她已……有孕两月。”我呼地站起,不可置信地望着杨瓴,惊道:“你说……甚么?你与我成亲才三个月,那冯氏便有两月身孕?”杨瓴站起来想上前拉我,我一闪身站到门口,怒道:“别碰我,你真是恶心,要纳谁是你的事,从此,你别再近我身便成。”   我将自己反锁于书房内,呆坐一夜。杨瓴守在房门外,他的身影随月光在房门上缓慢移动,从暮至明。   天明时我徐徐推开房门,见到一夜未眠的杨瓴脸上似有些微浮肿,眼下胎痕刺入我眼中,曾以为他的眉眼只属我一人,却原来早已被旁人细细抚过。我心头如有铁椎扎进,面上却浮出一抹得体笑意,对杨瓴低头屈膝一礼,道:“贱妾恭喜夫君得添新人,因近日天冷,冯氏有孕,贱妾便打算将东屋拾出以便新人安寝,再采买些个仆妇下人好生看护冯氏腹中胎儿。夫君意下如何?”杨瓴张口结舌道:“阿凰,你……别这样……”我嘴边掠过冷笑,道:“夫君今日迎新人事忙,妾便不多僭扰,亦要忙碌去了,失陪。”我旋即转身,杨瓴想拉住我,我使劲一拂衣袖,走出门去。   当日傍晚,我让少纹和芸拨将东屋整理出来,并将买回的一个仆妇两个小婢安置在东屋隔间听候差遣。一顶小轿将冯氏抬至偏门,冯氏自偏门步入东屋,我以她有孕为由不需她对我行叩拜礼,只按制说了一通训导之语后便让她入了东屋歇息。我又对杨瓴道:“冯氏腹中所怀是夫君第一个孩儿,夫君得空便多些陪伴冯氏罢,妾便不打扰夫君与冯氏安歇了。”我不看杨瓴面色,得体一礼后回了房间。   昨日早间我于南山跑马射猎,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忙活多时,我连洗漱都免了,直接倒在榻上睡了过去。然而我却始终半梦半醒,脑里挥之不去的与杨瓴种种过往,终是让我心痛难耐。杨瓴推门而入,坐至我身旁握紧我手,道:“阿凰,别难过……”我呼的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起身嘲讽道:“我及笄前夜,你亦是如此,去而复返,叫我别难过……你还说,你只知冯氏的出身和居处……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以为真,毫不存疑……”我压一压心头苦楚,勉力道:“夫君,贱妾现下很累,请夫君移步东屋歇息。”   杨瓴哀求道:“阿凰,你如此模样为夫心如刀绞……”我忽而怒从心起,解下腰间软鞭指着杨瓴吼道:“杨瓴,你给我滚出去!”说时下手朝他挥鞭劈去。杨瓴却不闪不躲,结结实实受了我这用了五成力道的一下。他立时被我扫至一旁,自右胁下直至左上臂显出一道鞭痕,血染白衣。   这一下声响不小,睡于隔间的少纹立时跑过来,见状大惊,战战兢兢地问我可要请医士。我见杨瓴已满头冷汗,面露苦楚,想到我习箭数载,寻常大弓亦能轻易拉开,这五成力道下去,杨瓴离得近又没闪躲,保不定他肋骨都可能断了。我不禁又心疼又懊恼,对少纹道:“快去姬府,把姬公子请来。”少纹立时应下奔出屋去。我看着倒在墙角的杨瓴,走过去蹲下问他:“你怎的不躲一躲?可是很疼?”   杨瓴微一点头,断续道:“让你……出口气……也好……”。   我一下涌出眼泪,又因不知杨瓴是否骨折而不敢搀他。如此六神无主地等到姬池赶来,他二话不说便先请我出去,与他一同前来的助手就地让杨瓴躺下并替他疗伤。我坐在院中时睡时醒,直等到天边泛白,姬池终是将杨瓴安置妥当。   姬池言杨瓴胁下肋骨断了两根,现已正骨固定,幸好未伤及内脏。他现下不宜大动,估摸着少则半月方能下地。姬池又交代了些事宜,我低头一一应下,待他叹息一声离去后,我端了温水走进屋里。   杨瓴发着低烧昏睡,我给他仔细擦了一遍身子,他紧皱的眉心方松下一些,渐渐睡沉。时至晌午,我已给他擦过三回,他悠悠转醒,睁眼见到是我,立时张口欲言。我伸手轻掩住他唇,避开他伤处慢慢扶他半躺在榻上,将榻边一直温着的豆粥喂他吃完。我抚上他额头,应是退烧了,心下稍安,便想出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杨瓴用未伤到的右手拉住我,欲言又止。我轻声道:“我去给你拿药。”杨瓴仍是拉住我好一阵才放开。   我喂杨瓴喝完药,扶他躺下,他的目光一直定在我身上,不愿闭眼歇息。我与他如此相顾无言,直到芸拨来报言长姊过来了。我装作看不到杨瓴眼神里的关切,嘱他好好歇息,便去前厅见长姊。   长姊见到我便问:“你昨夜是怎的了?只听少纹来报你昨夜之事,我便吓得不轻,今日手头事务一了便过来瞧你。”   “小妹无能,让长姊挂心担忧了。”   “那个冯氏,原不是博望苑的舞姬么?公孙表兄见其有几分颜色便要了去,怎的现下竟被你的夫婿纳了?还有了孕?”   “长姊,我心里乱得很……可否,莫再问了?”我带着哭音求道。   “好好好,长姊不问这些。只是阿凰,妹夫他受伤需暂停当值之事已在上林苑传开,日后你这……你这悍妇之名便洗不掉了。”   “长姊安心,其实,或许没有甚么以后的……”   “你这话何意?”   我疲倦道:“无事,我只是累极了,长姊,我想先歇一下。”   长姊无奈,见我实在不愿说话了,便安慰我几句后回了博望苑。   时光如流而过,我日渐寡言,除了照顾受伤的杨瓴和照看孕中的冯氏,我便是在院中习鞭练箭挥汗如雨。冯氏亦是少语之人,从未有对我不敬之处,仿佛就整日窝在东屋足不出户。如此两月过去,杨瓴身子大好,我与他亦会于闲时在院中切磋一二,我自知不是他对手,且他伤愈不久,因而往往点到为止,却与他甚少再有往日嬉闹。我不肯让杨瓴宿于我房中,他面露难堪,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往书房而去。   杨瓴伤愈后重回上林苑当值,我与玥直断了数月传信,现下终是能再次看到玥直的字了。玥直言小儿弗陵已有三岁,身子十分健壮,陛下每每与儿同乐,皆言此子类己。玥直又言江充最近屡次密见李广利,似有大动。我读罢此信后忙给长姊报讯,请太子务必远离小人。   彼时已入深冬,王翁媭逐渐显怀,我看着她一脸慈爱轻抚小腹,便想起家中亦有个只比她月份小一些的孕妇,心下寂寥,郁郁寡欢。   我配给冯氏的仆妇和小婢对冯氏甚是上心,常能见到她们听从冯氏差遣外出采买办事,看来冯氏笼络人心倒很有一手。我还未回过神来,未到休沐的杨瓴忽而疾奔回家。他二话不说将我拉进书房,锁上门窗后轻声对我道:“公孙敬声出事了。”我一惊,忙问他究竟何事。杨瓴道:“公孙敬声被指私自挪用北军军费,现已下狱。”我问道:“陛下不是很宠爱这个妻姐的儿子么,怎的舍得让他下狱?他父亲公孙丞相呢?”杨瓴摇头道:“现下情况未明,我要去与同僚晚宴,你在家小心些。至于东屋的……”杨瓴皱眉道:“你莫让她出去!”我忽而冷笑:“她若去寻她的旧时落难情人,你便心下不乐了么?”杨瓴抓住我手臂道,伤感道:“阿凰,你明知我不是此意!”我将手一甩,冷然道:“夫君放心,我必将家门看好,连一只蜜蜂也不放出去,不让夫君被旁人笑话!”杨瓴一脸落寞,终是转身离去了。   我站于庭中,彼时天黑欲雪,刺骨寒风阵阵刮来,我望着东屋不时被风吹起的门帘,仿佛有团黑雾笼罩于东屋顶上夜空中,如同阴谋般经久不散。   我让长姊提醒太子务必小心谨慎,可没想到那伙如毒蛇般躲于暗处吐信子的小人,首先发难的对象竟是公孙家。不知是谁撺掇的公孙贺,他竟上书言愿意捕回阳陵大侠朱安世以赎儿子公孙敬声之罪。因着玥直曾告诉我朱安世早与江充一伙勾结,我知晓公孙贺已将朱安世捉拿归案后暗叫不好,连忙要出门去博望苑找长姊时,杨瓴拉住我道:“阿凰,已经迟了……”   朱安世被捕那日便对公孙贺说:“丞相祸及宗矣。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为我械。”朱安世于狱中上书,言公孙敬声与太子的同母姐姐阳石公主表兄妹私通,并将木制蛊人埋于驰道以诅咒天子。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太子另一同母姐诸邑公主,烈侯卫青的儿子亦是太子的表弟卫伉,皆坐诛。公孙父子死于狱中,公孙贺的左丞相一职由宗室中山靖王刘胜之子,涿郡太守刘屈氂升任。刘屈氂与李广利,乃儿女亲家。至此,卫氏一族于朝堂中的势力被消弭殆尽。   征和二年的新年便在皇后、太子一家的惊惧与悲恸中静穆而过,我想起当初李陵一家的下场,心下愈加惊惶。   三月底,王翁媭临盆,产下一子,母子平安。这是太子的长孙,在博望苑一片愁云惨雾中,也算是唯一可喜之事。太子将一面从西域进贡的辟邪宝镜挂到长孙颈间,长姊以丝线亲手编了一条七彩手绳戴到婴儿肉嘟嘟的藕臂上。刘进和王翁媭一同谢过,一家人终是露出了些许久未有的笑意。当年还是博望苑家令丞的张贺,在我幼时曾向长姊提过他后,现已升至太子府门大夫,他此刻亦看着这孩儿,面露微笑。廷尉监邴吉,曾在鲁地与长姊和鲁王有过交情,此次听闻长姊新添孙儿,亦不顾嫌疑前来博望苑探望。   四月初,朱安世腰斩于东市。当晚,冯氏忽而提前发动,产下一子。彼时杨瓴当值不在家中,我遂请了产婆匆匆赶来。我于东屋守了一晚,冯氏低低的呼痛中似是用吴语叫着什么,我听得不甚清淅。天亮时我见冯氏母子已转安,便回屋歇下。走至半道上,我忽而想到,幼时被拘在定淘伎馆学艺时,有一吴地舞娘,其口音软糯,联想到方才冯氏所言,似是在唤着“安哥”?   杨瓴于次日得信后家来。他于东屋处待了片刻,便回主屋寻我。我立于房门处,举目直视他,礼仪得体地请他坐下。我低声问道:“那朱安世,祖籍何处?”杨瓴垂眸不语。我复道:“他都死了,你就不能告诉我?”杨瓴叹口气道:“吴地。阿凰,你想做甚么?”我一听“吴地”二字,心下便不由自主狂跳起来。我抚住胸口定定神,道:“我要见玥姐!”   两日后,我来到甘泉宫后山,见到了领着一垂髫小童玩耍的玥直。时值仲夏,那小童只着襌衣,上窜下跳,双腿十分有劲。我看到健壮的小弗陵,不禁心生喜悦。玥直见我已在左近,便装作无意引了弗陵往我这边跑来,弗陵与我擦身而过时将我手捧之物撞落地面。弗陵捡起那物一瞧,转头向玥直喊:“母妃快来看,此处有鞠球!”玥直快步走近,大声道:“陵儿竟捡到如此别致的鞠球,可要在此耍上一阵?”说话间她示意身后仆妇不需上前。那起随从只道是小皇子碰到个小黄门寻着新鲜玩意,便随侍四周,玥直遂领着弗陵在我附近耍起来。我陪着小弗陵玩了一阵,见他一派天真,若非有众多仆妇随从在场,我真想抱起他。玩了一阵,有仆妇上前道小皇子需回宫用膳了。玥直便对那仆妇道:“尔等与皇儿回宫,这鞠球甚是别致,本宫与这小黄门讨要制法。”   我有些不舍地看着小弗陵走远,玥直将我拉至一旁,低声问道:“阿凰,急着寻我何事?”我问道:“陛下是否有抽调羽林,或于掖庭着优质之人,行斥候之事?”   玥直抬眼看我一阵,方道:“确有此事。”   “玥姐,你是从江充处得知此事么?”   “江充有提过陛下曾于掖庭选拔人才……至于羽林,我并不知晓。羽林之事,你为何不问你夫君?”   我凄然一笑道:“玥姐,我还有一事相询,请你务必告诉我。”见到玥直点头,我问道:“陛下初次见你时将你双掌掰开,他可有牵起你手,赞你双手美态?”   “有,陛下言我一双柔荑,十指青葱。”   我呼口气,勉力开口问道:“玥姐,你与陛下初夜时……陛下最初抚你身上何处?”   “……”   “玥姐,你告诉我!”   “陛下……抚我腰间……”   “玥姐,你曾习舞,下盘应比寻常女子稳当,陛下可曾称赞你下肢有力?”   “下肢有力这话应不适于用以称赞女子罢?阿凰,你问这些作甚?”   即使处于仲夏酷热中,我仍如坠冰窟。玥直不宜久留,她匆匆与我道别便回宫去了。我浑身冰凉,止不住地颤抖,哆哆嗦嗦地沿山路回到三年前我来此地时住过的房舍。此处年久失修,就如我此刻心情,亦是破败不堪了。   次日我回到月福轩去看王翁媭和小甥孙。乳母将婴儿抱去哺乳后,我便问起王翁媭,刘进可曾牵过她的手,说过甚么。王翁媭稍觉意外,但仍是答道:“皇孙言我双手肤如凝脂,柔若无骨。”   我低头轻声问道:“你初次得幸于皇孙时……他……他最先抚你身上何处?”   王翁媭闻言一惊,问道:“小姨,你……你今日可是发热了?”   我摇头道:“我身上无恙。翁媭,你告诉我。”   王翁媭嗫嚅道:“皇孙他……他……抚上我……胸口……”   我忽的胸中一滞,气血逆翻之下张嘴喷出一口血来。王翁媭过来扶我惊惶道:“小姨你这是怎的了?妾这就去叫医丞来!”我连忙制止她,道:“我无事,劳烦你将此处血迹清洗一番,切勿让长姊知晓!我先回了。”   离开博望苑后,我去寻了家酒肆海喝一通。直到酒肆打烊,我方踉跄走回家去。到得房门外,我胃里蓦地难受不已,哇的一下吐了满地污秽。我脚步虚浮,走进房中关门后倒地便睡。我一直重复着梦见那日在上郡我祭完扶苏后见到冯氏步入的那家茶舍,杨瓴与她便如同后院那两个婢女所言,在隔间里厮混半天……   我醒来时,浑身酸疼,头上如有刀斧劈过。我睁眼见到杨瓴坐在榻边,正伸手欲扶我起身,我连忙缩至一旁坐起。杨瓴看着他扑空的双手,沮丧道:“阿凰,你现下竟是畏我如虎了么……皇孙说你在月福轩吐血,我急急换值归来瞧你,怎知你竟喝得大醉……阿凰,你为何如此不惜自身?”   我忽的大笑起来,笑得头也不痛了,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完我向杨瓴道:“我的夫君 ,你方才那番话,十分情真意切,若是从前的我,定是被你哄得晕头转向了。”我顿一顿,又道:“我真佩服你,你是如何做到于不同女人间游刃有余?”   杨瓴皱眉:“阿凰,你……”   我撕拉一下扯开衣襟,抓起杨瓴左手按在我胸膛上,问道:“难道我就比旁的女人差劲?我就不如东屋那位?你最先触我身上的竟都是我长厚茧之处?”杨瓴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言语吓呆,我冷笑继续道:“你时常揉我掌心厚茧,与我初次行房,便最先触我髀间厚实皮肉,无非就是想知道我是否有于马上持弓射箭之力罢了!你现下已得知,接下来你待如何?等斗倒了太子,你便联合东屋那位杀了我,让她来当你正妻,是也不是?”   杨瓴浑身一颤,连忙捂住我嘴,压低声音道:“阿凰你胡说些甚么!斗倒太子这些浑话是你能说的么!我常抚你身上厚茧是……我心慕你英姿不让须眉……”我酒意未散,闻言心下更是气愤,双手陡然将上裳敞开褪下,道:“不让须眉?我是女子!你看看清楚,我身上亦是肤如凝脂,柔若无骨……”我忽的见到杨瓴直直望向我褪了上裳的身体,一双星眸蓄着□□的火焰,似要喷发。我顿时酒醒了大半,双手回缩要穿回上裳,但杨瓴下手比我更快,他猛地欺身上前将我压在身下。他沉声说了一句“我想你很久了”之后便再无言语,他汹涌的□□如同狂风般将我二人卷起,转眼化成满室低喘与不知疲倦的汗滴,久久不散。   翌日我睡至辰时方醒,杨瓴已不在房内。我洗漱用饭过后,走进了东屋。彼时冯氏正抱着她那孩儿在房门外晒着日光,见我进来她忙向我屈膝行礼。我上前去面无表情道:“这孩儿交由我来抚养。”我目不转睛谛视着冯氏神色,只见她脸上一僵,手上有回护孩儿之举,片刻方道:“主父可曾同意?”我一把抓起她手腕,道:“我乃当家主母,你母子之事皆由我来决择。你不愿将孩儿交予我,那你便带着孩儿随我走罢。”   我立时将东屋的仆妇婢子辞退发卖,将冯氏带至月福轩里我曾住过的小阁楼上安置。我对长姊言我带着家中侍妾与庶子回长姊处小住,让庶子与小甥孙处一处。我与冯氏母子同食同睡,她似被我盯得发毛,不敢造次。杨瓴休沐时过来瞧我,问我可要回家。我断然拒绝,杨瓴无奈只好独自离去。   京师、三辅之地,因巫蛊之由,江充作为使者领着胡巫们兴风作浪,往日的富庶繁华被一片腥风血雨代替。杨瓴极其忙碌,这日却带着一满脸涂抹颜料的胡巫来月福轩寻我。他将那胡巫留于房中为我布道,让冯氏母子随他出去候着。胡巫摘下头上兜帽,对我道:“阿凰,是我!”   我大惊:“玥姐,你怎的来了?”   “阿凰,我出来不易,长话短说。我是前几日方知子恪竟纳了妾生了子。”我低头不语。玥直又道:“阿凰,你家里这侍妾不简单,应是与江充之妹有旧,你需得看紧此人!”   我抓着玥直的手,问道:“玥姐,你觉得杨瓴此人,可信得过?”   玥直一怔,道:“阿凰,莫为了一个侍妾便让你夫妻二人离心了!”   我苦笑,从案上拿过一玉埙塞到玥直手里,道:“玥姐,小弗陵三岁了,我这小姨母还未送过他东西,这玉埙你拿去,给他平日里吹着玩。”玥直收起玉埙,依依看我一眼,终是咬牙转身出去了。我却不知,此次一别,我与玥直竟是永诀!   七月初一,江充以奉旨之名,在后宫大肆挖掘,不几日挖到了卫皇后的椒房殿却一无所获。博望苑亦未能幸免,江充称太子床头被挖出许多木人,另有绢帛无数,绢帛上书有各种大逆不道之辞。七月初九,太子领门客矫诏抓捕江充,协助江充办案的韩说不肯遵诏,被太子门人就地诛杀。另一协理江充办案的御史章赣出逃。太子派侍从入宫向卫皇后报信,调集卫队兵械,奋起反抗。“太子谋反”流言声起,长安大乱,苏文趁机得脱。左丞相刘屈氂弃印出逃,后又持皇帝玺诏回京声称要抓捕逆犯。   中元节,我端坐屋内,让冯氏跪于我跟前,听我读《扶苏之死》。我读罢便对冯氏道:“当初秦皇病危,身边佞臣赵高与李斯矫诏逼死远在上郡戍边的太子扶苏。如今,你可是要让我姐夫亦是如扶苏下场?”冯氏惊慌,口称“不敢”。我手持软鞭徐徐向她走近,心里一阵愤恨,向她道:“朱安世是你何人?今日中元节,你便去与他团聚罢。”我不再迟疑,以软鞭绞住她脖颈,运劲一拧。   我首次杀人,却已来不及慌乱,我抱起冯氏之子找到王翁媭,她正抱着皇曾孙与长姊一处。我将皇曾孙身上的辟邪宝镜与七彩手绳解下,挂到冯氏之子身上,递给长姊。王翁媭泣不成声,却终是将她怀里的婴儿交至我手。我泪目望向长姊,连一句“保重”都无法说出。长姊咬牙赶我出屋,我一步三回地抱着皇曾孙离开了博望苑,与早已候在门外的泸楠会合,上马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欺负我!为夫好痛! 凰妹:…… 作者:阿凰原来喜欢酒后……撩汉? 凰妹:不跟你们说了,我走了! 瓴哥:媳妇你要去何处? 凰妹:蒸包子去……   ☆、避世他乡   我给这小甥孙起了个小名,唤询儿。询儿出身博望苑,却并不娇生惯养。现下他离了生母乳母与我赶路,时常有上顿没下顿,他除去饿极时会哭嚎一阵,大多时候皆是在我怀里安睡,丝毫不惧马上颠簸,连便溺之事都极为省心,只要我给他把过屎尿,他便极少有在我怀里尿湿之时。在此之前我亦照看过冯氏之子,因而带着询儿赶路亦不算太过艰难。只是询儿到底只有三四个月大,我与泸楠一路走走停停,历了四十多日方到了张掖。   泸楠带我到焉支山下的一户遍植蒲桃的庄子上安置。许是一路奔忙而至,我见到木案上的菜肴,便食指大动起来。泸楠去寻了乳母给询儿喂奶,回头见我正大快朵颐,便道:“离京后你便郁郁寡欢,幸好你心情未曾对食欲有丝毫影响,这一路来小姑你几乎每顿都吃得比我多,今日看来你似比刚离京时圆润了几分。”泸楠此话应是想让我舒舒心,然经他这一提起,我想到我已有两月未有信期……念及此处,我忽而食欲全无,放下盌箸沉思起来。   在庄子里待了五日,泸楠终是将打探到的长安的消息告知我。卫皇后自尽,长姊,刘进,刘湖儿,王翁媭皆于长安遇害,仅剩那个顶着王曾孙之名的冯氏之子被养于狱中。太子兵败出奔,于湖县拒捕自经,随太子出奔的刘进的两个弟弟亦亡……我腹中一痛,倒地不起,晕厥前我只对泸楠道了句:“若我这孩儿保不住,便随他去罢。”   时值九月,焉支山已是秋霜遍野。我给询儿换了身素白襁褓,我与泸楠亦是着了厚重的孝服,于焉支山下一处风水宝地为长姊一家燃了七日大烛。我腹中孩儿十分顽强,并无落胎迹象。泸楠劝我,既是上苍赐予我的孩儿,便让他顺其自然降生好了。   凉州如其名,荒凉苦寒。我带着询儿在焉支山下熬过了一个长冬,直到次年的二月末,山间才逐渐染上春翠。彼时我已近临盆,而询儿亦在漫山野花间蹒跚学步。我生辰将至,泸楠便将询儿托于乳母处,与我一道往焉支山北峰山脚市集处采买些物件。我与泸楠方行至市口,便听闻日前有人到此打探去岁中秋前后,是否有一女子新归至此落脚。我心头一紧,连忙与泸楠转身离去。正于此时,有十数人聚在一处将我二人围住。这伙人有男有女,为首一精瘦汉子,指着我大声道:“乡亲们,今日巫士卜到,有妖人携临盆妖妇来此处,且即将诞下妖孽。此妖人夫妇便在此!”泸楠喝到:“你凭甚断定吾二人便是妖人?”那男子冷笑道:“巫士言妖人夫妇曾于去年中秋后于山下圣地燃烛七日,以续长安祸事邪风,我去年可是在圣地见过你二人如此的!况且自你二人去岁到此后,便不时有人来打听你二人,你们若非作怪,怎会如此遭人惦记。”   泸楠顿一顿,上前赔礼道:“我……夫妇二人去岁有家人新丧,因而寄托些哀思罢了。吾等初至贵地,对贵地不甚熟悉。阁下可否带路,引我二人往圣地一观?”精瘦男子冷哼一声,道:“也罢,让你二人死得瞑目些!”   走在去圣地的路上,泸楠悄声对我道:“那圣地侧后方有一汪清泉,泉眼深处有一大石画有史家印记,搬开大石便是通道去往庄上贮藏粮食之处。我将他们引开,你便趁机从那清泉溯溪而上。你身子重,走路时必须当心!”我还想说些甚么,可时机紧迫,我最终只得点头不言。   将至那圣地时,泸楠倏地出手打倒身旁二人,随后拔腿便跑。他身后众人立时追赶,见我只是一临盆孕妇,遂只留两个妇人看住我。我见机不可失,挥鞭将此二人扫开,并将身上银钱洒至一旁碎石堆里。两个妇人立时伸手至碎石罅隙中抠钱,再顾不得我。我按泸楠所言奔至侧后方山泉处溯溪而上。二月末的泉水堪堪破冰,寒冽刺骨,我顾不得这些,拖着笨重的身躯尽力攀爬。一路沿溪流而上,我好几次险些跌跤。眼看已到泉眼处,我一脚踏空,下坠瞬间右手顺势扯紧近旁一丛藤蔓,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此时有痛感自右手传来,我低头一看,原是那藤蔓上满布尖刺,我右手自指尖到上臂已血肉模糊。我无暇疗伤,手足并用勉力挪到泉眼深处,左手使力推开那块大石,跳进了石后通道里。   我走至贮粮室坐下,右手传来阵阵痹痛。我心知那带刺藤蔓应长有痹毒,遂将伤口简单包扎一番,并运起内息将毒封于右上臂,打算待来日辅以针灸驱毒。岂料如此一来我牵动内息,腹中蓦地一痛,竟是动了胎气。   泸楠半日后脱身并躲入贮粮室时,我已全身汗湿,屈起双髀躺倒于地。泸楠身上亦有受伤,幸亏并不致命。他见我痛不欲生之状,一时间吓得手忙脚乱。我让他寻些诸如瓦罐之类的盛水器皿,并拾些干柴,烧水备用。我已顾不得男女大防,将我贴身亵衣解下权当洁净布帛一用。分娩痛楚如那交趾海岸的浪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将我冲得支离破碎,却因惧于在山外那伙被蛊惑了的狂徒,我只得抵死咬唇忍住那挫骨般的剧痛。脑海里不住地浮现那抹白衣颀长的身影,我身上的煎熬方才减轻少许。   我历了足足一日一夜,方生下一女。因照看过冯氏,妊妇生产一应事务我并不陌生。顾不得泸楠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我让他按着我说的做法循序为我接生。娩出胎盘后,我咬断脐带,以烫过热水的亵衣给小婴儿擦身并给自己止血,泸楠则用他的中衣作为襁褓将他这小表妹包严实。   三日后我三人终于逃回了庄上。我的右手已难使劲,除去用作日常之事外,连抱女儿都吃力,挥鞭更是妄想。我在庄上养了两月,除了右手外,身子终是恢复如常。泸楠与我商量道:“凉州已非久留之地了。我母亲在焉耆为我置了一处产业,我们择日出发,应在中秋前到得焉耆。”   我好奇道:“你的母亲可是嫁在了焉耆?”   泸楠点头,又道:“我们携两个孩儿上路,可要带一个乳母同去?”   我想到询儿已满一岁又不挑嘴,他的吃食与成人无异,只是绵软些便可。我奶水充足,亦足够喂饱女儿了。我遂道:“两个孩儿皆是十分听话好带,不需乳母了。”   我们翌日便启程,走了十日到得敦煌。这日在敦煌住下后,泸楠向我道:“你的姓名不得再用了,你想个名字,我明日去弄个通关的文牒。”我忽而想起了杨瓴那双澈亮的星眸,不假思索提笔写下了个“澈”字。   离开长安后,我除了难产那日脑里都是杨瓴的身影外,其余日子里我已极少想起他。今日我神使鬼差地写了那个“澈”字后,对他的思念忽如卸了枷的猛兽那般跳出尘封已久的心间,我搂着女儿一夜无眠,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颈间玉瓶直至天明。   办事归来的泸楠见我顶了一双墨眶无精打采地喂询儿吃稀饭,忙将我手中盌勺夺去。他一边喂着询儿一边问我可要回房歇一下,我摇头道不用,便背转身解开衣襟抱起女儿哺乳。泸楠对我这些行为早已熟视无睹,他又道:“我们以夫妇的名义出玉门关,文牒已做成了。小表妹她……你给她叫何名?”女儿牙床咬着我的□□,我蓦地一痛,脱口而出道:“杨思……人前便唤她思儿……”泸楠语气一滞,缓缓道:“你这是何苦……也罢,随你。”   出玉门关走了十日,我们行至楼兰的蒲昌海边歇下。我与询儿皆是首次住到布帐里,询儿行走已十分稳当,他在布帐中左摸摸右瞅瞅,对周遭相当新奇。思儿亦是眨巴着她那双如她父亲那般晶亮的美目,四处张望。   泸楠回帐里对我道:“卫太子案,平反了……”我一惊,转头望向泸楠。泸楠遂对我道出了长安传来的消息。   早在三个月前,巫蛊之事已被多方查出不实。天子盛怒,江充被夷三族,苏文与一众胡巫被烧死于横桥。卫太子自经前围捕折辱他的人,皆被灭族。丞相刘屈氂被告发与二师将军李广利勾结,欲行诡计拥立昌邑王刘髆为太子,刘李两家满门被灭,彼时李广利正出兵匈奴,得知全族被诛后便学李陵降了敌军。   “你于匈奴那处可有人脉?”我问道。   “我小舅与匈奴的卫律有些交情,你要做什么?”   “李陵是迫于无奈去做降将,李广利那是罪有应得!我要做什么,我要他碎尸万段!李广利必须死,否则难慰吾姊全家冤魂!”我咬牙切齿的模样将正在左顾右盼的询儿唬了一下,他迈开小短腿扑进我怀里,还伸手摸摸我的脸。我抱起他道:“询儿乖,那些害你父母跟祖父母的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泸楠忽而低声试探道:“思儿的生父……日前曾去过阳关与玉门关查探你的下落。现下太子案已平反,你可要携女回长安与思儿父亲团聚?”   我垂目沉思许久,道:“冯氏之子顶了询儿的名分还关在官狱中,我若回了长安,询儿该如何安置?况且……冯氏如此下作,杨瓴竟还纳她入门,生下儿子……罢了,就让他当我死于去岁那场巫蛊祸事里罢。”   我与泸楠带着两个孩儿沿海通河往西走了两个多月,于七月底到得焉耆。泸楠的小舅在焉耆的天山南麓养马,并经营有酒肆山庄,泸楠的母亲给他备下的两房姬妾均安置在山庄里。泸楠将我与询儿思儿亦安置于山庄内,只对外言我是他在汉地带回的,并未挑明我和他的关系,庄子内外便心照不宣地把我当成他的姘妇,称我为“澈娘”。泸楠又对外道询儿与思儿是他的孩子,两人生母不详,我只代为养育。我原是打算让泸楠解释一番,但想到如此一来方便我隐姓埋名于此处避祸,便终是默认了这茬。庄上汉人胡人混居,询儿已会开口发音,我让他跟着焉耆人讲吐火罗语,跟汉人说汉话。王舍人曾教过我鞭法,我与王翁媭亦可算作同辈,我便让询儿唤我“绛姨”。我在山庄里僻开一方园子,种上黍、宿麦、枣、蒲萄、梨,供山下酒肆使用。   因着地处西域,酒肆风气极是奔放,旅人花费一些银钱便可于酒肆内寻上一二胡姬相伴,以慰旅途寂寞。我忆起从前在博望苑见到的各色歌姬舞姬,便指点了酒肆众胡姬们一些举止言谈,让她们在奔放中又带上些许含蓄,如此更是惹人爱怜,许多旅人闻风而至。泸楠便也将一部分酒肆事务交予我来打理。我虽对酒肆中胡姬陪酒过夜之象不以为奇,却亦严令询儿与思儿不得踏入酒肆半步。   李广利于投敌一年后死于卫律手下。年迈的皇帝悲缅冤死的长子一家,遂建思子宫与归来望思台以寄哀思。   冬去春来,我在焉耆已过了两年有余。询儿性子活泼,终日在庄上疯跑,与庄内诸人皆相处融洽。思儿倒是沉静,一如其父端方。此时已是汉地的后元元年仲秋七月,降雪却比往年早了些。到了九月初一,一场大雪过后,我正于院中收起留作过冬的肉干,一伙不速之客却光临了庄上,抢去了些牛羊与粮食。   事后泸楠探到,今年天山北面青黄不接,食粮不继,草场不丰,偏生又逢冬雪早降,从秋后便有游侠儿逐渐聚集于山上,专门向山下的庄户下手,遇上激烈反抗的甚至会伤人性命。这些游侠萍踪无定,极难追捕,泸楠只好与他的小舅一同募集青壮庄丁,不分昼夜于庄子四周轮番值守。饶是如此,仍有数次遭游侠抢掠伤人之事发生。   这日已是腊月,我方从庄上运了肉干回酒肆厨房,便有前院跑堂的汉人伙计进来请我去应付个汉地客人。我自从右手中了痹毒难以使力后便开始用左手挥鞭,两年下来亦有用右手时的七八分劲道,因而虽有“天南酒肆当家娘子乃山庄二当家的姘妇,有销魂姿色”之类的流言传出,但酒肆往来多是旅人,见我不愿如胡姬那般陪酒,亦少有强人所难。遇到些蛮横无理的,我通常避过后请出妖娆胡姬作陪,各种刚柔并济手段下亦能脱身。如此一来,点名寻我作陪的客人已是少有,今日倒是稀奇。伙计还道此人应身手不差,我得小心应对。我想到最近游侠聚集,遂打起精神,净了手便往前堂而去。忽而我又心念一动,取下酒肆高阁上一筩新酿的甘醪,一并带去伙计所指的那个客人包厢里。   我走进前堂,与堂外冷冽朔风相反,堂里温热气流如熏风般拂过一众食客,两个金发丰乳的曼妙胡姬正与三两汉地护军打扮的男子滚做一处,男子口里大喊“兄弟,这个舒服点,再来……”之类的浑话。我转身避过,拾阶行至楼上厢房,推开门便道:“听说这位客官不满我肆中女郎……”我话未说完,便被厢房里那抹月白刺得眼里一痛,浑身立时如筛糠般止不住颤抖,手中醪筩险些落地。杨瓴两步跃至我面前,精光四射的星眸打量着一身胡姬装束的我。一别三载有余,如今他比往日添了几分凌厉,思儿还真是像他……想到女儿,我强作镇定笑道:“妾端来了新酿的甘醪,请客官尝尝鲜。”说时我将酒浆舀至耳杯中,嫣然抿嘴,抬手将耳杯递给杨瓴。杨瓴接过却并未饮下,只端详着我道:“原来澈娘便是你……”   我又舀满一耳杯酒浆,对杨瓴道:“妾先饮为敬。”随即仰头饮下。杨瓴嘴角微扬,道:“美人赐酒,安敢不从。”遂一饮而尽。我见他将酒饮尽,心下安然了几分,正盘算要如何应对,杨瓴忽而抓起我右手问道:“你方才一直用左手,你的右手怎的了?”说时他扯下我右手衣袖,只见数条伤痕爬满我手腕。我右手无力抽回,只得道:“妾只是意外受了些许皮外伤……客官请自重!”   “自重?外面那起胡姬伺候人的本事,你倒是拿出来让我自重啊?”杨瓴讥笑,三指摸上我右手脉搏。片刻后他贴近我脸问道:“你在何处中了毒?”   我索性闭口不言,只幽幽看他。在酒肆里见惯风月,我亦懂得如何蓄起情绪将自己一张面容浮显出宜喜宜嗔之态。我抬眼望见他面目如昨,眉宇间多了几分愁意,下颌有新生的短短须根让我很想轻轻抚上。原是想蕴些面上神情而已,我却抑制不住心头一软,有泪自眼中滴落。   许是杨瓴少见我如此柔弱模样,他轻轻松开了我的右手。我顺势站起,抬手拭泪道:“客官自便,妾失陪了。”说完我转身走至房门处,伸手推门欲走。杨瓴从后抱住我,双手环过我腰,胡茬扎在我颈间。他柔声问道:“你过得可还好?近来那伙游侠可有扰到你?”我心中一跳,还未答话,房门忽而被推开,竟是泸楠一脸怒气站于门外。   泸楠见到抱着我的杨瓴时愣了一下,随即便道:“澈娘只管后厨之事,并不陪饮,这位客官请放开她,在下可携数位绝色胡姬陪客官尽兴。”泸楠将我拉离杨瓴怀抱,并推我出厢房。   杨瓴目光越过泸楠望向我,眼里闪过一抹极力克制的眷宠与黯然,沉声道:“胡姬就免了,我这便结账。”   杨瓴走后,我理了一遍思绪,拉着泸楠回庄上商议了一番。当日夜里,一伙游侠又闯至庄上掳去了些牛羊与肉干。泸楠小舅与众庄丁佯装不敌,那伙游侠便兴高采烈地赶着掠来的牲畜扬长而去。他们行至一山坳处,被埋伏在半山的泸楠与我带着庄丁截住击杀,只留下了三两活口。泸楠率庄丁们穿上死去游侠的衣衫,并迫使那几个活口带路往游侠的老巢而去。   到得那游侠的老巢,竟也是个小有规模的寨子,彼时夜色正浓,虽有火把却仍是视物不清。泸楠身着游侠的衣物,寨中人便不疑有他,将泸楠一行放入寨内。泸楠遂长驱直入,杀进主营,再点火为号,我与其余候在寨外的庄丁便一道杀入寨内。我擎着火把在寨中四处查看,泸楠走过来向我道:“真不出你所料,人已经寻到了,你去看看罢!”   寨中游侠已被捆住拖走,我走至角落处,心内有丝丝绕绕的酸胀与苦楚凝滞。他是以何种身份驻留在此?他又是何居心?这两年我每每想起他,皆是从前欢愉的片断。然而今日早间见到他后,我脑海中却时时浮出他与冯氏的过往,还有那个顶着询儿名分尚在狱中的孩儿。冯氏与朱安世之间的勾当,他可有参与?他听命于谁?我从前一直不愿去斟酌的细节,我如今只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细究。而我每想一遍,却愈是心寒。如果他真是因我乃卫太子良娣幼妹而对我施以虚情假意,我那段过往岂不是笑话?我该如何面对女儿?我会不会一时冲动杀了他?   我在角落里见到被绳索捆着的杨瓴,看守他的庄丁道:“有游侠指认此人曾对掳掠之徒有所协助。”我上前蹲下与杨瓴对视,他面色苍白,神情平静问我道:“你在那杯酒里给我下了甚么?”   “你内息暂失,十日内无法运劲。”   “阿凰……”   已有三年多再没听到旁人如此唤我,我勉力定下心神,解开杨瓴身上绳索,对庄丁道:“此人已无反抗之力,不需你们看守了。我将此人带回庄上,你们自去罢。”   杨瓴被我锁于庄上一处僻静房舍中整一日。一日后我进屋瞧他,只见他身旁吃食未动分毫,仍是面无血色斜坐于席上。我上前道:“你从前说的话,有许多我都无法甄别真伪,只那句你常于野外不能按时果腹倒应是真的。”   “阿凰……我不曾骗过你……”杨瓴嗓音嘶哑,话未说完便干咳起来。   我舀出一盌水递过去,道:“我现下要杀你折磨你易如反掌,不必再于吃食里下毒了。”杨瓴接过茶盌,自嘲道:“你递过来的,即使明知是□□,我都只能饮下。”   “这话,你且对旁的女子说罢。”我撇嘴道,“游侠儿还有一个老巢,你可知道在何处?”   “我只是客居于那个寨子里,机密之事我并不知晓。你们将俘虏押至使尉府处,剿匪之事自有公断。”   “目下正是寒冬,使尉府那起怕事之辈,哪有剿匪之心,还不如你这斥候有用。”   “阿凰,你既都知道,亦无需再试探于我了。昨夜从那寨子走脱的几个游侠,便是你们故意放跑的罢?”   “其实我是想把你亦放走的,怎知你竟束手就擒。你是想留在这庄上探听甚么?”我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手起刀落把你砍了?”   “阿凰,你与那二当家……有苟且?”   我没料到杨瓴忽而话锋一转问到此事上,只得转过脸道:“此事与你无关。”   “我是你夫君,你若不愿意委身于那人,为夫便带你回家。你若愿意跟他……我死在你手上,也是我棋差一招罢了。”   杨瓴语气似是带着十足的怜悯与傲气,我听在耳中却只觉万分嘲讽,不由得怒从心起:“杨瓴,你当初将我耍得晕头转向,与我新婚才一个月,转头便与冯氏珠胎暗结。你纳冯氏入门,让她监视我去向,伺机从公孙家入手一步步斩断卫太子臂膀。我在你眼中不过棋子而已,你现下凭何如此责我?”我越说越气,举起左手朝他面门狠狠掴下。杨瓴仍是不闪不躲,只微微侧头闭眼,那咬牙一凛的神情与那晚被我扫断两根肋骨时如出一辙。我的左手堪堪到他面前便生生停住,我想起那晚伤到他之后我的心疼与懊恼,又思及将满三岁的女儿,便再无力下手了。杨瓴双睑微睁,浓密的长睫下是绵长的伤痛:“阿凰,为夫不查,没有识破冯氏与江充一伙阴谋,你长姊一家蒙难,我亦有过错。方才你那一掌,原是我该受的。我所言并无责你之意,你可要……随为夫……回家?”   杨瓴语气太过哀惋,我顿时警觉起来,对杨瓴道此事过段时日再提便匆忙往外走去。杨瓴担忧地拉住我道:“阿凰你别走,先听我说完……你千万别气坏自己……”我手脚冰凉,甩开杨瓴将他锁回屋内,便向泸楠处疾走而去。   泸楠正在清点失物,询儿在一旁好奇观摩。泸楠见我失魂落魄急奔而来,忙问我何事。我攥住他衣袖颤声问道:“近来,不是,近半年,不是……你且告诉我,长安可有大事?”泸楠疑惑,沉思片刻后他缓缓道:“并无大事,就一桩立皇太子的。大约是半年前,陛下那个并未封王的少子被立为太子,其名似叫……弗陵……你怎么了?”   泸楠此言令我瞬间明了杨瓴方才种种异样因何而生,原是玥直当年那句“陛下岂会安心他的身后事由我携幼子操持”竟一语成谶!我仰天大笑,泸楠连忙上前抱过询儿,道:“发生何事?你吓着询儿了!”我止住笑,指着一脸惊惶的询儿哀嚎道:“你……你……你的好曾祖……啊!”我像烈鸟般悲鸣,右手弊毒发作,浑身如触雷电般剧痛不已,我迷糊间喊了一声“瓴君”,随即失去了意识。   仿佛有古老的埙音从亘古洪荒中传来,声声如泣如诉。我的脑中似有人吟唱:“你自远古而来,携一路雷霆风霜,皆为你此生所必经之痛……”埙音忽而一转,有人吹起一首《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   我缓缓睁眼坐起,身旁之人竟是杨瓴。他望着我轻声道:“为夫内息凝滞,无法替你疗伤。幸而有医士来给你针灸,否则你右手就要废了。”我问道:“我昏迷了多久?怎的是你在此?”杨瓴眼神稍黯,道:“那个二当家……说你昏迷前在喊我,他便带我过来看你。你已躺了两天。”我低头不语,杨瓴又道:“阿凰,你若心里难受,便哭上一阵。”   “玥姐可有遗言留下?”我沉默许久,最终只化作这无力的一句问话。   “陛下命人绘制一副周公辅成王的画作赐予奉车都尉霍光,示意其行陛下身后为少子辅政之责,还让霍都尉抱起小弗陵。赵婕妤……”杨瓴说话间泸楠从门外步入,他对杨瓴冷声道:“杨子恪,阿澈她已醒来,我与她还有要事相商,你且回避,不需在此了。”杨瓴眼中瞬间怒意满溢,他看我一眼,终是拂袖而去。   我对泸楠道:“他好歹还是你的小姑父,你说话就不能好听些?”   泸楠不以为意:“我可从未当他是亲戚,看在他是思儿生父我才留他性命。”我轻叹一声,泸楠又道:“那伙游侠另一老巢已查探到了,我午后便点齐人马去会会他们,免得夜长梦多。”   我点头道:“那你当心些,不可硬碰。”   “诺,你现下身子可还有不适?”   \"我已无大碍了,你且去料理那些游侠罢,山庄里我照看着。\"   泸楠走了三日,我站于庄子一侧,观望着这处我住了两年多的地方。庄子在悬崖边建起,依着高深的山谷,易守难攻。如今是深冬,草木凋零,若有人从峭壁后方攀岩而上……庄内箭枝所剩不多……   我找到杨瓴,问他那伙游侠中可有善于攀岩者。杨瓴面有疲意,语气却带了些不悦道:“阿凰,我从未对你疾言厉色过,但我并非没有脾气的。你当真要跟了那个二当家,如此尽心护他?”   “你若不想说便算了。”   “阿凰……你可要随我回家?”   我一把抓起杨瓴衣领道:“你莫再顾左右而言他,你若不说,那伙游侠真的从后山登峰而来,我便第一个将你推出去,说你是我们派出的奸细,我就不信你的同伴们不来接应你!”我冷笑道:“你的同伴,此刻便混在那伙游侠里,是也不是?杨瓴,你是要将这庄子夷为平地么?”   杨瓴苦笑一声道:“阿凰,你果然聪慧,可你为何总要将我往坏里想?”   “那么,你随我去个地方!”   我将杨瓴带至后山一处温汤,放下随身行囊后对他道:“你去做下暗号,让你同伴以泡汤解乏为由将那伙游侠引到此处。”   杨瓴皱眉道:“那伙游侠只是乌合之众,最快也要一日后方到得此处,你这么急做甚?”   “你们果真行此险招前方是豺狼,背后是老幼,我不急,难道眼睁睁看着老幼们受欺凌?”   “据说你还替那个二当家教养着孩儿……”   “杨瓴!你到底去不去放暗号?”   杨瓴皱眉道:“若我不愿呢?”   “你不愿,我便从你身上搜出点信物,洒点药粉弄点血迹,扔在路旁……”我阴狠道。   杨瓴那日自见过泸楠后便生了怒气,现下似是气极了,一双星眸里蓄着怒火,向我吼道:“为了那个男子,你竟如此逼迫于我?”他素来温和,我记忆里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如此一反常态把我也惹毛了。我伸出左手抓起他的腰带用劲一扯,并以二指摁住腰带里一处小机关,一块紫檀令牌随即应声而落。我将令牌攥在手中,道:“我在冯氏的尸身上,与你身上同一处皆搜得这令牌。杨瓴,你与她果然不简单……你们骗得我好苦!”   杨瓴趁我此刻心绪不宁欲下手夺回令牌,只是他内息暂失,动作不及我迅速,我回手收起令牌时他身形不稳,跌进了温汤里。彼时他腰带半解,飘飞的衣袂连带着我手里的腰带一同将我亦扯进了温汤里。   温汤水温不低,蒸腾起的氤氲热汽让我嗅出了些活血药物的气味。思及此处我心内暗叫不妙,令杨瓴凝滞内息的药效已到了第八日,若配以活血药物,他强运内息冲破凝堵亦是可行。我旋即往我的行囊处奔去,然为时已晚,杨瓴似已摧出内息,从我身后如风而至。我下意识弓起左手欲抽出腰间软鞭,杨瓴却已拽过我双手并将我反身摁倒。彼时他离我极近,他一手将我双臂反剪并扯起牢牢按于池边柱石,另一手拉下我腰间软鞭当成绳索缚住我双手于柱石上。我双手被制,大惊道:“杨瓴,你要做甚么!”抬腿向他踢去。   杨瓴屈膝向上顶住我向他踢去的腿,愤愤道:“史绛,应是我问你要如何罢?你制我内力让我一次次受此夺妻之辱?”悲怒交加的杨瓴动作前所未有的粗暴,他忽的咬上我的唇,双手撕扯我的衣裳,又以双膝分开我双腿……我下身传来许久未有的酸胀,然而让我更难以忍受的是因泡于活血的汤池中,我右手痹毒发作,被软鞭缚住那处的旧伤有迸裂之感。我痛得神思恍惚间,只觉仿佛有血自右臂伤处顺流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凰妹:呜呜…… 瓴哥:好了,为夫只是一时气愤…… 凰妹:很痛! 瓴哥:为夫也痛,话说媳妇你竟藏起了为夫的包子…… 包子(思儿):阿翁你就不懂得疼爱阿母呀! 瓴哥:包子乖!   ☆、颠沛流离   杨瓴疯狂的情*谷欠在我身上慢慢退去之时我听见他惊慌的声音:“阿凰,你的手是怎的了?”杨瓴将缚住我手的软鞭解开,我手上一松随即绵软无力倒进他怀里。杨瓴将我右手血迹洗掉,把我抱至一旁,运起内息替我清毒。待我神志清醒了些,我轻轻推一推他,有气无力道:“旁人内力无法将此毒根除,你将毒逼回我右上臂即可。”杨瓴在我行囊里寻出洁净布带将我伤口包上,我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我兀自调整内息,一个时辰后我渐渐缓过气来。杨瓴从外间走进,问道:“阿凰你好些了么?”我点点头,他在我身边坐下,搂住我轻声道:“我去做下暗号了,明友会将游侠们引来此处。阿凰,你要做甚么?”我闻言立时斜眼觑他,一脸冰惕。杨瓴叹口气道:“阿凰,我并非借游侠之手毁了此处,我与明友路过此地,探到了你以澈娘之名在此,恰逢游侠作乱,因而……”   “范明友?随杨敞前来观我行礼的那个别驾?”我打断杨瓴问道。   “你记性果真上佳,才见过一回你便记住他了?”   “博望苑从前的门大夫张贺之弟张安世那才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我说着心下一沉,抬眼望向杨瓴,他也是一副悲凉之色。我与他相顾无言许久,我推开他,攥紧拳头自嘲道:“你我一场结缡,不过是段笑话,可叹我却仍是将当时场面记得如此清晰。”   杨瓴握住我双拳,沉声道:“阿凰,你莫要愤懑,我是真心实意娶你为妻”,杨瓴忽而转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冯氏之子不是我的,我与冯氏……并无夫妇之实。”   我如遭雷击,目光定定看向杨瓴。他叹气道:“冯氏初时有孕,却言不知此子是你姐夫的还是公孙敬声的。这实在荒唐,江充忌惮我娶了卫太子良娣幼妹,遂进谗言让陛下命我认下此子且不可对你泄露机密。如此冯氏便可窥得你行踪以布下朱安世之局,又可令我夫妻离心。”杨瓴沉痛道:“巫蛊之禍过后,我方探得,冯氏之子原是朱安世的……难怪你那日问我朱安世祖籍何处,你是从冯氏身上寻到了蛛丝马迹吧?阿凰,是为夫失察……”   我的心里蓦地似有燎原烈焰自胸口喷薄而出,我举头仰望苍天,数日来压抑的怒火与悲屈化成一声声狂啸:“你凭甚么!你凭甚么!你长子之母,还有我的两个姐姐,都是身居高位却克己恭俭的温良女子,平生所愿不过是家人的平安喜乐足矣。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男子,生生将她们卷入无边暗狱,她们七窍玲珑的心肝,皆葬身于你们这些皇权倾轧的下流勾当里!”我喉头甜腥,气息杂乱,杨瓴一把搂过我,以内息替我顺气,劝道:“陛下去年下了罪己诏……阿凰,那个至尊之位,确是有许多旁人难解的不得已。”我心头怒火稍歇,却仍是愤愤不平:“晚年穷兵黩武,内政不修……姐夫精盐修铁,劝谏征伐,如此殚精竭虑,却敌不过媚上欺下的奸猾鼠辈与庶子外戚勾结……建再多的思子宫台,我的姐夫亦回不来了!然而长子一家冤死后悲剧竟仍在继续,稚龄少子再以失母收场!”   杨瓴忙道:“阿凰,你先别气,我给你看个物件。”他于怀中取出一物递予我,竟是玥直当初手不能展时握着的玉勾!杨瓴叹道:“赵婕妤见陛下对霍都尉有托孤之意,便知死期已近,她乔装密见我,言若有一日我寻到你,便将此玉勾交至你手上,另一玉勾则留在皇太子处。她已将与你结拜金兰之事告诉皇太子,亦是将他托付于你之意。阿凰……”,杨瓴定定望向我,美目中隐忍着不安与眷慕:“你可要……随我回长安?”   杨瓴语气满带哀求,我骤然想起了思儿。我因事外出而她耍性子要我留下陪她时,她问我何时带她去见阿翁时,我收起她的糖果她要我再喂她一块时,都像极了杨瓴此刻的神情。父女俩一个怀恋,一个娇憨的面容在我眼前重叠,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化成一滩温水,朝着杨瓴轻轻道了句:“诺。”   我将行囊里的药粉洒至温汤里,对杨瓴言我需先回庄上处理些未完之事。范明友果将那伙游侠引至温汤处,在苦寒漫长的冬日里,乍见如此温暖洗沐之地,游侠们立时中计,在温汤中渐次昏迷。我将游侠之事托于杨瓴后,与他约定三月后长安相见,杨瓴不太情愿点了头,我方独自回了庄上。   我回到便见询儿正与思儿围着火炉烤蒟蒻。询儿对思儿道:“此物有毒,需得烧熟透了方能入口。”思儿有些心急,道:“那你快些,我肚子饿了。”我走上前去,将夏日食剩晒干的果皮放入火炉,片刻后便果香盈满一室。我取出匕首将炉中蒟蒻切块,待其熟透了混入果香,两个孩儿手舞足蹈,吃得很是欢快。   泸楠五日后归来,问起我那汤池之事。我向他道出实情,又说了长安有旧友故去,我需回京一趟探看其幼子。泸楠恼道:“你如何安置思儿询儿?”   我不意泸楠竟会生气,遂解释道:“眼下皇帝年迈病重,长安形势未明,我如何敢带上两个孩儿重回那权力漩涡?杨瓴不知思儿之事,我只是让他引我去见见我那故友遗孤罢了。”我理一理思绪,又道:“此次游侠虽已剿灭,却难保没有下次。两个孩儿留驻于此终非长久之计,眼下巫蛊禍事已平反,我想将孩儿带回焉支山。”   “若日后情势许可,你可是要携孩儿回长安与你那夫君团聚?”泸楠骤然站起,一双鹰眼似要望穿人心般盯住我问道。   泸楠母亲是乌孙人氏,泸楠性子生来便带着些西域人的霸道。从前他年纪还小,性情尚算温和。这两年他逐渐长开,嗓音变得低沉,身子骨亦是愈来愈魁梧,我见他此刻岿然而立,心道当初那壮实少年已长成如今初具西域男子那般骨健筋强了。我轻笑道:“你明年就满二十,若你愿意,待你加冠后我与你在长安寻一差事……”   泸楠未等我说完,忽而上前扯起我衣袖道:“我不稀罕长安那起功业,势大如大姑父,转眼便如广厦倾颓,还不如我闯荡天下逍遥自在。我只问你,你可是要回你那夫婿身边?”   “当年太子那场祸事,当中有许多误会,杨瓴……他并非有心害我们,他原也不知冯氏身份。泸楠,我们皆是被江充与李广利勾结加害的可怜人罢了。”   “好,你自去了却你的故友托孤之诺,我带人将两个孩儿送回焉支山。未得我允许,两个孩儿不得擅离焉支山半步!”说完泸楠不容我质疑,转身大步离去。   思儿出生以来,我从未离开她超过五日。她得知我要远行,却不曾哭闹,只是晚间就寝时抱我的小手比平日更是用力。反倒是询儿,痴缠要我携他同去未果后,自去房里生了半天气,待我答应秋日带他于焉支山狩猎后,方才展颜不再胡闹。我教思儿,回到焉支山若见到陌生人问起她年龄,便只说两岁生辰刚过不久,除非是我与泸楠同意,否则不可对旁人说出真实年岁,免得被有心人又将她认作当年那个产下的“妖孽”。思儿十分乖巧,朝我认真点了点头。   元日一过,我换上男装驰马出发,往长安而去。我算着大河冰凌解冻的时日,一路上不敢懈怠,月底便过了玉门关。我继续赶路,然而此时我却屡屡觉着异常疲倦,有日竟于疾驰的奔马上睡着了。幸而我下盘稳健,否则险些堕马。我在酒泉不得已歇了一日,运气调整一番,这才重新上路。如此紧赶慢赶,我堪堪于大河凌汛前,登上渡河的大船。   上船后我舒了口气,望着滔滔长河奔流向北,苍茫航道上升起一轮红日,分外辽远壮阔。本应神清气爽之时,从未于船上眩晕过的我,竟蓦地胃里一阵翻涌,不由自主趴于船边将早间吃下的朝食全吐了出来。颈间的玉瓶传来温润质感,我倏然想到,我竟是有孕了。   许是受手上未能理净的痹毒所累,我此次怀胎并不如怀思儿那时顺遂。我时常神思恍惚,夜里又屡屡失眠。我驰马走了几日后,不得已雇了马车前行,直到三月初方到得长安。   一别数载,长安仍如记忆里那般熙来攘往,只是多了几分肃穆。   我循着记忆走至迎紫里,熟悉的家门在望,我却停步不前。我站了小半时辰,有一男子从门里出来,向我一揖道:“阁下在此站了许久,有何贵干?”   “如今,可是国丧?”我答非所问。   “正是。阁下是……?”   陵儿如今也如询儿一般,是孤儿了!我心里难受,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少纹的声音从男子身后传来:“姑娘,呀,是姑娘回来了!”少纹对我仍是在博望苑时的旧称,“姑娘,你脸色不好,是累了罢?快进来歇歇!姑爷不在家,我让我那口子喊他回来。”少纹转头对那男子道:“作庆,快去请姑爷!”   我轻声问道:“少纹,朝中由谁主持丧仪?”   “治丧的自然是霍大将军啊,姑娘你先歇会,我去给你打水清洗一下。”   我沐浴过后换回女装,拿出已收起数年的凰簪绾了长发。少纹给我端来些吃食,我勉强用了些,便又问少纹,我不在的时日里,有何人会来寻杨瓴。少纹忙道:“姑娘你且安心,自从那个冯氏走后,姑爷这院里干净得紧。现下就只我夫妇二人与芸拨打理着此处,芸拨原是下月要嫁人,适逢国丧便推迟了些。我瞧着姑爷并不近女色……”我淡淡一笑打断她道:“我并非问这些,现下瓴君给任郎中,他可有些许同僚来此拜访?”   “姬公子是常来的,杨都尉和范郎中间或来此坐坐,其余的……那个霍云,就是霍大将军的侄孙,两年多前来过一回,总嫌三挑四的,说此处寒酸,说我与芸拨伺候不周,竟然自带着侍女前来服侍,还想塞一个美貌的歌姬给姑爷,姑爷没要。后来,他怕是觉着自身高贵不愿纾尊,便不曾来过了。哼,不来更好,谁稀罕呢!”   我沉吟片刻,问:“这几年,可有人拿瓴君是卫太子连襟这关系说事?”   “当初就是田丞相上书,除了他,肯为咱太子说话的人都没多少,唉,姑爷这身份也是难堪,我那口子是赤泉侯府出来的,他说多少与姑爷同年资的都升迁了,姑爷却似并不在意,这几年一直在光禄大夫手下做事,低调得很。”   我心道杨瓴这行斥候之事的,能不低调么?我又与少纹闲话了一阵家常,她的夫君田作庆归来对我道:“郎中在衙中事忙,嘱我请夫人早些安置,明日一早郎中便回。”少纹似是怕我失望般看着我,我却已有些恹恹欲睡,少纹便拉了田作庆出去,留我在房内安寝。我在久违了的榻上,歇得十分安稳,竟一夜无梦地睡至天明。   翌日我正用着朝食,杨瓴便从屋外奔入。我问他可是饿了,怎的闻着饭香便跑进来。他就着我的手吃了几口,一双美目洋溢着温柔的笑意道:“阿凰,你总算回来了。”他看着我又道:“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一路累着了?”我心里一跳,忙道:“不碍事的,我现下并无不妥。”   杨瓴待我用完朝食,对我道:“县官去了甘泉宫,咱们也过去罢。”   我问道:“可否坐马车过去?我已许久不在长安,乍一露面……”   杨瓴笑道:“也好,我备好马车与你同去,只是如此便得在半道歇上一夜。”   我还以为杨瓴替我雇了马车,原来竟是他亲自驾车启程的。我在车内笑话他道:“你如今亦是郎中,竟寒酸得亲自驾车。”杨瓴耸耸肩:“虚名我从不在意,当初我因纳妾被你扫断了肋骨在家养伤,都不知被笑话了多久。”   我撇嘴:“你当我不知,此乃你弄出的苦肉计,意欲麻痹江充……”杨瓴闻言忽的转头瞪我一眼,我知自己失言,连忙道歉:“瓴君,我只是说笑而已。”杨瓴叹口气道:“无妨……好似许久未曾与你如年少时般嬉闹了。我今日驾车,实是不想多了个外人,让咱们说话也不痛快。”   晚间我们在一处官道驿馆歇息用饭,杨瓴与我说了目下情势。先帝定下霍光、金日磾、上官桀与桑弘羊共同辅政,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霍光与上官桀互为姻亲。我记起姐夫说过他这个表兄的异母弟霍光,姐夫称此人十分刚正谨慎。我遂问杨瓴:“霍大将军在朝中声望很好罢?”杨瓴点头道:“大将军从前历任光禄大夫、光禄勋等职二十余年,行事严谨,从无出错。”   我低头沉思,先帝晚年时随侍最多的便是霍光与金日磾,二人皆是简在帝心,可见其才干;姐夫曾评上官桀此人以媚言邀宠,华而不实;桑弘羊出身商贾,我随泸楠行商时便知此人精于心算,其推行的盐铁官营与均输平准之策虽被诟病,却也充实了国库拱卫了边防……许是饭后易困,我竟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杨瓴将我抱回榻上,我蓦地惊醒过来。我拉住他解我衣襟的手,嗫嚅道:“瓴君,莫要如同上回在汤池那般待我……”杨瓴手上一顿,低头吻在我耳畔,呢喃了一句“傻女子”……   翌日,我随杨瓴来到甘泉宫外。玥直葬在甘泉宫南面的云阳宫,陵儿即位后,尊玥直为皇太后,征发役民就地修建陵墓,并设园邑。我看着在建的云陵,悄声问杨瓴:“从前听闻车骑将军的长子,是深得先帝宠爱的弄儿。车骑将军见长子御前无状,遂杀长子并向先帝告罪。可有此事?”   杨瓴道:“确有此事。”   “那车骑将军可还有子嗣?”   “有,将军次子名赏,幺子名建,二子年岁尚幼。”   杨瓴带我来到云阳宫,对我道:“我今夜在此值守,你见过县官后,只得自行回驿馆了。”我点头应下。   我于一偏殿宫室内见到了陵儿。时隔四载,陵儿已非当年那个扑在母亲手里追风逐鞠的无忧童子了,此刻他身着玄色常服,端坐席上。他的目光如他母亲那般带着洞彻人心的灵慧,打量了我一阵。我向他行礼如仪,他清回一句:“可。”他饮了口茶,右手微抬,道:“绛姨,坐。”我在他近旁坐下,将玥直的玉勾递给他。陵儿攥着玉勾,忽的一扫方才端凝之态,语带哭腔向我道:“母亲曾说,见此玉勾如见亲母。绛姨,你可否……抱抱陵儿?”   许是原本有孕在身,我一时感怀,对这个七岁的孩儿十分怜惜。我上前抱住陵儿,轻抚他后肩,温声道:“陵儿,好好哭一阵,往后便要勇敢些……”   待到陵儿哭声渐止,我给他净脸后,我遂问他平日里做些甚么,可有同龄子弟陪伴。他说平日里皆是习读经史,仅有一姐看顾起居,并无子弟陪伴。   “长公主比你年长许多,而车骑将军有二子,与你年纪相仿,你可要召这两兄弟入宫陪伴你?”   “此事我向大将军与车骑将军提提……”   “不,你需独与大将军提此事。辅政的大臣以霍大将军为先,为制衡各方,你便提了车骑将军二子在侧。你虽年幼,却也不可让辅政众人猜透你的心思。”   陵儿一如他母亲伶俐,一点便透,他了然道:“这两年我跟在亡考身旁,看他为故去的大兄雪冤,当年那场祸乱的相关罪人皆被清算,得益之人或族或拘,旁人无从窥得先兆。绛姨你的意思亦是让我莫被旁人瞧出心思罢?”见我点头,儿陵怀缅着往事道:“绛姨,我幼时观母亲她……似是十分厌恶那苏文,却又勉力与之交往。如今想来,母亲那时可是为了打探消息?”   我心中陡然沉痛,玥直遭此横祸,或不仅是先帝恐于诸吕之乱重演,亦有对她与苏文交好的事后迁怒。可是,当年玥直与苏江之流虚与委蛇,实是为了我!我极力镇定心神,道:“陵儿,你只记着,你的母亲从不曾与那起阴谋夺储之辈蝇营狗苟,你的亡考与亡妣……是为时局情势所累!”   陵儿双拳紧握,道:“吾懂得!”   我深呼出一口气,道:“光禄大夫桑君,出身商贾,其学富五车,然所推之策多有投机,虽于皇家有利,当中亦有与道义相悖之处。霍大将军为人刚直,应与桑君之策有意见相左之处,这亦可成你拿捏此二人的手段,只要不碍家国,你尽可以心术应对。”   ......   从偏殿出来,因孕中精神不济,我有些步履虚浮。出门前我回望了陵儿一眼,他目光如炬,向我一揖。   候在外头的杨瓴见我脸色苍白,忙过来扶住我。我看着他一脸关切,那句“我欲携女归家”却无法说出口,纷乱的心绪将我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蓦地吐了一地,眼前金星乱冒。杨瓴顾不得脏,忙替我清理秽物。我也不敢耽搁,待清理事毕后便匆匆离开回了驿馆。   入夜后,我立于驿馆庭中,持埙吹起《考磐》:   考磐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磐在阿,硕人之岢。   独寐席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一曲吹罢,我钦羡着曲中的隐士,心酸长叹。身旁有脚步声起,竟是杨瓴。我讶然道:“瓴君,你今夜不需值守么?”   “早间见你面色不佳,心绪不宁,我遂与同僚换了值位,回来看看你。”杨瓴拥我回屋道:“你方才吹的可是考磐?阿凰,你若是累了,便回家歇一歇。”   “瓴君,我一去四载,外间可是将你当鳏夫了?”我故作轻松笑道。   “当年巫蛊禍事牵连甚广,外间确是当你殁了……我却对此不曾置信,因而寻了你多年。”杨瓴说罢就搂紧我,在我耳畔柔声道:“阿凰,今后莫再离开为夫。”   我闻言不由得眼泪直流,泣不成声。杨瓴吻干我的泪水,呢喃道:“傻女子,回来便好。”   将近天明时,杨瓴起身回云阳宫。我拉住他道:“瓴君,往后你且多多看顾陵儿,与他说说伊尹之事,辅政大臣里要以大将军为先,却也勿忘外朝的田丞相。”   杨瓴皱眉:“此事我自当去做,但你此刻形容竟像交代后事般……阿凰,你要做甚么?”   我忙道:“我只是……想到我不能常伴陵儿,你可于禁中行走,会便利些。”   杨瓴轻抚我发间凰簪,道:“阿凰,莫要思虑伤神了,再歇歇罢,为夫去了。”   杨瓴走后,我收拾了一阵,去寻了匹马,向西而去。   昨日陵儿告诉我,因半月前大赦,那个顶着询儿身份的皇曾孙刘病已,被送回了鲁地家中。我当务之急,便是要回焉支山与泸楠商讨询儿的去向。从陵儿的口气,我探知他对先帝这两年于巫蛊祸事中的有罪之人的清算十分惧怕,对卫太子一系诸人仍有忌惮。我身份尴尬,杨瓴又受玥直托孤重诺,我若留于长安,他这卫太子连襟的过往终会累及他行事。我自觉已在杨瓴的深情里日渐沉沦,若我此刻再不离去,恐怕会一时难以自持将询儿思儿之事和盘托出。杨瓴是极重亲伦之人,他必不会让自己骨肉离家在外,询儿与我这身份必定成为日后祸端。   我不辞而别,策马行了两日,于掌灯时分到了天水。从前随队行商时我在此地盘桓过数日,因而我寻到从前商队的落脚处,歇了一夜。翌日本欲启程西行,奈何我又四肢酸软无力,任何吃食皆难以下咽,我只好作罢。我在房中兀自调息了半晌,身上方得松泛些。其时有敲门声传来,我只道是房外的小厮,开门一瞧,竟是泸楠带着思儿来了。三个多月未见思儿,她又长开了些,小脸显出我五官的模样,一双妙目又如杨瓴那般璀璨照人。她见着我便张开双臂扑入我怀里,尚未说话便哭出两行清泪。我赶紧拥住她哄道:“思儿是想阿母了罢?阿母在此,不需哭了。”思儿双手攀在我肩上,轻声问道:“阿母,你何时带我归家见阿翁?”我心里蓦地一阵抽痛,抚着思儿后背道:“阿翁事忙,思儿先与阿母在一处罢。待思儿大些,我们便去寻阿翁。”   思儿在榻上睡熟后,我问泸楠如何寻到此处的。泸楠道:“鲁地传信,那个在长安官狱里顶着询儿名义的孩儿刘病已,年初时适逢大赦,被送回鲁地家中。他这些年遭受牢狱之灾,身子骨并不壮实,家来不久后便一直于院中休憩,现下方才养得有些起色。我遂将询儿留于焉支山一私苑处避人耳目,思儿吵着要见你,我便也将她带出来,本欲去长安寻你早日回张掖,不想刚到天水便有家臣报曰你在此处歇脚,我便过来了。”   “询儿他可愿意回鲁地家中?”   “巫蛊祸事以来,家里一直谨言慎行,即使卫太子冤案平反,全家亦只父亲一人知晓询儿与病已的实情。目下虽病已得以归家,其身份只是平民,询儿若此时回鲁地似有不妥。”   “那咱们回了焉支山,再视形势而定罢。”   “你……确定不回你那夫君处了?”   “我的身份现下并不适于留在长安……”   我歇了一日,翌日我早早起身,收拾停当时,却不见了思儿的身影。我走到巷口,见到思儿正与一人说话。我抬眼看去,却被吓得一阵眩晕。思儿对面之人,竟是杨瓴!思儿回头见到我,旋即喊着“阿母”向我奔来,杨瓴随后疾步而至,语带惊怒问道:“这是你的女儿?”   我浑身僵直,无法言语。杨瓴又道:“我探得你应是到了此处,便日夜兼程而来,竟看到这个眉眼极似你的女童。我问她年岁几何,她说她二岁生辰刚过不久!你……你!”   我牙关打颤,思儿亦被杨瓴忽而散发的凌厉气势吓得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既已与旁人育有一女,为何又回长安寻我!史绛,你可还有良心?”杨瓴扬手狠抓我肩头,十指用劲似要钉入我肩胛内。   “……”我无言以对,肩头之痛不及心头缀满的失落与难堪,却又无法诉诸于口。我忽而连连摇头,泪如雨下。   “莫再让我瞧见你这副柔弱模样,你如此只让我腻烦不已!史绛,只当……只当我从未在西域寻过你,此生……长诀!”   杨瓴双目含泪,松开我双肩,悲愤转身负气而去。我举步欲追,却终是生生停住。思儿扯扯我衣衫道:“阿母,那阿叔欺负你了么?”   我蹲下紧紧搂住思儿哭道:“那是个君子,他从未欺负过阿母……思儿,你喜欢这个君子么?”   “这个君子十分好看,思儿极是喜欢。可是阿母你为何哭?为何不让他留下?”   思儿天真稚语直直摧我心肝,我强忍心头悲恸,道:“那个君子有许多要事,无暇留下了。思儿,我们……回焉支山罢。”   泸楠寻来马车,却见我一副生无可恋的形容。我抱着思儿坐进车内,泸楠问我是否身上有恙,我摇摇头,道:“不必顾虑我,这便走罢。”   马车走了一日,晚间宿下后,泸楠问我:“思儿说昨日你被一白衣男子骂哭?是杨子恪?”   我点头无力道:“是他。思儿对他说自己刚满两岁,他一怒之下佛袖而去了。”   “那也好,他此次便可对你死心了!”泸楠语气里似是带了些幸灾乐祸,他又道:“你现下这模样,可是还在念着他?”   我恹恹道:“我乏得很,先歇了。”转身往房门走去。泸楠却拉住我问:“你竟对他用情至斯?”   我正欲答话,胃里忽而挛缩起来,方才勉力咽下的夕食被我一下吐了干净。泸楠蹲下,审视着我的面色,忽而抓起我衣襟道:“你又有孕了?”见我沉默不语,泸楠喘着大气,松开了我的衣襟,大步走开。   一路上泸楠沉默少言,我时常陷入昏睡,醒着时也只是在马车内与思儿说话。如此走了将近两月,方到得焉支山。泸楠将我母女带至那私苑中,嘱咐了管事几句,管事便将询儿亦带了过来。思儿一见询儿,便被询儿拉到一旁玩乐去了。那管事又找来两个仆妇,照顾我的起居。   我在这私苑里住下,身子渐渐恢复了些,不再孕吐,只是晚间时常失眠,而白日里却总有数个时辰昏昏欲睡。时近夏末,我于午后拥一薄被沉睡时,常有同一情境入梦。仍是从前梦过的我险些溺毙其中的那片飘渺大泽,空阔辽远的水面上悠然荡来一艘仙舸。仙舸当中有一案几,几上置一把木质温厚做工精良的古琴,琴旁放了摞竹简。我与杨瓴分坐案几两侧,我长发委地,只用发带随意扎起。杨瓴面上那道胎痕略呈暗红,他神情闲适,一双星眸暗藏温柔笑意。我提笔于案几竹简上写写划划,杨瓴在旁低低抚琴。我一时跟不上他的韵律,便拉他衣袖撒娇要他重奏。杨瓴嘴角微扬,朝我宠溺一笑,拿过我手里彤管替我在竹简上补齐音律。我执起手边一只陶埙照他所写吹奏起来,间或吹到些音准转承较难之处,我煞有介事地提出此处有些突兀,应稍作缓和。杨瓴但笑不语,对我的小心思并不点破。   思儿终日缠着我,要我说些我与她阿翁的过往,我脑中不期然就浮现出这段梦境。虽深知我与杨瓴其实不曾有过如此无忧逍遥的缱绻岁月,但我自九岁结识杨瓴至今,皆是于政局权势的无边漩涡中苦苦求存,何来温馨往事说与女儿呢?我遂将那大泽仙舸里的梦境描述了一遍,思儿竟听得如痴如醉,每每于临睡前皆要我复述此情景哄她安寝。   我胎相稳当,便让工匠做了把小弓给询儿,带他在私苑附近学着猎些野鸟小兽。询儿玩得不亦乐乎,思儿却似不喜此道,镇日只拿着我的陶埙吹奏。   病已在鲁地家中的病势时好时坏,泸楠言兄长已做了最坏打算。我很想问他杨瓴如今在长安如何,长安可有大事,泸楠似是十分抗拒与我论及京畿之事,我又时常打不起精神,遂只得作罢。   转眼中秋将至,我正思虑着给询儿思儿的小被褥里加些棉絮,蓦地腹中一沉,身下有温热清液流出,竟是破水了。我连忙叫来仆妇为我收拾待产,此时我右手传来大半年未再有过的痹痛。我心中一惊,莫不是忽而毒发所致早产!我眩晕于榻上,浑身如同当日被杨瓴以软鞭缚我双手于温汤旁那般撕裂样剧痛,脑里却又是一幕一幕浮现出与他的如烟过往。忍到无法再咬牙,我终是痛得大嚷起来:“瓴君……瓴君!你在何处……我不管那起祸福之事了……你快回来……陪我……”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我的媳妇,揣着我的小包子,还跟我的大包子合伙坑我! 大包子:呜呜呜,阿翁不要思儿了! 阿凰:包子们你都不要了么? 作者:大包子实力坑爹! 瓴哥:你们欺负我……   ☆、携幼归巢   分娩和毒发的剧痛似要将我撕裂,我神思恍惚间似是腾空而起,亘古之中忽有杨瓴温润嗓音传来:“你若是神形俱灭了,我必是随你一道去的……”我害怕杨瓴真的就如此随我去了,心急之下全身化出数道幽绿鬼火,漫无边际地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最终漫天冥火聚回我右手,痹痛感一扫而空。此时思儿在一旁大声喊道:“阿母,阿母,你快醒醒!”我勉力睁开眼睛,只见思儿在一旁,那双酷似其父的妙目如同两颗澈亮宝石般盯着我哭道:“阿母,你终于醒了。他们说你生下小妹便不要思儿了,呜呜……”   我抬手轻抚思儿小脸,脱力道:“思儿莫怕,阿母怎会不要你呢……阿母生的是小妹么?小妹在何处?”   有仆妇抱来一襁褓婴儿放至我枕边,道:“这孩儿出来得早了,身子有些弱。女子,你方才出的大红,可真是九死一生了!”我望着这个小女儿,她比思儿新生时个头小了许多,肤色发红,毛发稀疏。我怜这幼女自怀胎起便已多灾多难,待得恢复了些力气便解开衣襟哺乳。她食量不大,哭声如同猫叫,我更是疼惜不已。   我给幼女起名“念”,唤她“念儿”。   在我与两个仆妇乳母的精心照料下,念儿逐渐脱去新生时的孱弱,愈发康健起来。她双眼亦是肖似其父,只近看时会发觉她眸底有一抹幽绿色,一如她降生那日我迷糊中见到的鬼火之色。好在远观她双目并无大异,我便不去忧心此事了。我右手上的痹毒完全清除,手上力道已恢复至中毒前。念儿三月时,我右臂就可重新挥起长鞭。   孟冬方至,匈奴犯边,杀吏戮民,左将军上官桀率军士屯于张掖。泸楠与山上健壮男儿轮番于四周值守,我亦不敢松懈,在私苑做好掩体与陷阱,每日除去歇息便是四处察看。许多个苦寒萧瑟的冬夜里,我披着大氅靠在一株青松旁,望着无边冷月,想着我那如青松般风姿卓立的夫君。此刻身旁那高洁的青松仿佛就成了唯一能抚慰我孤寂无援的物事,伴我熬过漫漫长夜。   整个冬日我便于如箭在弦上般渡过,遇上些匈奴流寇,我与泸楠率众奋力还击,加之上官桀屯下重兵威慑,虽也有些伤亡,焉支山终是回复了平静。   早春二月,焉支山仍未从严冬萧败中绽放绿意。鲁地传信,我兄长病重,那个顶着询儿之名养在家中小院里的病已亦是缠绵病榻多时。   暮春时泸楠与我携询儿思儿启程往东而去,念儿尚幼,只得托与乳母留在焉支山。我们一路架马车东行,五月底我们一行终是风尘仆仆抵达鲁地家中。上回我携杨瓴归家匆匆两宿又离去,至今一别六载的史家,已是兄长的丧仪过半了。我心头大恸,与泸楠在长兄灵前祭拜,又引着询儿与思儿下拜行礼。史高今年已有十八,他领着两个幼弟史曾与史玄,主持着家中各色事宜。   我在从前住着的小院里,见到了风烛残年的母亲。历过丧女丧子之痛,她已是面容呆滞,双目无光。她搂着五岁的询儿,轻声道:“你便是病已,往后,你便留在曾外祖母这里罢……”回鲁地的路上,我已向询儿讲过一通他父母与祖父母的过往,并反复叮嘱他需牢记自己名为“病已”。如今我母亲又提起此事,询儿旋即乖巧应下。   我在家中日日陪伴母亲,询儿与思儿亦承欢在侧。这日史高过来寻我,对我道:“小姑父日前送来一份奠仪,人却未亲至。我听楠兄言,小姑似与小姑父有些误会?”我摇头低叹:“眼下病已虽被送还,其名分却仍是未定……长安形势纷乱,我就不去搅局了。”史高正欲回话,忽有一奴仆疾步奔来道:“女子与公子快来,小女郎不好了!”我一听是思儿出事,急急奔回院里。   我回到院中,只见思儿口吐白沫,嘴唇发紫,躺于榻上不省人事。近旁一小婢瑟瑟发抖指着几案上一盌羹汤道:“小女郎只饮下两口羊炙羹,便倒地不醒了……”史高连忙向身旁仆人道:“去请医士前来!”我探一探思儿鼻息,强自镇定问那小婢道:“此羹汤是何人端来?”小婢战战兢兢道:“此羹原是南院那个久病的小公子所用,今日那小公子不愿吃,小女郎见到了说不好糟蹋吃食,便端到了此处……”我眼前发黑,几欲摔倒,史高立时下令心腹去彻查,我留下看顾思儿。   医士到来后给思儿扣喉催吐,又取了她吐出的秽物细观,道是一种使人神思昏聩渐次昏迷最终死亡的□□。那羊炙汤羹里所下药量过大,思儿年幼,因而只饮了两口便倒下。催吐过后思儿体内仍有残毒,那医士只能用些清热之方替思儿缓解毒性,要将余毒去尽便只可请京城名医了。   史高晚间便查到,是他母亲做下的事。大嫂听信江湖术士所言,家中有李代桃僵者,会把家中其余诸人悉数克死。大嫂见未能毒死那个冯氏之子,竟寻至他面前一番恐吓。冯氏之子原已缠绵病榻多时,经此一吓,惊惧之下一命呜呼。史高与泸楠联手将此事压下,派心腹将大嫂严密看护,又将知晓此事内情的家仆远远发卖。   思儿终日昏睡,每日睁眼的时辰不多,且日渐缩短。我不顾马上颠簸,以布带将她绑于我背上固定,策马疾驰往长安而去。我沿途不敢耽搁,只在她醒时停下喂她些稀粥,余下时日皆是晓行夜宿。如此半月过去,思儿每日醒来已不多于一个时辰,当我换了三匹马,心急火燎去到姬府时,门仆却道姬池的父母正在外云游多时,姬池也于前日出门,未知归期。   我抱着思儿在姬府门外等了半晌,仍无动静。我最终心下一横,朝迎紫里而去。   我站于阔别一年的家门前,忽而两腿发软不敢上前。不知杨瓴有否续弦,若从门里走出一位妙龄少妇,问我是何人,我该如何自处。思儿在我怀里微微一动,我忙将她搂紧,仿佛如此才有走上前的胆气。我行至家门处,忽见有白衣一闪,竟是杨瓴从门里向外走来。我与他相见刹那,四目相对时似有时光暂息之感。思儿似有感应般轻唤了声“阿母”,我立时一个激灵,向杨瓴跪下求道:“瓴君,求你去寻姬公子,救救思儿!”   杨瓴如青松般立于原地,不曾言语。闻声而来的田作庆,见此情景一时呆立一旁不知所措。杨瓴站了片刻,终是抬腿绕过我走出门外,低沉的嗓音自我身后传来:“带她母女去安置。”原是对田作庆说的。   少纹从里屋出来,见到是我,立时上前将我往主屋里拉。我停步不前,对少纹道:“我女儿染疾,我去西屋里歇罢。”少纹往我怀里一瞧,问道:“这是……姑爷的女儿?”   “……不是。”   “……”   我在西屋歇下,把思儿放于榻上。思儿似有所感,精神亦恢复了些,低低问我道:“阿母,这是何处?我们可是回家见阿翁了?”我心酸道:“思儿你先莫说话,待病好了我们去寻阿翁。”   我在西屋待了一日,少纹端来的吃食我颗粒未进,只喂了思儿些绵软的豆粥。一日后入夜时姬池来到,进屋看了看思儿,如他初次见我那般一愣。姬池诊脉后旋即问我:“她几岁了?”我踌躇片刻,道:“三岁……”   “如何中毒的?有多少时日了?”   “她误食毒物,已催吐了大部,有二十日了。”   “她这是为上行侵脑的毒素所扰,清毒需些时日,此处交予我,你去备下热水罢。”   我连忙应下走出屋外,忽见月朗星稀下,杨瓴站于院中,神色清冷看我片刻,转身离去。   姬池在西屋住了两日,对思儿施以针灸推拿药浴放血等疗法,思儿病情却不见起色。这日姬池一脸凝重问我:“幼童体质因年岁差异而有别,辩证与用药亦是大有不同。吾观这孩儿比寻常三岁女童身长许多,她当真只有三岁?”   我一时五味杂陈,心头天人交战许久,我终是嗫嚅道:“她如今去四岁生辰再过三月……”   姬池深深望我一眼,道:“我酌情将药方调整罢……”   我道了声谢,姬池叹气:“我与子恪莫逆相交,这孩儿若姓杨,为她清毒便成我分内之事了,你不必如此见外。你已劳累整日,先去歇罢。”   我缓缓走出屋外,抬眼方发觉杨瓴竟不知何时站于门外。他倏地攥紧我手臂将我拉至一旁,怒道:“史绛,你说实话,那是谁的女儿?”我蓦然想起思儿出生时各种苦难,若非当时杨瓴在焉支山寻访我的下落而误让那伙愚人将我当成妖孽,我母女何用历此无妄之灾。我转身欲走,杨瓴伸手拦我,我心气一急扬手劈去一掌,杨瓴侧身避开时我一阵天旋地转,许是连日来奔波赶路且心气郁结,归家这两日又只用了少许吃食,我眼前发黑,一下人事不知。   我于昏迷中,脑里重复着我难产时又惧又痛的片断。许久之后我方悠悠转醒,却见杨瓴正坐于榻畔替我擦着面上泪痕。见我醒来,他扶我坐起,从屋外端进一盌参汤,执起汤勺喂我喝完。他轻声道:“你先歇一晚,思儿有华起看顾。”说完他转头起身,我心里一沉,连忙扯住他衣袖道:“瓴君……今夜可否留下陪我?”杨瓴背对我沉默片刻,冷然道:“你此话,可有几分真心?即使你阻得我一时,明日之后,我亦可将你这几年去向一一查探分明!”我心道他果然如我所料,若待他去查我,还不如我先向他明说了。我吓得立时从身后环住他,颤声道:“此话有五分真心,你可相信?”   杨瓴不再言语,转身将我按回榻上,伸手解我衣裳。他手心灼热,动作急切,可一双星眸却始终闪着冷光,令我不寒而栗。   洗沐过后我右手执起轻软巾帕替杨瓴擦拭湿发,他瞥了眼我的右手问道:“你手上痹毒痊愈了?”我点点头,他又道:“为何思儿亦染过痹毒?华起说若非她曾触此毒,这次也许等不及华起赶到……”   “我临盆时,不慎沾上蓄了痹毒的草药……”   “你为何不让思儿以真龄示人?你我皆是自幼失怙,深知幼童未得父亲陪伴之苦,竟狠心让女儿亦是如此?”   “瓴君……是我对不住你与女儿……”   杨瓴垂眸片刻,又道:“方才华起的助手给你诊过脉,言你晕倒是因近日劳累,心气郁结,且气血两亏……寻常女子有此脉象不足为奇,然你自幼习武,向来体健,那助手只道这脉象......似是你产后不久,调理未及所致……”杨瓴倏地抬眼,目光如电似要望穿我内心:“你瞒了我多少事情?!”   我心头一震,讷讷开口:“那是幼女,下地有九个月了……”   杨瓴脸上掠过一丝欣快与不安,他轻声问道:“是我的么?”   他这问话让我既难堪又心疼,我轻抚他左眼下胎痕柔声道:“自当是你的……”   杨瓴皱眉道:“你这狠心的母亲,竟让我父女骨肉分离……去岁你回长安见县官时已是有孕,却瞒着我?”   “瓴君,我……我有许多不得已……”   杨瓴伸手搂住我,道:“你一人带着两个女儿,亦是辛劳。幼女在何处?是否托与可靠之人?”   我点头道:“在焉支山,你放心,泸楠寻了心腹看护她。”   杨瓴身上一僵,松开环住我的手道:“焉支山夏末便转凉,待思儿痊愈了,我去将幼女接回。”   我安慰他道:“泸楠挑的乳母皆是忠厚尽心之人,你不必忧虑……”   杨瓴面带不悦打断我:“你够了,无事莫再提起此人!”他深呼口气,抬眼又道:“幼女可有定名?”   “杨念……我唤她念儿。”   杨瓴面色稍霁,低头道:“夜已深,歇罢。”我温顺点头,依言躺下,杨瓴一翻身,面朝外背对我歇下了。我连日劳碌,此刻身上疲顿不堪,然杨瓴的冷淡令我无法适从,唯有如往时夜间思念他那般伸手至颈间摩挲着玉瓶。杨瓴似有所感,转身握紧我捏住玉瓶的手,轻叹一声将我搂回怀中,我方在他熟悉的气息里徐徐入睡。   我许久未曾如此安稳睡过,翌日直至腹中传来饥饿感我方醒来。彼时天色大亮,杨瓴已不在房中。我匆匆洗漱过后往西屋而去,方出了主屋少纹便拉住我道:“姑爷吩咐让姑娘先用了朝食,此刻姑爷已在看顾小女郎了,姑娘安心。”说完少纹端来朝食,看我用完,少纹又轻声道:“那小女郎是姑爷的罢?我瞧着她相貌极似姑爷,尤其那双眼睛。”   “是……”我点头道:“她染疾大半月,脸尖了些,确是肖似其父了。”   “唉,姑娘你这些年带着女儿有多艰难呢,不管何种因由你如此瞒着姑爷不是自个受罪么……回家来就别再走了……”少纹语带哽咽道,“去岁初夏姑爷独自从外地归来后就大病了一场,把自己关在房中足有一月。他病愈后比往日更加寡言少语,我问芸拨是何境况,芸拨只道摇头不知。今日一早,姑爷吩咐我备朝食时仍如往日般持重,但我窥到他眼中隐含笑意了。自巫蛊祸事之后,除了去岁姑娘你归家那回姑爷满心欢喜外,就今日我方见到他会心笑过了。”   我轻手轻脚行入西屋,只见杨瓴正在替思儿擦身。我缓缓走上前去,杨瓴将手里布巾递给我道:“去洗洗。”我接过布巾走至门外清理,杨瓴随后跟上,平静的语气下隐含着忿意:“是何人将思儿害成这样?”   他终是问出口了,我心下稍安,总比他亲自去查探要好,他对我仍是信任。我在西屋廊下对他道出了当年我以冯氏之子替下询儿,我携询儿出走之事,以及在鲁地家中大嫂做下的荒唐行径。杨瓴轻揉我右手疤痕,心疼道:“苦了你……右手伤处可还有复发?”   我摇头一笑,道:“已是大好了。”我顿一顿,轻声问道:“瓴君,你从前……听命于先帝?”   “......是。”   “如今呢?陵儿可知你身份?”   “先帝将我等……令牌传予县官。”   “若我没猜错,华起兄亦如你这般?那范明友与杨子明呢?”   “明友与敞兄并不知我有此身份。阿凰,你是忧心旁人将我算作卫太子旧人?你还记得那个邴少卿么?就是出身鲁地,与良娣有旧的那个廷尉监,询儿出生时他还去博望苑抱过询儿的。”见我点头,杨瓴继续道:“冯氏之子被拘在狱中时,邴公便时时看顾,一心护此子周全。去年有望气人进谗言,先帝派内谒者去官狱中欲夷尽犯人。邴公断然闭门阻其一夜,后先帝终悟到此乃天意,遂下赦令,冯氏之子方得送回鲁地。如今邴公于车骑将军处任市令,车骑将军体虚,缠绵病榻时将军府中许多要事均由邴公料理。”杨瓴握住我双手温声道:“阿凰,毕竟时过境迁,眼下新君御极,旧事对错自待后人评说罢,你不需太过忧心我。”   我正欲回话,眼角瞥见屋内思儿已醒,此刻眨巴着那双酷似其父的妙目注视我与杨瓴。我忙进屋坐于她身畔问道:“思儿,可是饿了?”   思儿不答话,却一直看着杨瓴。杨瓴上前抱她坐起,思儿病中体弱,偎在杨瓴怀里声音低软问道:“你是我阿翁么?”   杨瓴眼圈瞬间一红,轻声道:“是……思儿记得阿翁么?”   “记得,那时思儿撒谎,阿翁便生气不要思儿了。阿翁你莫要责怪阿母,阿翁把阿母骂哭了,阿母时常整夜流泪……”   杨瓴转头满脸怜惜看向我,我连忙轻拍思儿后背道:“阿翁只是误会罢了,我们现已回家,思儿乖些,早日病好,阿母便带你到三辅转转可好?”   思儿乖巧点头,杨瓴去外间端来稀粥,道:“华起留言道思儿需用些吃食,一个时辰后方可服药,后晌华起会来替思儿施针药浴。”   如此半月倏忽而过,思儿体内余毒终于除尽。杨瓴现为中郎,于未央宿卫,他告诉我如今车骑将军金日磾二子皆为侍中,在未央宫内陪伴陵儿起居。三人性情相投,甚是融洽。辅政大臣各司其职,相安无事,霍大将军总领朝政,陵儿甚是安心。我松了口气,待思儿病愈,我便携她于三辅转悠。思儿兴致勃勃,与我走街串巷不亦乐乎。   杨瓴休沐时,携了我母女至杨敞府上作客。彼时杨敞已于大将军府上任长史一职,却仍是十分小心谨慎,遇事常拉上杨瓴相商。司马英育有二子,长子名忠,次子名恽。她没有女儿,初次见思儿便喜爱得紧,让其二子与思儿玩作一处。杨忠人如其名十分忠厚,对思儿这小族妹甚是照顾,杨恽性情却随了他外祖司马迁,有些桀骜,对思儿并不热络乃至无视。司马英对我道:“听闻你小名为阿凰,我亦如此唤你罢。阿凰,你一去数载,瓴弟很是挂念你。不想你竟得了个如此标致的女儿,让我钦羡不已呢!”我低头一笑,道:“英嫂子这两个稚子亦是有趣,我观这次子倒有外祖父太史公之风。”   “恽儿这小子,日日捧着我父亲的手稿看得吃食都忘了。还是女儿好,从前我两个兄长常扰得父亲头疼,父亲而立之年方得了我这女儿,从前我于家中常听父亲道我比两个兄长贴心。”   “太史公的手稿?恽儿天资不浅呢。听闻太史公曾于未央宫天禄阁博览群书,我很是钦佩。”   我与司马英闲话家常,转眼便是下晌。我去寻思儿,却见杨忠正带着思儿在一处水池泛舟。思儿正持埙吹奏,杨忠执棹划行。见我走近,思儿登岸对我道:“阿母,你从前讲的与阿翁乘仙舸于大泽上抚琴吹埙之事,思儿甚是向往。今日这水池虽小,泛舟其上亦是有趣。”我问她道:“你今日在此很是痛快,下回可要再来?”思儿猛一点头,欢愉称是。   思儿身子渐次康复,少纹此时诊出有孕。杨瓴思女心切,我原想独自回焉支山带回念儿便可,杨瓴却一脸戒备道:“你一人远行,我实在放心不下。”杨瓴在宿卫告假后,便准备启程往焉支山而去。我见少纹身子不甚爽利,遂让芸拨帮忙看顾,并将思儿托至杨敞府中。司马英闻言甚喜,欣然应下。   我与杨瓴一人一骑,日夜兼程往西而去。二十日后我登上焉支山,行至那私苑门外,便已见到乳母正带着念儿在日光丰足处采蒲桃。乳母见我归来,便向念儿欣然道:“小女郎快瞧,这是谁来了?”念儿口中发着咿咿呀呀的稚音,小鼻子凑至我跟前,似是闻出了我的气味般朝我伸手。我将念儿抱在怀里,她圆睁着墨绿瞳仁望着我,眼神倏忽一转就看向我身后的杨瓴去了。我将念儿递向杨瓴,他有些手足无措道:“阿凰,我……我能抱她么?”我失笑,教杨瓴将手臂托起念儿臀部。念儿头枕于杨瓴肩上 ,仍是目不转睛打量着杨瓴。我在一旁逗她:“念儿,叫阿翁。”念儿那原本不甚清晰的口齿,竟绵软地叫出一声“阿翁”。我有些吃味,道:“两个女儿都不亲我,见到阿翁都不再看我了。”杨瓴笑道:“你这也能吃味,女儿不亲近你,为夫替女儿补上可好?”我一时语塞,乳母上前道:“这便是念儿的生父罢?念儿相貌倒有七八分肖似。”我谢过乳母四个月来辛劳看顾,与杨瓴歇了一夜,便回长安去了。   杨瓴雇了马车,一路上念儿在杨瓴怀里几乎寸步不离,我看着眉目相似的父女二人,心里想着长安的思儿,所谓天伦团聚,便是如此暖心一幕。   马车走了一个月,我们一行回到迎紫里。我想着思儿见到长大了许多的幼妹该是如何欢喜,正欲让杨瓴到杨敞府上接回思儿。田作庆见到我夫妻归来,忙上前行过一礼,道:“中郎,你快快去杨长史府上一趟,女郎……似有事。”杨瓴脸色一白,问道:“何事?”   “小人不知详细,只道是女郎被县官带进宫去了。”   杨瓴顾不得外裳沾尘,疾速往杨敞府上去了。我心神不宁地喂着念儿吃食,脑中各方人物互现,终是不得其解。   晚间杨瓴归来,向我道出思儿之事。陵儿登基后不常留宿未央宫,只于建章宫流连。那日陵儿忽而心血来潮,与金赏金建微服去到杨敞府上。彼时司马英正带着思儿在玩耍,见到了陵儿一行。天真烂漫的思儿说了一遍我曾诉与她的我与杨瓴泛舟大泽那段梦境,陵儿听后竟十分神往,当下便下旨将思儿带回未央宫。陵儿于宫内造临池,仿思儿所言以良木做成仙舸,并于池内遍植荷花,携思儿泛舟其上,昼夜不休。   “思儿现于宫内,是何身份?”我惴惴不安问杨瓴道。   “椒房殿女史……”   我眼前一黑,从前玥直身陷深宫,行事处处谨慎,仍落得如此下场。我那年幼的女儿,亦逃不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包子:我要寻阿姊耍……阿姊去何处了?!   ☆、相夫教女   “秋素锦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为多。”我坐于画舫中,伴着思儿吹埙,有宫女在近旁婉转吟唱。陵儿身着鎏金玄服,并两个华服公子一道端坐于窗边,迎着清劲秋风观赏那夏末时最后一枝低光荷。思儿入宫已有半月,禀过鄂邑长公主后,思儿便随宫中年长的长御副使们一处起居。金日磾二子随侍天子,因陵儿常召思儿泛舟淋池,金氏兄弟对年幼离家的思儿亦多有照顾。杨瓴于宫中宿卫值守时,私下反复叮嘱过思儿不可对外人说出询儿之事,玥直与我有旧之事亦不得漏嘴。思儿乖巧应下,杨瓴却对懂事的女儿心疼不已。   思儿曾悄声问过我:“天子哥哥说他的先妣与阿母你相熟,因而天子哥哥便留了我在身边。那么两个金哥哥亦是陪伴天子哥哥,他二人的阿翁可是与天子哥哥的先考相熟呢?”我闻言心间一阵酸楚,这存于政局漩涡中的幼童,竟都如此早慧。我对思儿道:“金哥哥的父亲是车骑将军,曾在先帝,就是天子哥哥的先考跟前做事。”我顿一顿,又叮嘱道:“思儿,泛舟淋池确是有趣,但不可日日而为。天子哥哥一时兴起召你去陪伴,你尽一己之责便好,断断不可出言撺掇天子哥哥流连忘返。”思儿点头应下。   我并非命妇,等闲不得入宫,我只得让杨瓴看顾思儿。杨瓴亦是满心无奈,他虽于未央宿卫,但亦非时常得以见上女儿一面。好在思儿自幼随我在外游历,性情随和大方,虽年幼但并不娇气,除了偶尔于杨瓴怀里啼哭片刻,亦在宫里渐渐适应下来。   秋风渐起,我正于内院里领着念儿玩耍,大腹便便的少纹过来报有女客至。我夫妻行事低调,家中极少宴客,今日芸拨竟让已近临盆的少纹过来报信,想必她已在前堂忙着待客了。我暗忖来者许是贵客,忙整理下妆容。我到得前堂,只见正厅内端坐着二位华衣贵妇,一位梳高环螺髻,身着青色外袍,里着暗纹绸衣,分外爽利高雅,原是司马英;另一位梳望月倭堕髻,身着暗橘色曲裾深衣,腰佩琥珀,端的贵气明艳,而我却不识。我走进前厅,两位丽人含笑起身,司马英道:“阿凰,近日我府里事忙,今日方得空过来瞧你。”我莞尔道:“英嫂子不必多礼,我还未谢过英嫂子看顾思儿。”   见礼后我在主位坐下,方见到那位深衣丽人身旁倚着一稚龄女童,正一脸好奇又带些怯意看向我。司马英在一旁道:“这是霍大将军嫡女,上官将军长媳,小字兮姜。这女公子是兮姜的独女,上官云霓。”我忙道:“原是上官夫人驾临,妾竟未得远迎。”霍兮姜浅笑道:“杨夫人客气,是我不请自来,唐突了。”司马英对我道:“阿凰,我与兮姜自小相识,她为人随和,你不需客套,随我叫她小字便可。她听闻思儿随侍天子,便特特寻了我携她过府拜会。”   我听到与陵儿思儿有关,心中警觉,面上却不显,只笑道:“不知夫人所为何事?”霍兮姜正欲回话,她身旁的小女童忽而脆声道:“阿母快看,门外有个漂亮的女娃娃!”我抬眼看向门外,只见念儿不知何时走到正厅门外,一双美目溜溜打量着屋内众人。司马英喜道:“我尝听思儿提到她的幼妹,便是这个罢?姐妹两个都是如此标致可人,如同大将军家的女儿们般俊俏,你们这是馋死我呀!”   一时厅内笑声不止,我唤过念儿来与上官云霓玩在一处,又让芸拨端来点心给两个女孩儿分食。霍兮姜一脸慈蔼望向两个孩儿,许久方转头对我笑道:“我与阿英相熟,又痴长你些年岁,这便唤你一声阿凰了。阿凰,你长女入宫,你可有不舍?”   我垂眸片刻,低声道:“不舍自是有的,只道思儿得县官青眼,我虽惶恐却也只得嘱外子时有戒之,让她谨言慎行。”   霍兮姜轻叹:“冠冕堂皇之言人人皆知,内中冷暖,便只得吾等为母之人方省得。”她望向上官云霓又道:“我育得二子后,才得了这一女娃,自当是心头娇肉,若要我送她入宫,我亦是牵肠挂肚,万分不舍……”   霍兮姜所言亦是我心事,见我一时默然,司马英向我道:“阿凰,当今天子年少,你可有……细看过天子形容?”   我脑中浮出三岁的陵儿朝我追逐鞠球的憨态,还有如今时时流露出的孤高与傲然。我轻叹道:“县官身壮,风仪甚美。”司马英又道:“如此便好。思儿她入宫并非列位嫔御,外间只道是鄂邑长主选杨氏女入椒房殿为女史而已,并未过于引人注目。兮姜她亦只是忧心她这幼女……唉!”   杨瓴休沐归家之时,我对他说了司马英携霍兮姜过府之事。杨瓴道:“天子孝期未满,这后位便已被盯上了。”   “霍家没有适龄的女儿么,怎么将主意打到那个才三岁的外孙女身上?我观那霍兮姜,倒像是真心不愿以幼女求荣之人,不知霍家与上官家是如何打算。”   “这两家互为姻亲,目下又是共同辅政,关系更是紧密。霍大将军素来行事不愿落人口实,想必对外孙女为后之事并不赞同,更不愿意让霍家女入主椒房了。”   杨瓴说到椒房,我眼皮一跳,问道:“瓴君,你看陵儿他……可有将思儿纳入后宫之意?”   “思儿一派天真,并不懂这些弯绕。县官心思深沉,或许待得妃嫔进御后,思儿可泯然于众……”   我搂着沉睡的念儿,依偎在杨瓴怀里,深深叹气。   时近中秋,陆续有臣工上谏劝阻天子耽于玩乐,陵儿终是歇了游船赏荷的心思,淋池上一应榭台鸾舟渐次归于沉寂。   九月初一,车骑将军金日磾病势沉疴,霍光奏明天子后,于病床前将金日磾之前固辞多时的先帝遗诏授予的秺侯爵位及印绶颁下。次日金日磾病逝,谥号“敬”,侯爵由金赏承袭。同时天子奉先帝遗诏,封大将军霍光为博陆侯,左将军上官桀为安阳侯。   始元二年开年不久,未央宫内常有妖魅怪事,杨瓴担心思儿,私下密见女儿时,思儿却笑道:“天子哥哥和金哥哥们胆子真小,说晚间见到沧池渐台上有鬼影漂过。我偷偷乘舟去瞧,原是一头黄鹄,似要来此产卵!阿翁,我等着那黄鹄下蛋后便让哥哥们去把蛋掏两个来,一个孵小鹄,一个烤了吃!”杨瓴对我说起此事时忍俊不禁,直道我这“凰母”倒是生了个胆大包天的烈雏。   霍光因未央宫怪事连连,担心宫内机要印玺有失,遂召尚符玺郎让其交出印玺,由霍光保管。尚符玺郎按剑拒绝,对欲强夺印玺的霍光道:“吾头可取,玺不可得!”霍光彰此郎刚直,遂增其俸,时世人皆嘉霍光有美德。我听杨瓴说了此事,撇嘴道:“当时剑拔弩张,双方下不来台,大将军以退为进,倒是相得益彰。”   杨瓴轻轻捏着我的脸,笑道:“你这二女之母,仍如少时促狭。大将军当以己为表率,这应对方显辅政要臣之才。”   “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先帝的这道罪己诏,如今霍大将军倒是遵循得彻底。”我嬉笑着躲开杨瓴,若有所思道。   “当年时为搜粟都尉的桑君,上书请先帝增阔轮台屯田以保商路供粮戍边,被先帝贬斥,并下轮台罪己诏,桑君很是打脸呢。”杨瓴亦然此道。   “如今陵儿年幼,大将军应腾不出手料理这御史大夫罢?”   “县官便由此拿捏二人……阿凰,可是你教县官行此手段?”   我舀了杯茶递给杨瓴,叹道:“他一个孩儿,与数个浸淫官场政局数十载的老臣周旋,真是苦了他了。”   “阿凰,下月县官将下地躬耕,以昭‘立本农’之意。你可要趁此去见见县官?”杨瓴喝了茶,放下耳杯搂住我问道。   “是陵儿让你带我去见他罢?”我倚在杨瓴肩上,轻声道:“都依你的。”   二月二,天子耕于未央宫内弄田,由少府钩盾令统管一应事宜。而我,一早便被杨瓴带至一处空荡大殿,只见殿内一院荒凉,人迹罕至。我遥望殿门上牌匾,“钩弋”二字如同刀子扎入心间。难怪,陵儿选了这个地方与我密会。   午后阳光照进殿前青苔,陵儿缓步走入,行动间衣履扬起殿内久未扫洒的尘土。他见到我后,忽而急速朝我奔来,扑进我怀里低低痛哭失声。我抚着他的后背,待他哭完,轻声问道:“陵儿,累了么?”   “再累,我亦只得如此走下去……”陵儿一哂,又道:“绛姨,我那大兄的长孙,即是你长姊的长孙,你可有如现下抱我般抱过他?”   “陵儿是说病已么?病已现下在鲁地史家,绛姨去年回家奔兄丧时抱过他。”   “绛姨,你说,我与病已,究竟谁更可怜?”   闻言我心头悲恸,一时哽咽。   “绛姨,你可曾怨我以皇命强将思儿妹妹带进未央宫?”见我轻轻摇头,陵儿又道:“金家兄弟与我甚是投契,然而我总想有与先妣相关的女眷在旁。绛姨是断难请进宫的,我便让思儿入宫陪伴。”   “陵儿,思儿愿意留于宫内,你不必多心。”   “绛姨,病已在鲁地过得可好?”   “我兄长已故,我母亲对病已很是疼爱,我的长侄亦对病已多有看顾。”   “若让病已回掖庭,不知他可愿意?”   我微微一惊,道:“病已如今已是平民,回掖庭与制不符……”   “同为皇嗣,都是孤儿,他过得还比我好……既是如此,我这叔祖父便让他在家里呆上一段时日罢。”   我对杨瓴说了钩弋殿里之事,轻叹道:“或因过早触及政局如履薄冰,陵儿随了玥姐的聪慧,却不如玥姐炼达。陵儿性情敏感多思,过得并不快活。”   “询儿幼时随你出奔,后又留于鲁地家里,虽为平民,却实是比县官幸运几分。”杨瓴亦是无奈。   时近初夏,陵儿生辰时,思儿说的那头黄鹄,飞到了建章宫的太液池,群臣以此为祥瑞,向陵儿贺寿。陵儿面露欣喜,为诸侯与列侯还有一众宗室赐下嘉赏,并作歌吟唱,其词曰:“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杨瓴跟我聊起此节,却拊掌笑道:“县官临时起意作下此歌,丢给在场群臣吟唱,他却借故回了寝殿。原是金家兄弟已将那黄鹄蛋掏到了,正在后院内烤熟了等着县官去尝呢!”   我想起思儿,便道:“这鬼主意,是思儿捣鼓的罢?可别被宫人发现了。”   “我在院外替他们把风,毕竟都是些半大孩童,得此乐事,权当消遣一回罢。深宫不易,只怕他们稍大些,便已无此纯粹心境了。”杨瓴戏谑一笑看住我,星眸里倒映出我的身影:“阿凰,你当年可是比他们顽劣多了!”   时光如流而过,我日日于家中抚育念儿,司马英携霍兮姜带着上官云霓间或来到作客,念儿对云霓这个长了两岁的小姊姊十分依赖,无论云霓说的任何游戏,念儿皆耍得十分起劲。霍兮姜性情柔婉随和,她叹气道:“我家里姬妾不少,还是阿凰这里清静。上官家业大,却不如此处温馨。当年卓文君一句‘愿得一心人’,道出多少女子心声。”我和司马英与她说笑一阵,她方才不再嗟叹此事。   夏初,原为尚书令的张安世迁光禄大夫。其兄张贺,在巫蛊之禍时因张安世求情得以免死,被下蚕室施以腐刑,张安世迁光禄大夫同时,张贺升任掖庭令。   我支颐道:“张贺为人大义,性情和气,从前在博望苑时便颇有人望。他做事有条不紊,治下庶务井然有序,姐夫当年对他很是嘉许。询儿出生时,他还去抱过询儿……我总觉得,这张安世迁光禄大夫,似是为张贺任掖庭令掩人耳目般……”   “为夫亦是做此想法,阿凰,你可记得年初县官于钩弋殿里说的让询儿在家中多待上一阵?”我点点头,杨瓴又道:“霍大将军虽与景桓侯同父异母,却是因景桓侯得以显赫。当年景桓侯携霍大将军这异母弟来京时,你姐夫是景桓侯表弟,与霍大将军亦是熟识的……”   我心神一震,想到杨瓴口中的景桓侯便是逝去的冠军侯霍去病,遂攀着杨瓴手臂道:“瓴君,你意思是……他们要将询儿接回掖庭,由张贺看护?”   “为夫所能猜测的,便是此节了。”   我想起陵儿曾问我,病已是否愿意回掖庭,对上如今境况,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仲夏,匈奴壶衍鞮单于与汉通好,并承诺将身处北海,持节牧羊多年的苏武送回。夏末,匈奴又发兵两万掠边,天子派兵回击,活捉主将瓯脱王,自此匈奴不敢再犯张掖。   杨瓴与我说起此事时,道:“眼下东北的乌桓日益壮大,匈奴讨不到好,就又将主意打回张掖去了……”见我脸色倏地一白,杨瓴似是悟到一事,遂道:“念儿出生那年冬季,匈奴亦犯张掖……阿凰,你那时……”   我生怕杨瓴提起泸楠,忙道:“焉支山虽有匈奴流寇出没,毕竟人数不多,那个冬季亦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阿凰,你须记得女儿不只属你一人,你日后不可如此轻率便置两个女儿于险地。为夫今生至亲,便只你三人而已……”杨瓴拥我入怀呢喃道。   这告诫被杨瓴以温润低诉之音说出,我一时愧疚难当,点头道:“诺。”   夏末,陵儿遵先帝遗诏,将已故卫太子遗孙刘病已接回掖庭养视,并令宗正著其属籍归入皇家。即日着鲁地史家尽早将皇曾孙送回。   我得悉此诏令时,喜忧参半地想着回鲁地亲自带询儿回长安。询儿身份终是得以正名,是为喜;他终要离开疼爱他的曾外祖母,却也是忧。我让田作庆传话与杨瓴我要回鲁地当晚,在未央宫值守的杨瓴却急匆匆回家来。他双眉紧拧,向我斥道:“你可还有些许为妻之持?总是未经我同意便不辞而别?”   杨瓴自与思儿相认后,便如往昔般待我和颜悦色,此刻他竟一反常态,我立时懵然,轻声问道:“夫君息怒,可是妾何处做了错事?”   我甚少在杨瓴面前谦称,他眉头稍松,道:“你要回鲁地,须得与我同行。我眼下事忙不得离京,你在家中静候询儿来京便可。”   “思儿念儿皆在长安,我还会走脱不成?”   杨瓴气愤道:“我未许可,你不得私见你那义侄!”   我闻言愣住,片刻后方道:“瓴君,泸楠是我亲人,从前我为避祸不得已才与他在外以夫妇相称。”   “你别忘了我私底下那重身份是做何事的,况且我亦是男子,我岂会觉察不出你那义侄对你……生出了男女之情!”杨瓴一双美目里蓄着隐忍的怒火,目光牢牢盯在我脸上。   我闻言脑中轰然,思儿出生时泸楠替我接生的情景浮现,且自我携思儿回长安后,在鲁地打理后事的史高曾传信于我,道泸楠似是十分想念我却又不知为何不肯承认,且从不愿意跟随前往长安的商队,或许杨瓴所虑之事不无道理。然而若非杨瓴当年阴差阳错于焉支山寻访我,思儿出生时亦不用蒙受这些磨难。我着恼道:“你这是不信我?若我非要回鲁地呢?”   “你!我是你夫君,你竟一味忤逆为夫!你若一意孤行,你我夫妻情分,便到今日止!”杨瓴甚少如此急怒,他抬手攥紧我手腕,衣袖拂到近旁木架上我的陶埙,只听啪一声响,陶埙落地摔成粉碎,同时身旁传来念儿“哇”的一声啼哭。我转头一瞧,原已睡下的念儿不知何时竟立于我们身后,涕泣道:“阿翁,阿母,你们很是可怕……”   我正欲上前抚慰一番,杨瓴已先我一步抱起念儿,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温言哄道:“念儿莫怕,阿翁正与阿母在游戏,阿翁这便陪念儿回榻上歇息可好?”   我见杨瓴抱了念儿回里间,便扫了陶埙碎片。杨瓴喜洁,每每自外间归家来便要先洗沐一番,我遂行到隔间浴房里备下温水。我回房见到杨瓴已哄了念儿睡下,便过去轻声问他:“浴房热水已备好,夫君可要洗沐?”杨瓴睨我一眼,起身往浴房而去。走至我身后,他忽而拉过我在我耳畔道:“你来伺候。”   我手执胰子给杨瓴擦背,盯着他健硕的背肌正出神间,杨瓴忽而闷声问道:“你少时随队行商,便是你那义侄一路相伴?”我闻言一愣,杨瓴忽而转身,伸手攫起我下颚,一双星眸射出精光:“你从前与他在塞外以夫妇相称?”   我解释道:“瓴君,我与他只是亲人。”   杨瓴忽的站起一把扯我进浴筩,将我按坐于他腿上,负气道:“莫非我不是你至亲?你竟一直替他说话!”   我被他钳着动弹不得,只好委屈道:“我只是想回趟外家……”   杨瓴不等我说完便吻住我,并下手解开我衣裳与里裙,又分开我双髀架于筩沿上。浴筩容下我二人,空余处已所剩无几,此时筩内温水满溢,于浴筩四周横流。我被杨瓴制于怀里,反抗无门,只得由他胡作非为去了。   许久后我终是收拾妥当,浑身酸软躺回榻上。杨瓴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眼角落下一吻,轻声道:“歇罢。”我眼皮沉沉合上,忽而想起念儿,忙起身欲下榻。杨瓴伸手环住我腰间不悦道:“你又要去何处?”   “念儿方才受了些惊吓,我……我想抱她过来同睡,免得夜间梦魇。”   杨瓴起身道:“我去罢。”   念儿身子一沾到我手上我便睡实了,一觉至翌日,杨瓴在我耳边低喃:“阿凰,为夫得回了。”我蓦地惊醒,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口齿不清道:“瓴君?我去备些朝食来……”杨瓴按住我,轻声道:“不必麻烦……阿凰,你须记得为夫所言,不得私会你那义侄。”我口中含糊应下,杨瓴却忽而俯身用力搂紧我。我拉住他伸向我腰间的手道:“念儿在旁边呢……”杨瓴仍是跪坐于我髀间并拉开我的里裙。我本就疲累,丝毫阻不住他,唯有伸手环住他后颈羞赧道:“你这登徒子……你轻些,别惊到念儿……”   杨瓴走后,我给念儿把过尿,原本惺忪睡眼已逐渐清醒。杨瓴从不曾如此反常干涉过我,我想起我初见霍云时的不安,若杨瓴与霍云有交情,想必我亦会如杨瓴阻我见泸楠那样不让杨瓴与霍云来往。杨瓴是否亦与我那般,从泸楠那处,感受到了来自心底深深的忐忑与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凰妹:累死我了! 瓴哥:气死我了! 小包子:能让我好好睡觉么? 作者:好吧我又吃狗粮了   ☆、各怀心思   中秋后,史高与泸楠一同送询儿启程回长安。九月中,杨瓴携我与两个女儿回弘农祭祖,我在华阴郊外一处隐秘的草庐里,见到了今已六岁的询儿。   询儿个头比起前年高了许多,长开不少的五官隐隐现出其大父之貌,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长安诸人见到询儿这模样该作何感想。思儿松开握住我的手,扑向泸楠道:“表兄,你终于来看思儿了!你可有带上些新鲜玩意?”泸楠轻抚思儿后脑,一双鹰眼却直喇喇向我睇来。杨瓴一手抱着念儿,一手将我拉至身后,对泸楠道:“贤侄一路辛苦了,坐下饮茶罢。”泸楠稍稍一愣,低头看着思儿,道:“你们聊,我与思儿耍一耍。”询儿见状,亦想寻思儿玩耍。我遂让询儿领着念儿一道与思儿玩在一处。   我问史高:“家中安好?”   “家中一切顺遂,小姑放心罢。病已如今已完全记下我等嘱咐,外人问起皆言不甚记得四岁前旧事。”   杨瓴于衣袖下握住我手,问史高道:“贤侄,不知外姑可有不舍病已回掖庭?”   “祖母年事已高,确是多有不舍。然祖母亦知病已乃大姑唯一骨血,如今得以录籍正名,应是喜事。”   “鲁地可有人到家中贺喜?”杨瓴又问道。   “此遗诏未大肆传开,除去些本家亲戚,并无外姓人上门道喜。”   叙话过后,杨瓴携我与两个侄子道别,我抱着询儿,轻抚着他头上总角,道:“病已,你随二位表叔到得长安,祖姨母再去瞧你。”询儿应下,用力回抱我。   泸楠一行离开后,我问杨瓴:“你怎的特特问起是否有外姓人上门报喜?”   杨瓴沉声道:“病已虽家破人亡,却仍是卫太子遗孙,乃先帝嫡支。当今天子虽曾于先帝驾崩前被立为太子,但仍未如卫太子元嫡身份尊贵。燕地距鲁地甚近,不知身为先帝庶子的燕王作何感想。”   “燕王刘旦?你探到他欲对病已下手?”   “病已如今无权无势,又无显赫外家,燕王若要行谋逆之事,首当其冲应是县官。病已于他而言,只是个借力打力的幌子罢了。”   “如今朝局稳健,燕王以何借口谋逆?”   “这皇后之位,许是关键……”杨瓴指头轻敲桌案,沉吟不语。   询儿随史高入京,史高将询儿交至张贺手中后,询儿终是忍不住大哭一场,史高咬牙离去。   张贺将询儿养于掖庭,待史高与泸楠离去后数日,我方前去拜会。彼时张贺牵着询儿立于掖庭外尚冠里一棵梧桐树下,张贺甫一见我便眼圈通红道:“史姬……”我听到这一声已多年未有人唤过的称呼,忽觉世事纷杂,时过境迁,一晃竟已虚度这许久光阴。   “张公,你身子可还好?”我哽咽道。   “史姬……杨夫人……仆得以苟全性命,终是盼得抚育亡主遗孤,这残破之躯早已无足挂齿了。”   “今后,张公将作何打算?”   “曾孙原在鲁地家中已有启蒙,仆本应当为他延请名师。然曾孙初来,或有陌生,仆有一侄名唤彭祖,与曾孙年纪相仿,仆弟安世正为彭祖寻访名师,曾孙恰恰可随彭祖一道进学。”   我留下银钱予张贺,张贺固辞,我只道是我长姊留与她孙子之财,张贺终是收下。我对询儿道:“病已,你乖乖跟着张公,他是真心看护你的,你应视他如大人或长辈。”询儿乖顺点头道:“病已记下了。祖姨母,你可要多多来瞧病已。”   我心中一酸,道:“你现下养于掖庭,并非如从前在家中,祖姨父或可寻隙去看你,祖姨母却难了。待你住得惯些,各方关注不再系于你身,祖姨母方得时常见你。”询儿默然,幼小的身子用力搂住我,久久不语。   询儿遂跟随张贺在掖庭安顿下来,张安世为其子张彭祖与询儿寻得东海人澓中翁为师。张彭祖与询儿甚是投契,同席吃睡玩耍,一道进学。   我渐渐安下心来,每日于家中抚育念儿,杨瓴在家时便听他说些思儿的近况。霍兮姜仍是时而携上官云霓来寻念儿玩乐,我与兮姜逐渐熟稔,遂借机打听霍云。兮姜言霍云与其弟霍山乃霍光侄孙,兄弟俩自幼丧父,遂住于霍府,随兮姜异母弟霍禹一道长大。霍光生有六女,却只霍禹一子,因而对霍云霍山两个侄孙亦如对霍禹般十分宽纵。霍山尚知礼些,霍云却常随霍禹四处游荡,甚是荒唐。兮姜每每说起她的姐妹弟侄们皆十分忧愁,霍光多年来忙于政务,内宅之事极少上心,兮姜的母亲东闾氏性情温吞,若霍光只是地方小吏,东闾氏倒也能打理得当,可如今霍光早已位极人臣,东闾氏这霍家大妇便常常力不从心。加上多年劳神费力,东闾氏心力交瘁,时常卧病。近年来东闾氏已极少过问家事,霍家后宅全凭东闾氏的陪嫁媵妾,亦是霍兮姜幼妹的生母显夫人打理。显夫人年轻貌美但不甚识礼,霍氏子女们皆被教养得骄奢放纵,唯兮姜自小跟在东闾氏身边方未沾染陋习。兮姜四妹寡居,五妹幼妹皆未婚配。幼妹霍成君如今三岁,显夫人一心想将霍成君配于天子,霍光不许。兮姜叹道:“虽我亦恐幼妹娇恣会重蹈先帝陈皇后老死长门的下场,但若是强将我的云霓扶上后位,我更是不舍……”   我问兮姜道:“上官将军意欲如此?令尊同意么?”   “家父虽十分疼爱我与云霓,却难以事事防范……”   兮姜说得隐晦,我不好追问,只得在杨瓴休沐归家时问他。杨瓴亦是无奈:“目下选后之事,多由长公主议定了……近来上官家父子与长公主外夫丁少君过从甚密,丁少君还改名为丁外人。”   “霍家如今已是权倾朝野,上官氏为后,总比霍氏为后好些。陵儿他可有立后之意?”   “县官如今心思极深,长公主曾多方试探,县官却言长主寡居寂寞,可私幸外夫。长公主反而闹得无趣。”   我略略沉吟,把心一横对杨瓴道:“瓴君,你若得空见到陵儿,可透露出立上官氏为后的思量来。陵儿聪慧,应能想到此中关节。”   杨瓴有些讶异的目光定定注视我,我被他星眸里的不可置信看得心虚,遂讷讷道:“我虽与兮姜有交情,但她与她母亲皆是怯弱温婉之人,丝毫左右不得霍家与上官家。既然上官云霓已躲不开沦为父祖争利的傀儡,还不如由陵儿暗中护她周全,也可因此免于霍氏一家独大……”   “阿凰,我竟忘了,你亦是读过百家之人……你这番考量,可还有为了思儿日后做打算?”   “……”   始元四年春,鄂邑长公主为天子纳周阳氏,周阳氏进御后,又纳上官安女上官氏为婕妤,月余进后位。   “这周阳氏,祖上可是姓赵?”我倚在杨瓴怀里,低低问道。   “正是。长公主此举,应是顾念县官外家。周阳氏长了县官三岁,此番只当是教习进御,长公主倒是有心。”   “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娶妻前皆有姬妾教引人事,这不出奇。”我抬头看向杨瓴,却见他略显难堪对我道:“阿凰,我……没有……”我失笑,抚着他眼下胎痕:“瓴君我并非说你……父母不在,你寄居侯府,哪有如此周到。”我顿一顿,问道:“陵儿对皇后如何?”   “县官怜皇后年幼,只让她于椒房殿安心住下。”   我想起一事,问杨瓴:“三个月后陵儿可要携后祭拜高庙,皇后正位中宫理事?”   “皇后年幼,如何晓得理事?应多是由椒房殿长御代为主事。”   “瓴君,思儿已有七岁了,你去跟思儿说,让她私下提点着皇后需自行收好皇后玺印,莫像天子印玺那般旁落。”霍光之前强取天子印玺而不得,他虽明面上嘉赏了那尚符玺郎,不久后却将那玺郎之位换了自家心腹。杨瓴闻言应下,又对我道:“云陵已近完工,各户迁徙已毕,县官拟下月巡幸云陵,并许思儿归家半月。阿凰,你可要携女儿往云陵走一走?”   我攀着杨瓴肩膀,喜上眉梢道:“此话当真?上次回乡祭祖,思儿也只是归家五日,此次竟有半月?我可想她了!”   六月季夏,皇后见高庙。赐长公主、丞相、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钱、帛。上官安以后父迁车骑将军。   上官桀虽为皇后祖父,亦尚知收敛,上官安却已喜不自禁,日见骄横。霍兮姜益发沉默,只常常出入椒房殿,陪伴幼女。   六月底,天子驻跸云陵。杨瓴亦携我与二女至云陵,寻了家客店住下。思儿见到幼妹很是欢喜,我遂与少纹一道带着小姐妹到街市上游逛。云陵历四年修缮,已小有规模。少纹与思儿念儿逛得甚是欢欣,我却心中恻然,玥直,她离去已有五年了。我正黯然失神,忽听思儿喊道:“赏哥哥!”   我抬眼望去 ,只见迎面走来一总角少年,身着玄色深衣,眉目爽朗,有些许异族之貌。思儿向我道:“阿母,这是……”我未等思儿说完,便行了一礼道:“小妇人失礼,见过秺侯。”   金赏面上掠过一丝惊讶,愣了一下方道:“杨夫人……不必多礼。”   “小女尚幼,尊卑不分,多有唐突了。”   “杨夫人切莫见怪,我与思儿时常见面,已是熟稔了,不必如此拘礼。”金赏微笑,低头看了看思儿。思儿身量只到金赏胸前,她踮起脚尖凑到金赏耳畔,一手攀着金赏肩头,一手抚在金赏脸侧对他说着悄悄话。金赏怕她站不稳,一手伸至她腰间轻轻扶着。不知思儿与他说了何事,金赏双目有一丝宠溺忽闪而过,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那年九岁的我与十四岁的杨瓴,亦是如眼前这少年与女童般亲昵……   晚间待两个女儿睡下后,我对杨瓴说了思儿与金赏早间之事。杨瓴皱眉道:“思儿亦曾说过天子哥哥心思沉,不如赏哥哥和颜悦色好相处。我当时只道是她童言无忌,未有深究。阿凰,你是忧心思儿与秺侯?”   “思儿年纪小,又是椒房殿的人,不知陵儿作何感想……”   “罢了,明日一早便要起身祭拜皇太后,先歇了罢。”   翌日天未亮,我已与杨瓴往云陵太后墓而去,一双女儿由少纹看顾。少年天子于晨雾中向玥直的陵墓前恭谨祭拜行礼,我身份不得外泄,只得在寝庙处给玥直上香。玥直一去五年,与我的长姊同样为巫蛊祸事无辜牵累,如今玥直的陵墓已修好,长姊的陵墓却不知何时有着落……   陵儿于墓前祭拜礼毕,方独自走进寝庙,为玥直上香后,他回头定定看着我。十一岁的陵儿个头比同龄的金赏高了不少,眉宇间却总有挥之不去的清愁,与他的身形有些不称。庙里只我二人相顾,我行至他身旁坐下,轻唤他一声“陵儿”。陵儿幽幽道:“我登基后,大将军为我名有双字难于避讳,硬是将我陵字去掉,这世上,便已剩绛姨你一人如此唤我了。”我心酸不已,只好轻抚陵儿后背问道:“陵儿,皇后可好?”   “云霓很是懂事知礼,敏慧好学。”陵儿忽而挑眉直视我道:“绛姨小名为凰,我欲将岁羽阁赐予思儿居住。我召她往岁羽阁一观,她却奉了云霓一同前去。绛姨,你说思儿此举是何意?”   我心中大震,深吸了好几口气方得平缓过来。我未有对上这天子之问,却道:“霍大将军第五女,与秺侯年岁相当,陛下可有许金霍两家结亲之意?”   陵儿不意我忽的转了话题,思索片刻后了然道:“敬候生前,亦有与大将军提及此事。朕待见到大将军,便将此事定下。”   “陛下,思儿与皇后亦是年岁相近,许是相处投契,陛下便让思儿留于椒房殿伺候皇后罢。”我平视陵儿,温声劝道。   陵儿未置可否,片刻后方正色道:“两位金侍中,朕皆赐都尉之职。敬候另有一侄名安上,来日金赏成婚,朕亦召此子入为侍中。”   回到客店房中我对杨瓴说出此事,杨瓴不悦道:“你为何如此武断?待过上几年思儿晓得□□,若那时秺侯当真对思儿有意,成全他们便是,为何硬要将秺侯配给那霍家女?”   “瓴君,目下境况,已是等不得思儿再长两三岁了。今日陵儿已透出对思儿有纳入后宫之意,我不就此断了秺侯念想,只怕来日必然酿出祸事。陵儿他,倒是有手段,说要给金氏兄弟加官为都尉,其实便是震慑二人之故。”   杨瓴心疼女儿,不欲再与我说话,转身回里间寻思儿去了。我朝着杨瓴的背影,喟然一叹。   一月后,霍光以第五女妻金赏,金赏进奉车都尉,与袭封的秺侯之爵一道,身佩两绶。金建进驸马都尉,佩一绶。陵儿对霍光言:“金氏兄弟二人不可皆佩二绶么?”霍光对曰:“赏自是嗣其父爵,而建未得矣。”陵儿笑道:“侯爵之事,不在朕与将军手掌之中乎?”霍光道:“先帝之约,有功者方得封侯。”陵儿为金建求爵之事,终是不了了之。   杨瓴对我说完这些后,便背对着我沉默不语。二人静坐良久,我终是小心翼翼开口:“瓴君,思儿如何?”   “她并未知晓男女嫁娶之事,因秺侯不再与她说话,便郁郁数日,无可奈何罢了。”杨瓴心情不好,我不敢再问。我烧了只埙,描上思儿喜欢的凰鸟图样,让杨瓴带给她。   初秋,西南姑缯、叶愉等十余夷族部落联合起兵反汉,朝廷派出水衡都尉吕破胡带兵前往益州平叛。吕破胡却因迷路,未能及时进抵益州增援,致益州太守殉国,益州汉军泰半阵亡。   “前年夏天益州亦是西南多地夷民叛乱,吕破胡率军前往平叛,势如破竹,大军到处叛乱即止,怎的这次力有不逮?”我皱眉不解道。   “吕都尉是循着前次旧路,适逢大雨,山崩阻路,大部只得另择出路,因而贻误战机。”杨瓴道。我正欲回话,杨瓴执起我手沉声道:“县官欲遣大鸿胪田广明与军正王平往益州平叛,我亦在随征之列。”   我怔住,半晌方道:“瓴君,这是陵儿之意?”   杨瓴点头道:“确是县官所命。我如今位居中郎,理应随征。”杨瓴攥紧我手,肃然道:“我离家时,你不得私见你那义侄……有事涉两个女儿,若非小事,你须得待我归家后方可议定……”   杨瓴话未说完,我上前攀住他胳膊颤声道:“瓴君,你莫要说此气话让我安心……你且告诉我,此战敌我兵力几何,胜算几何?如今已是秋末,粮草军需可有备足?益州地形多变,田广明为人严酷,可担得起领军之责?平叛不比剿匪,需铁血怀柔并行,田广明麾下可有圆滑善辩之士代为转圜……”   自我向陵儿提了金赏婚事后杨瓴便生了心结,对我不冷不热,此刻他终是低头吻住我,打断我的问话。他无奈道:“阿凰,你为何这样聪慧……”他拥我入怀,柔声道:“此战并非如此艰难。为夫自当小心,你且安心等为夫归家便可。”   我回忆着从前在焉耆时,泸楠那两房姬妾为他做的中衣的样式,给杨瓴做了几身中衣。无论是冬衣或夏衣,贴身处皆用料极柔,左胸处则是缝了厚厚一层夹棉。杨瓴露出些多日未见的笑意道:“阿凰,你终是有些为妻之态了。”我撅起嘴道:“莫非我自十五徂尔,至今我于你心中皆非良配?”杨瓴笑道:“阿凰,我并非那二三其德之辈,你何以用《氓》里的话来讥讽为夫?”   我转身执起陶埙,吹起《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杨瓴自我身后环住我腰间,温声道:“阿凰,别这样……”   我眼眶一热,不理杨瓴,又继续吹《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才吹完两段,杨瓴便夺去我的埙,道:“阿凰,别胡闹……”我委屈道:“我心里不痛快,你还不让我吹上一阵。”伸手欲夺回陶埙。杨瓴右手将陶埙一举,面上露出些少年人的狡黠来。我一手撑席猛地坐起往杨瓴身上扑去,另一手拽过杨瓴右手的衣袖,杨瓴回手将陶埙传至左手,我顺势将他扑倒在榻上。四目相对时,冷待我多日的杨瓴星眸里蓄起情*谷欠,翻身将我压下。此时身旁传来念儿娇憨的童音:“阿翁阿母,你们这次又是做何种游戏?方才埙音很是好听,为何停了?”杨瓴在我耳边轻声道了句“等念儿睡下了为夫再收拾你”,便下地抱起念儿走出屋去。   冬至,大鸿胪田广明率部出征。杨瓴嘱我若遇上不得明面之事,便去寻姬池,姬池不在家时可与姬府管事留言。   腊月时大军前部开至益州,抵州治雒县。半月后叛军南撤,益州东北面战事稍歇。元日后大军进入益州中南腹地,大江未封冻,大军渡江南下,西南地形多变,战事一时胶着。我在司马英处读到这份邸报,已是孟春,司马英道:“听外子言,战事一时未有进展,不过阿凰你不必过于忧心,那南夷叛军只是乌合之众,待我方探得完整地形,必得将叛军击破。”   陵儿追尊玥直亡父为顺成侯,赐下钱财、田宅与婢女予玥直姑母赵君姁。我听闻此事不禁叹气连连,陵儿虽聪慧,究竟年轻沉不住气,如何斗得过那起老政客?   我正琢磨着如何寻机劝劝陵儿,忽听少纹进来说道:“姑娘,我那口子说外头有件奇事。有个一身着黄的男子,竟自称乃卫太子,执黄帜立于未央宫北门外。公车上报天听,天子遣一众公卿官吏前去辨认。众臣去到后竟莫衷一是,无人敢驳……哎,姑娘要去何处?”   “我去北阙瞧瞧……”我话未说完,人已奔出门外。   我出门后,并未直奔未央宫北阙,而是去往掖庭外一户许姓人家。此前张贺带着询儿住掖庭时,他若事忙便嘱一宦者丞帮忙看顾询儿。此宦者丞姓许名广汉,原为昌邑哀王刘髆的侍从郎官。许广汉因罪被下蚕室施以宫刑,后入掖庭为宦者丞,并迁其妻女至长安居住。张贺言许广汉性情敦厚,看顾曾孙十分尽心。询儿相貌肖似他大父,因而他回长安至今我极少见他,免得惹来事端,只往许家送些银钱。   我缓缓推开许家家门,一条黄狗扑上前来,围着我转圈。此时走来一女童,轻喝道:“黄石,去!”黄狗应声走开,那女童上前对我道:“绛姨,来找病已哥哥么?”   我蹲下对那女童道:“平君乖,知道病已哥哥去何处了么?”   “他散学归来便与彭祖哥哥跑出去了,跟猴儿似的,我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我正欲回话,忽听一女子话音传来:“杨夫人来了,快屋里坐。”原是许夫人。平君向许夫人道:“阿母,平君想跟绛姨出去玩!”许夫人微微瞪眼道:“你这淘气包就知道出去疯玩,可别误了杨夫人正事!”许夫人边说着边拿眼觑我。我轻笑道:“无妨,平君年幼,呆家里亦是无趣,我这便带她出外耍一耍。”   我抱着平君来到未央宫北阙,此地已聚集了三辅吏民近万人,偌大宫门水泄不通,右将军已率兵列队宫门四周以备不测。我将平君举至脑后,让她坐与我肩上,嘱她若是见到了询儿或张彭祖便告诉我。我来回寻了将近半个时辰,平君方叫道:“病已哥哥!彭祖哥哥!快过来!”   询儿于人群中见到是我,忙拉过张彭祖上前来。我放下平君,伸了下微酸的肩头,对询儿道:“病已,此处纷杂,快回罢。”   询儿不甚乐意,转头望向那黄衣人。我悄声问他:“你觉得那个是你大父么?”询儿转过头一脸探究看向我,眼中射出同龄孩童少有的刚强。我心里蓦地一颤,蹲下与他平视道:“你的大父,事先帝至孝,为人高洁仁义。他若还在,绝不会让先帝思子悲恸,亦不会如那黄衣人般行此哗众取宠之事!”   询儿默然,他低头沉思的侧脸与陵儿十分相似,陵儿神情莫测些,他却显出刚毅来。良久,询儿抬头问我:“既然眼前此人与我大父作风大相径庭,为何在场众人竟无一指证?”   询儿随了他刘家人的聪慧,我心里暗赞。我温声道:“病已,在场众人虽数以万计,然其十有八九皆是无事望风之徒,那黄衣人真假与否并非其在意之事。所剩那十之一二,虽熟识你大父之人应不在少数,然其行为心境全出自其立场决断,你大父与今上关系微妙,那等人出于私心,不欲贸然行事惹祸罢了。”   “那末,祖姨母”,询儿目光坚定道:“我更要于此处,目睹何人可以公心行事,将冒充我大父之徒绳之以法!”询儿九岁的身量,此刻却如伟岸丈夫般生出磅礴之势,立于原地未动半步。   良久,忽有一吏上前,命其随从上前缚住那黄衣人。近旁有人劝道:“隽公,这人是否卫太子尚无定论,且让他待着罢。”我听到这声“隽公”,心道原是京兆尹隽不疑。只听隽不疑叱道:“尔等何必惧怕卫太子!春秋时卫国太子姬蒯聩抗旨出奔,待其子姬辄继位国君后方才回国,然姬辄因姬蒯聩有罪与先君,未许其父归国,此事在《春秋》书中亦被赞许。卫太子从前得罪于先帝且先帝未赦其罪,若其出奔后未死,今天来此自投罗网,便是罪人一个,本当捉拿归案。”   我低头对询儿道:“病已,你瞧,那是京兆尹隽不疑,他很是刚正明理。”询儿点头道:“病已十分敬服。”   正说话间,张贺与许广汉寻到跟前。许广汉自我手里接过平君抱起,张贺则拉过张彭祖对我道:“幸得杨夫人前来看护稚童,否则贺实在忧心。”张贺转头就对张彭祖轻叱道:“为何下学后不与曾孙归家,竟跑来此处溜达!”   “病已听闻他大父在此,刚才下学后方来此地。诗有云‘于乎皇考,永世克孝。念兹皇祖,陟降庭止’,病已来见他大父,有何不可?”张彭祖引经据典向张贺驳道。   其时张彭祖已被其父过继于张贺,张贺对彭祖亦是疼宠有加,此时被继子一番抢白,竟无言以对。我拉过彭祖,让他与病已站一处,遂对张贺道:“童言无忌,张公莫要在意……张公看那人”,我转头看向远处,目力所及那张与姐夫肖似的面庞,心头酸楚道:“若真是姐夫,那该多好……”   张贺亦哽咽道:“归来兮……终是妄想罢了。”   那黄衣人一案被隽不疑投至诏狱,由天子亲审。少帝嘉奖隽不疑:“公卿大臣当用有经术、明于大谊者!”朝中官吏皆莫能及。经查验正身,此黄衣人姓成名方遂,祖籍夏阳,原为湖县一术士,卫太子当年匿于湖县时,遣舍人寻成方遂问卜,那舍人曾言成方遂与卫太子相貌十分肖似。成方遂闻言后,踟蹰数年,今为求富贵,以土德之仪一身着黄,持黄旐诣北阙假扮卫太子。成方遂以诬罔罪论处,腰斩于市。   我在许家看询儿练字,顺道将那妄图富贵的成方遂之事说与他知。询儿道:“我日后亦要如那京兆尹般明理!”我欣慰道:“那病已就刻苦钻研经史,祖姨母等着你学成之日!”询儿挺着小胸脯道:“诺!”   忽而近旁有人哈哈大笑,平君拆台道:“绛姨,莫要为他所惑,他日日下学便与彭祖哥哥去走马……”询儿上前捂住平君嘴,道:“平君妹妹,莫在姨祖母面前胡说八道!”平君挣脱了询儿道:“我才没胡说,你还与王叔去斗鸡,那王叔的女儿都与你这般大了,却还是一样胡闹……”我笑着抱起平君,道:“那就让病已哥哥自己练字去,绛姨带平君与念儿玩耍可好?”   这日我见屋内湿润,便将一些物什搬到院中晒日光。念儿瞧着好奇,便与我一道翻着箱栊。不多时念儿翻出一鎏金铜器问我:“阿母,这是何物?”我遂道:“这是铜螭尾,乃西南句町之物……”我脑中忽的闪过当年句町首领毋波赠铜器予我与姬池时说过的话,思索片刻后,起身往姬府而去。   姬池仍不在家,我将铜螭之事写于绢帛上,留书一封交予姬府管事,请他速速将此信交予姬池。随后我回到家中,将一应内事托予少纹与芸拨,尤其是念儿需看管妥当。宫中有事,可寻司马英或姬府管事共商。我打点停当后,驰马往益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包子:最近咋了,阿翁似是生了阿母的气? 小包子:非也,阿翁在与阿母做游戏! 大包子:甚么!阿翁都不与我游戏!我在椒房殿里十分无趣,赏哥哥如今也甚少搭理我,不成,我也要找赏哥哥做游戏去! 赏哥(脸红):我亦想与你“游戏”,可是你阿母把我卖了!呜呜呜…… 瓴哥:媳妇可是想念我了要来益州寻夫? 凰妹:一边凉快去,我要去句町找好吃的! 作者:我这是找虐吗天天自吞狗粮……三升!   ☆、义释夷乱   大半月后我就出了益州州治雒县,一路愈加荒凉,被战火波及之处虽不至于饿殍遍野,却也是人迹罕至。我装扮成为避战乱而出逃的流民,邋遢的形容省去不少麻烦。我一路南下,晓行夜宿,句町地界已是在望。   这夜我与寻常般,于一无主田畴里,窝在埂边歇息,马儿缚于不远处树下吃草。此时月黑风高,我忽有异样之感涌上心头。近旁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我立时醒觉,凝神细听,果有零碎脚步声向我这边靠近。我右手伸至腰间,趴于埂边抬眼张望。只见星光黯淡的苍穹之下,两名男子借着夜□□腰行至我缚马的树旁,瞧着似要盗马。其中一男子行至距马约半丈处,忽而脚下一空,一足踏至我事先挖好的土坑内,我趁此机会一跃而起,挥鞭向正欲上前查看摔倒同伴的男子扫去,那男子一时不备身后有人袭来,忙跳至一旁避开。我借这当口解下缚马缰绳,翻身上马夺路而去。   我驰马飞奔了一阵,忽而脑后传来劲风破空之声,我心中一恨,那恶贼盗马不成,居然还向我下杀手!幸亏我下盘稳健,遂以双髀夹牢马身,俯身同时拨转马头避过那一箭。我自马背行囊取出弓箭,回身反手拉弓,朝那破空发声之处连射两箭。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应声落马。我催马朝一小路奔去,走了数里方慢下来。   此时我面前不远处有一男子向我奔来,朝我大呼:“义士救我!”只见他身后有数骑,正举着火把追来。我觉着这逃命的男子似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他。我思忖间,那追兵中已有一骑朝那男子撘弓放矢。我朝那逃命的男子挥鞭一卷,将他带至一旁,险险避过那箭。我随即俯身向他伸手道:“上来!”那男子抓住我手,被我拉上马背,我便带着他往南一路而去。我二人一骑,后头追兵渐渐赶上。我拐进一山包后勒马下地,取下行囊,让那男子躲进田畴灌道里,又从路旁拾起两个废弃的稻草人,分别套进我与那男子身上的外袍内,并将稻草人牢牢绑于马上。我朝马儿臀部狠抽一鞭,待那马一声长嘶跑开后,我便与那男子一道躲于灌道中。我轻声问他:“你是何人?怎的逃难至此?”那男子颤巍巍道:“我乃句町人,我父子慕中原学识,习汉语已久……”   我瞪大双眼,此人竟是句町后毋波独子!我吃惊道:“你是赉桂?难怪我直觉你眼熟!”   那男子亦诧异道:“恩公你怎知我汉名……”他话未说完,我伸手捂住他口将他按下,待头上那数骑追兵急驰而过后,方松开手,问他道:“你可还记得我?十二年前,你身染怪疾,姬医士与我曾看顾你。”   赉桂惊喜道:“原是恩公,今日又再出手救我一命!请受赉桂一拜!”   我拉着赉桂道:“不必拘礼,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落到今日险境?”   赉桂将他所历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原是姑缯一众夷族叛乱之初,因知毋波父子崇汉,担心毋波为汉军所用,遂趁毋波独子赉桂祭祖归家时于半道上将他劫走,并寄书毋波,须向汉军传递假讯,致汉军难以南进。今夜赉桂终是寻机逃脱,却仍是在半道上被发觉,方才堪堪被我救下。听到我说之前有贼人欲盗我马,他说应是先前追捕他时不慎失马的那两人。我问他道:“你可认得回家之路?”赉桂点头道:“我常走山涉水,这一带并不陌生。”   我从行囊里取出两套灰布短褐,与赉桂各自换上。我见赉桂身量不高,遂拿出些银粉将他发色染白,给他草草绾了个髻,让他扮作老妪。我仍是一流民模样,与赉桂以姐弟相称,只是他为姐,我为弟。赉桂专挑些无路之地沿水而溯,也曾于路上遇到三两追兵,好在我们应对得宜,走了七八天后终是回到了句町侯府。   毋波见到被扣多时的独子,自是欢欣不已。他听赉桂道出我的来历,又见到我自贴身处取出的铜螭尾,毋波表情复杂沉吟片刻后,只道先替我接风洗尘,待姬池来到再详谈。   我便在毋波处住下,有侍女引我至一吊脚竹楼,备下热水供我洗漱。我正欲脱衣,忽有一窈窕婢女推门而入。她操一口生硬汉语道:“婢奉命……伺候公子……”我定睛一瞧,只见此婢颇有姿色,衣衫单薄香肩半露,绝非单纯侍浴之人。我不想泄露我乃女子之事,遂对那婢女摆手再一揖,向门外做个请的手势。那婢女面露难堪,仍欲上前服侍。我心道这句町夷民待救命恩人果真热情,然此刻我身上黏滞难耐,只想快些洗个爽利。我将门拉上,以手势示意那婢女。婢女双目圆睁,终是会意,遂张嘴轻喘出声。我虽从前在焉耆酒肆里亦见识不少,但却从未历此境况,唯有双手掩耳坐于浴筩旁待她叫上一刻。事毕后她一脸感激看向我,我遂再次请她出门。待那婢女离去,我反手将门闩上,痛快洗过一番,穿回寝衣便歇下了。   翌日一早,我用完朝食不久,赉桂便来寻我。他将我带至他的居处,煮起了茶汤。   水沸后,赉桂待到茶叶于汤中完全伸展,方舀出一耳杯茶汁递予我。我双手接过饮下,赞道:“此茶香气馥郁,茶味回甘,正适于餐后饱腻。”我眼珠一转,玩笑道:“上回我在此处,怎不见你家以此茶招待?”   “恩公莫要怪罪,此茶名为白毫,非是我家藏珍不献,而是此茶乃近五年始有采制,从前……便只在青龙山间不为人知。”   “无妨,我只是与你玩笑一句。赉桂,我姓史名绛,虚长你一岁,你唤我绛兄便可。”我又问道:“此茶甚是别致,你们可有运往别处贩售?”   “此事颇为不易,朝廷行均输之策,白毫属我句町土货,需先至均输丞处报备。均输丞却道若要将白毫运至长安颇费人力,且因京城平准定价以致不易得利,遂只得将白毫贩往周边郡县。”   “你倒是熟知此道”,我心头一跳,轻声道:“句町地界临近交趾海岸,你们可有……盐场?”   “绛兄你亦料到此节?诚然我父亲治下亦有私晒海盐……只是小盐场,并未张扬。”   “如今外头那些降而复叛之人,你可知为何?”我换了个话题。   “只是些首鼠两端之流,瞧着何处得利便朝那处奔去。姑缯善制酒,朝廷行酒榷,姑缯或有怨言。且眼下天子年幼,那起狂徒便胆子大了。”   “如今你已归家,可否请你父亲全力襄助汉军?”我小心翼翼问道。   “父亲亦在权衡,毕竟战事纷起,对句町亦有诸多不利。”赉桂正说话间,有人来向他报讯。赉桂对我道:“姬医士已至,我们去迎他罢!”   我随赉桂去到句町衙邸,果见姬池正与毋波说话。姬池回头对我道:“凰……绛弟,君侯已决意全力助汉军平叛,此次,你救下世子真乃神来一笔。”   我闻言向毋波一揖到底,由衷道:“谢过君侯。”   毋波回了一礼,向赉桂交下些府内事宜后便匆匆离去了。赉桂亦自去忙碌,剩我与姬池于府中。姬池问我道:“你来益州,可有见过子恪?”   我摇头:“我未曾打探汉军所处,恐被误作奸细。”   “现下可要我携你去见子恪?”   “……不必如此,我自行回长安便可,免得夫君分心。”我想起那晚我吹起《卷耳》,才吹了小半,埙便被杨瓴夺去,料想他不喜此节,我虽想念他,却也无奈,若他因我离家而分心战事,岂是不妙。   “此地虽有战乱波及,但仍算太平,后日乃上巳,你可要随此处土著行祓禊之事?”   我的心情因担忧杨瓴生气而浮上一层阴郁,忽而听到姬池提到这茬,我遂有些向往道:“从前于书简中看到西南夷族对上巳甚为重视,各色庆典与中原大相径庭,但愿此次我能一饱眼福。”   两日后,我随姬池来到住处附近延水边,果见许多青年男女,只裹一浴布便下水祓除嬉戏。还有男女以俚语对歌,我虽不解其意,但从其面上喜悦之色亦能窥得二人两情相悦。我心内感叹,若是此刻有杨瓴相伴就好了。我手不自觉摸上颈间摩挲着玉瓶,哼起《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我正嗟叹间,忽觉身旁有水气靠近,摩挲着玉瓶的手蓦地被一双湿手握住,那双湿手还揉搓我掌心厚茧。我心间一阵酸胀,转头只见一身湿漉漉的杨瓴,卷曲浓密的长睫上还挂着水珠,星眸里带些懊恼看着我,狼狈道:“阿凰,我方才正要唤你,未留意近旁,被两个女子泼了一身水渍……”我扭头望向他身后,只见两个只着浴布的句町女子,怔怔看着我与杨瓴。我这才省得,忙将手缩回道:“瓴君,我现下穿着男装……”   杨瓴上前搂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权当被看作龙阳欢人好了……阿凰,你方才在想甚么如此出神?”   “溱洧……”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杨瓴竟把我那时没吹完的《卷耳》轻声念了出来。   “瓴君……”,我心下一阵悸动,杨瓴他终究没有怪我。我又知杨瓴喜洁,抚着他眼下胎痕眷眷道:“你身上可是不爽利?回屋换身衣衫罢?”   姬池走上前来道:“你们快回,我看那泼水的女子似也看上阿凰了。”   杨瓴忍笑对我道:“绛弟,走罢。”说完也不管我抬眼瞪他,伸手拉过我便走。   回到房中杨瓴换好衣物,我见他眼下淡青,难掩疲累,遂问他道:“瓴君,你如何来此处?可要歇上一阵?”说时我舀出一杯掺了蜂蜜的姜晶茶递予杨瓴。   杨瓴喝了一口道:“此乃姜汤?倒是别有风味。”   我笑道:“我见你似有倦怠,便去寻了这处土物给你解解乏。”   杨瓴点头:“我确是乏了。华起传信于我言你携当年信物到此处寻句町侯,我遂与上峰请辞数日,以与句町侯议事为由日夜兼程赶来此处。方才你去延水边看热闹时,我已见过句町侯了。阿凰,幸得你冒险救下世子,累你担了如斯危难……”   “这倒无妨……只是瓴君,你不恼我擅自离家?”我惴惴道。   “为夫当然恼了,罚你此刻陪为夫歇上半晌。”杨瓴说完把我按在榻上,我轻声惊呼:“此处乃客房……”杨瓴嗤笑道:“听华起说,世子遣一婢女为你侍浴,你二人在房中闹出不小动静……真是小看你了,我的绛弟。”   杨瓴一声“绛弟”令我立时面红耳赤,我只得道:“这亦是无奈之举,我知高门大户里总会养些歌姬舞伎招待贵客,不让她弄出些响动来,假装服侍了我,她回去后恐怕会受管事责罚……”杨瓴低头吻我耳畔,轻笑道:“那末,此刻便让你服侍为夫一回……”   杨瓴离家小半年,他隐忍的动作里带了些许急切,我不禁心疼,抚着他脸上胎痕,对他轻声道:“瓴君,你乏了,让我来罢……”我翻身坐于杨瓴身上,如水般温柔回应着他的焦灼,事毕后他搂住我沉沉睡去。   翌日杨瓴需回军营,他执起我手道:“阿凰,为夫未能送你归家,你歇上两日便随华起回京罢。”我点头应下:“瓴君,你万事小心,我与女儿在长安等你……”我本想说左右你这斥候不用建功立业,战场刀箭无眼莫要太拼,我亦无需你赢回军功显贵门楣……又担心说这话让他难受,终是闭口不谈了。杨瓴却低头道:“阿凰,为夫懂你之意,你且安心。”他温润嗓音如同和暖春风拂过,我朝他坦然一笑,目送他转身上马离去。   毋波派出精锐与汉军协同作战,夏日过去,汉军斩西南乱民三万余,捕获牲畜五万余。   秋日气爽,汉军回朝。我与一众长安百姓去往安门外迎候。我走得分外远,待田广明等领军主将过去,我终是寻到了杨瓴。我上前喜道:“瓴君!”杨瓴下马拉起我手臂笑道:“阿凰,想为夫了么?”我啐他一声,靠近他耳边轻声道:“我要见陵儿,越快越好!”杨瓴闻言一凛,随即又对我亲昵道:“诺。”   次日晚间,我登上建章宫神明台,于留仙壁后等了小半时辰,陵儿方踱步而来。如今已十一岁的陵儿,身形颀长,初现棱角的五官又带了少许阴柔,让人捉摸不透。他瞳仁如无波古井,沉声问道:“绛姨如此急切寻我,所为何事?”   “陵儿……你长高了,可怎的清减了不少?可是近来身子不适?”我有些担忧道。   “绛姨不必忧虑,我身子并无不妥,长公主亦会看顾我。”   “长公主可有劝阻过你为外祖家加封之事?”我皱眉,“陵儿,加封外家之事,切莫操之过急。”   “我知他们作何想法,不过是忌惮多一门显赫外戚与他们争利罢了。如今他们已贵为首辅与皇后外戚,还如此沆瀣一气逼迫于我!”陵儿握拳恨道,“如今我外祖赵家无一人出仕,他们应当很是惬意。”   “陵儿,他们或是希望你只倚靠他们……敬候已逝,如今那三位,却未必如铁壁般紧密……”   “绛姨此话何意?”   “此前我因事去了一趟益州,查知些地方疾苦,乃因末修末盛而生。民事之中商为最末,农为根本,如今舍本逐末,便极易生出祸端。”我将句町土货因均输平准之策而未能物有所值,益州海岸皆有豪强私设盐场,姑缯善制酒却困于酒榷等情形一一道来。陵儿听罢,若有所思道:“绛姨,你是要朕打压御史大夫桑弘羊?”   “先帝下诏罪己,霍大将军辅政后一力按先帝诏中所旨行事,而桑大夫却仍一意孤行。如今盐铁之制所现弊端已初见端倪,陵儿,亦是时候借霍大将军之手整治一番了。”我恳切道。   陵儿沉思良久,道:“桑大夫十三岁便初显锋芒,被选至先考身旁任侍中陪读,其后所推之策亦得以强国驱虏。一年前,我曾因比岁不登民匮于食而下诏与民休息,政务从简。如今……我且寻个名目,召各方人士问询相关事宜。”   “陵儿,你可纳多人之言,莫让自身过于劳累……”我心疼道,“你尚未加冠,凡事,想开些……莫集各方重压于一己。”   陵儿默然点头,无奈道:“若我只甘心为傀儡纨绔,亦是幸事……然而,兄弟中朕最似先帝,怎能任几个老臣摆布!”   “陵儿,此事只可徐徐图之……”我轻叹道,“还有一事,此次西南平叛,需奖赏有功之臣。汉军之将我无须置喙,只这句町侯,你或可多加思量一番再下定论亦不迟。”   “绛姨,你要朕……加封异姓王?”   “这毋波父子崇汉,你可先假以时日观其心意。若他久未得赏,仍无怨言,你或可与大将军提议这异姓王之事,以彰有功之臣放得显贵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还说不是挂念为夫?连溱洧都唱出来了…… 凰妹:我自哼我的,与你无关! 瓴哥:我的绛弟…… 凰妹:你闭嘴! 瓴哥:……   ☆、营营青蝇   鄂邑长公主私幸丁外人之事已成公然秘辛,上官家父子欲为丁外人求官以酬其助上官云霓封后。初时,上官父子引公侯尚主先例,奏议丁外人封侯以全长公主颜面,霍光未准。封侯不成,上官父子又欲迁丁外人至光禄大夫,霍光仍以其无功而不许。由是长公主与上官父子皆对霍光心怀怨怼。   杨瓴与我说起此事时,我这寻常论事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夫君,竟也忍不住嫌恶地道了句:“无知愚妇与竖子!”我却是心疼陵儿要时常应付这起嘴脸丑陋的小人,只得再三嘱杨瓴得空便寻机开导陵儿。   霍兮姜往我处走动的日子颇多,她言两个儿子渐大,已各领差事不在她身边,女儿居深宫亦不能时时探望,整个上官府里竟无一处让她清静,只好隔三差五来寻我。我问她究竟家里有何难事,她长叹一声,将上官府中纷乱之事说与我听。   上官父子自上官云霓正位中宫后,日益骄奢。兮姜的夫婿上官安,屡次自宫中归家后,对门下从人得意忘形道:“吾尝与婿对饮,甚为开怀!”,并将天子所赐帛物缁衣用作祭神燔烧。上官父子时常于家中酗酒,二人酒醉后裸身行走于内宅,与姬妾□□。上官安继母的父亲好男风,家中蓄有一太医令为男宠。此男宠因犯有大过被霍光定为死罪,长公主出面以二十四匹马替此人赎罪方得免死。由是上官父子更是感激长公主,与霍光却几近反目。霍兮姜这霍氏女的身份在上官府中甚是难堪,她想回霍家避上一阵,然而她母亲东闾氏已然亡故,霍家内宅由显夫人一手遮天,现下她自家与外家皆非善地,只好往我这处走一走了。   杨瓴听我说完霍兮姜的无奈,便递了一份竹简与我。我打开细看,原是燕王刘旦上书天子的抄本。只见刘旦奏道:“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由不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故曰‘观过知仁’。今臣与陛下独有长公主为姊,陛下幸使丁外人侍之,外人宜蒙爵号。”我读罢皱眉道:“这燕王也替那丁外人求官,还真如你所料,他亦掺和进来了?”   “《易传》有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杨瓴摇头道,“果然如此。”   始元六年正月,陵儿躬耕于上林苑。思儿好奇,躲在一旁偷看。陵儿事毕,将匿于树后的思儿揪出,对她低声道:“去告诉你阿翁,谏大夫成事。”杨瓴将此节说与我,原是谏大夫杜延年,向霍光提请复修孝文帝的明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悦民意,霍光然之。陵儿遂下诏,令三辅与太常特举贤良之士,各郡国察举通达经史的文学之士,集聚长安,询民所疾苦。   二月,霍光召集抵京的一众贤良文学,商议罢黜盐、铁、酒等专营政策,由丞相田千秋首肯,御史大夫桑弘羊为辩方,始议。   暮春时,持节牧羊的苏武,被扣于匈奴长达十九年后,终于回到长安。陵儿拜苏武为典属国,俸秩中二千石,赐田宅与二百万钱,并命其谒拜孝武帝园庙。   夏日,大旱。我一手摇着扇子哄念儿入睡,一手翻着桑弘羊与各位文学之士辩议的记载抄本。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先帝哀边人之久患,苦为虏所系获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   文学曰:“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   ……   我看罢沉思,此次问询民间疾苦,已被引至问责桑弘羊所秉持的盐铁官营之制了。只是这文学之士所言有些矫枉过正,只怕现状难有大更,而霍光却能如愿打压了桑弘羊。   七月,盐铁之议终结,罢郡国酒榷与关内铁官,余下照常。   “匈奴蛮荒之地,何以以德怀远?非送嫁和亲自家姐妹,这群文学之士方理直气壮。我原想着改善目下官营劣迹而已,非是全盘否定。”我叹气道。   杨瓴道:“大将军此次未直接参与,却借贤良文学之手,宣示了大将军首辅之威。”   “桑大夫,可会报复?”   “他未动报复之念,旁人亦会从旁相逼。”   “上官……?”我轻声道。   杨瓴以指轻点桌案,沉思不语。   中秋将至,陵儿下诏,句町侯毋波率其君长、人民击反者,斩首捕虏有功,立毋波为句町王。大鸿胪田广明将率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杨瓴悄声对我道:“如今酒榷免去,于西南制酒者大是有益。毋波封王,其土货不得物贬所值。比起那等替丁外人无功而求官的谄媚小人,县官厚赏有功之臣方是正道。阿凰,你可还惦记当年的油炸虫子与三七花菜叶?赉桂托人带来了土仪。”   中秋是念儿生辰,我将句町土仪做成吃食,念儿吃得十分欢快,告假一日归家陪伴幼妹的思儿亦是笑逐颜开。   思儿给念儿带了皇后私底赐下与念儿的生辰贺仪,而兮姜亦另送了贺仪来,虽非贵重,却全是小女儿家心喜之物,杨瓴亦道兮姜与皇后有心。   时光于霍光与上官父子、桑弘羊明枪暗箭中流过,转眼已到翌年。暮春,武都氐人作乱,天子遣执金吾马适建、龙额侯韩增、大鸿胪田广明,将三辅、太常徒免刑击之。   杨瓴亦在随征之列。我问道:“征姑缯时,范明友以羌骑校尉统羌兵随征立功,此次呢?”   “亦是如此”,杨瓴不解,问道:“你怎的问起他?”   “我听兮姜说,范明友鳏居已久,大将军颇是赏识其才,已有招其为婿之意……”   我取下髻间凰簪,将长发散下,杨瓴坐于我身后正替我梳发,闻言他手上一顿,探身靠近我问道:“当真?娶大将军膝下寡居归家的第四女?”   我未作答,只问杨瓴道:“我听田作庆说,当年我兄长新丧时,你不在长安。彼时你于何处,竟得了消息送去奠仪?”杨瓴微微一愣,道:“……青州。”   我回忆片刻,又道:“彼时新帝登基,人心不稳,燕王刘旦与刘泽等人谋反,欲弑青州刺史隽不疑,未遂被察,陵儿与大将军顾念手足之情只将刘泽等人□□,放过了燕王”,我抬手抚上杨瓴腰带里暗藏的紫檀,道:“据说因隽不疑识破成方遂假扮卫太子之事,大将军原是属意隽不疑为婿,隽不疑以高攀不得固辞……”杨瓴哭笑不得从后搂住我道:“阿凰,你猜的没错,为夫那时确在青州与曼倩兄清理燕王谋反之事,曼倩兄亦是……如我般……不愿张扬。燕王有反意,县官但求一击即中。如今燕王与上官父子、长公主等人过从甚密,还有去岁归国的苏公之子苏元。”   我听到杨瓴以隽不疑的字“曼倩”称之,想必他与隽不疑应同是那重身份了,却是没想到燕王刘旦前次谋反不成竟仍然故技重施,与上官氏勾结,还拉上了苏武的儿子。我的思绪又回到范明友处,遂啐道:“隽不疑固辞霍家婿,这霍氏女便与了范明友?此次征武都,便是范明友立下军功,藉此迎娶霍氏女以获平步青云之机?”   “阿凰,你这话真是刻薄……”杨瓴无奈笑道,“明友他……自是有志向之人,并非仅贪慕眼前富贵。”   “范明友,他与霍云私交如何?”   “霍云?他终日与霍禹厮混,明友与他并不熟络。”   “瓴君,我不喜霍云,你切莫再与此人来往!”我声音转厉,正色道。   杨瓴面上闪过困惑,却终究没有追问,只是向我郑重道:“诺”。   杨瓴出征后,霍兮姜时常来我处小住。询儿来京已久,因他行事低调,已渐渐淡出众人视线,我便在他闲时留他在我处玩耍。由于我这处无长辈拘着,询儿常会叫上张彭祖与谏大夫杜延年次子杜佗一道过来。司马英亦会带上幼子杨恽来寻兮姜,并让小童子们玩在一处。杨恽性情仍有些不羁,打闹常有,我听众童子闲聊时,倒是张彭祖话最多。他道:“还是绛姨这里舒适,我长兄随征武都,家中长辈大人皆言长兄英伟,只道我顽劣,不及长兄十一。”杜佗亦点头道:“我阿翁亦是称赞兄长,时时无视我。”听到这些埋怨,杨恽方道:“尔等太过软弱,我兄长从未敢压我一头!”童子稚语总令人捧腹,询儿无父母兄长,每闻此言便好奇探听,倒没有伤感。兮姜听着无忌童言,看着不远处端着小盌小勺耍着细沙的念儿与平君,向我叹道:“云霓与思儿,原亦应如此。”我闻言感喟,无奈不语。   夏末,武都之乱平定,汉军回朝。杨瓴归家后,我抚着他身上又多出的几条疤痕,心疼道:“我一再嘱你莫要太拼,你……”杨瓴耸耸肩,温声道:“阿凰,为夫自有分寸。”我气道:“你再如此,我下回给你下泻药,让你无法成行……呸呸呸,没有下回,不再有战事才好!”杨瓴大笑,搂紧我滚进被窝里。   八月,陵儿改年号为元凤。范明友迎娶兮姜中妹,中秋前完婚。   这日秋高气爽,我于院中地上画了个八卦,与念儿掷骰子猜方位跳格子。霍兮姜忽而自门外蹒跚奔入,眼角隐见泪痕。我忙唤过芸拨照看念儿,扶兮姜进了里屋。我打来些温水替她擦脸,问她何事。兮姜悲愤道:“阿凰,我……我有了身孕,本应安于家中养胎。可云霓那个父亲……他……他连畜牲都不如!”我闻言一惊,忙起身将房门拉上。我在兮姜涕泣中得知,上官安于家中酗酒,强拉过兮姜欲行房。兮姜因胎儿月份尚浅,遂拒之。哪知上官安口吐秽语,原是他酒后将兮姜当成了继母,即上官桀如今的正妻安阳侯夫人。兮姜哭道:“上官安竟与继母私通乱伦,我在那个家中真真无法多留一刻了……”   我闻言亦是膈应,遂关切道:“你现下有妊,今后意欲如何?可要在我这住上一阵?”   “我本想去阿英处避一避,只是阿英外子性情怯弱,我恐阿英为难……若是回外家,父亲虽疼爱我,奈何显夫人……”   我叹气道:“那你先在我处住下,待你胎气稳当些再做定论罢……可若是你夫家着人来请?”   “我虽常来此处,但每次只说去阿英府上,上官家从不知我来过迎紫里。若他们为难阿英,我便回外家!”   霍兮姜便在我处住下,念儿生辰将至,我遂如往常般于询儿闲时叫上他与两个玩伴带上平君,司马英亦携杨恽登门小聚。彼时我与询儿念儿一队,张彭祖、杜佗、杨恽与平君一队,于院中拉开架势玩起对战。两个女童于后方分拣“兵器”,我用寻常大弓,杨恽与杜佗持小弓,三人蒙上双眼,听着询儿与张彭祖的指挥,朝对方拉弓放着包了布头的箭矢。布头上沾了面粉,打在人身上不疼,却会留下一团白渍,双方以各人身上白渍数目定输赢。我们耍得起劲,司马英在一旁陪着霍兮姜亦是畅怀大笑。忽而笑声嘎然而止,四周蓦地传来凝重之感。我取下眼罩,只见本应在紫宫当值的杨瓴,此刻正与数名玄色暗纹深衣男子,面带诧异站于门外望向我们。我看着那几个男子鱼贯而入,竟是杨敞,张安世,张贺,还有一位,只听杜佗朝他毕恭毕敬行礼唤了声“父亲”,我便心道原是杜延年。我上前朝诸位郎官行礼,司马英亦上前,与我替孩儿们收拾好身上衣着。我悄声问杨瓴:“你带他们来领孩儿?”杨瓴微微点头,此时张贺上前向我夫妇一揖道:“杨夫人看顾这数个孩儿,亦是辛劳,如今家臣们已等在门外,便不劳相送了。”杨瓴与他们客气一番,杜佗、杨恽与张彭祖便随各自父亲回去了,张贺抱起平君,牵起询儿,亦向外走去。几个孩子未曾玩得尽兴,皆有怏怏之色。司马英与霍兮姜低语一番,亦跟在杨敞身后离去。   念儿软软呼出一声“阿翁”,如初飞雏鸟般朝杨瓴扑去。杨瓴抱起女儿,见我眉头紧皱,便戏谑道:“阿凰,怎的也如那几个小子般未玩尽兴,不乐意了?”   我睨他一眼,轻声道:“我怎觉着,他们来此并非为了接儿子,而是特特来瞧兮姜似的……”   我们转头看向兮姜,她亦上前道:“杨将军回了,姎这便回屋去。”   杨瓴放下念儿,行礼道:“鄙宅简陋,侯夫人请自便。”   我随杨瓴走入书房,他递给我一卷抄本,只见竹简上书: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苏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   我读罢问道:“这是燕王上书告密?未经大将军手便直达天听?”   “左将军父子趁大将军休沐那日,便将此奏书送至御前,县官读罢却留中不发。翌日大将军闻知此事,便停步于西阁画室,迟迟不入朝。县官临朝不见大将军,便让侍中传召。大将军脱冠而入,言有罪。县官道燕王奏书所言大将军往广明练兵与选调校尉乃近日之事,燕王远在燕地何以数日内便知。且若大将军欲反,亦无需调集校尉。县官一语切中此奏破绽,如今只怕霍家与上官家已成水火……”   “难怪方才那几位居然亲自来寻儿子……果真是来看兮姜的,眼下兮姜该如何是好?”   “侯夫人的意思是?”杨瓴反问道。   “若是能长住,兮姜她自是不愿移居别处……你一向行事低调,如今自家里倒成了是非之地。陵儿可有表态?中宫呢?大将军呢?”   “侯夫人乃大将军嫡女,大将军素来最重此女,对她所出的中宫皇后自然亦疼爱有加。”   “兮姜留在此处,是大将军乐见其成么?消息可有泄露?”   “方才谏大夫、张令与光禄勋对侯夫人在此皆无异色,可见大将军是默许了。倒是敞兄对曾孙亦在此稍显诧意。”   “瓴君,你这个……”我瞟了一眼杨瓴腰带上暗藏紫檀之处,“大将军可知?”   “此物乃天子直属,虽大将军亦不得而知……阿凰,霍氏由卫氏而兴,大将军对询儿,应是有心回护。侯夫人且先留于此处,待此事有了决断再议。”   翌日,杨瓴离去后,我将上官父子与燕王刘旦企图陷害霍光却被天子识穿其谋的事情说与霍兮姜,她闻言气恼,我轻声安慰道:“目下中宫已由大将军看顾,你先安心在此养胎,余事多管无益。”   过了数日,杨瓴休沐回家,我正想问他陵儿在建章宫内情形如何,思儿陪伴云霓在椒房殿可有异样。杨敞一心腹忽而造访,言有急事请杨瓴过府。杨瓴只得匆匆随那心腹离去,我忙让田作庆跟上。   晚间田作庆自杨府归来,说杨瓴有要事暂回不得,嘱我莫轻易离家,家中一切多多看紧些。我立时嗅到些当年巫蛊祸事的味道,忙将家门紧闭,唤上少纹与芸拨将家中余粮归置一处,让兮姜与念儿歇于里间,兮姜的侍女与芸拨于里屋服侍,我与少纹夫妇于主屋内轮流值守。   三日过去,外面流言纷纷,有道上官父子谋反欲自立为帝的,亦有言燕王刘旦以先帝现存皇子中最长而欲承帝祚的。然而我未等到杨瓴归来,却听到询儿于门外惊慌失措大声唤我求救。我开门一瞧,竟是许夫人带着询儿与平君。我连忙将三人拉进屋内,三人向我跪下,询儿向我求道:“祖姨母,快救救平君的父亲!”   两日前上官桀谋反,被发觉后伏诛。平君的父亲许广汉身为宦者丞,被召去与一众宦官们搜查上官桀藏于紫宫公馆的谋逆罪证。上官公馆内放有许多箱栊,其中封存了数尺长绳,许广汉素性迷糊,未能搜到此绳,却有旁人搜出。许广汉被判以搜捕不力,或为同党之罪下狱。   许夫人早已恐慌万状,搂着不知所措的平君嘤嘤哭泣。询儿对我道:“病已自来长安起,每逢张叔忙碌,便与许叔同食同榻,他视病已一如己出。祖姨母,若许叔被判为同党,则……求祖姨母援手!”   我心乱如麻,问询儿道:“张令呢?”   “张叔事务繁杂,虽已尽力,却未能如愿救出许叔。”   我低头沉吟,霍兮姜忽而从里间走出,道:“既如此,我去求一求父亲。”我抬头看她,只见兮姜面露绝然之色,道:“如今上官家……已灭,若父亲绝情,我这嫁作上官家妇的霍家嫡女,便也随上官氏一道去吧!我此去不仅为曾孙,亦是为了中宫,我的云霓……”   我将念儿交到少纹夫妇手里,并叮嘱他们若家中有变故,便带上妇孺躲至里间密室内。我装扮成霍兮姜的侍女,与她一道出门,往大将军府而去。   长安街上人迹罕至,家家户门紧闭,偶有走卒路过,亦是惊惶之态。我尽量挑着不起眼的街巷行走,间或流矢袭来,我忙拂开,兮姜虽胆战心惊亦疾步而行。走了大半时辰,我与兮姜终于来到大将军幕府门前。兮姜回头对我一揖道:“阿凰,蒙你大义相护,便是到此了。余下前路,我将独力行完!告辞!”我心下含悲,道:“兮姜,女子为母则强,你需为中宫与腹中孩儿挺住。”霍兮姜凄然一笑,道:“我省得!”她拂袖,大步向前,扬首而去。   我长叹一声,回身归家。我行至迎紫里巷口,忽见一白影疾行而至。我尚未反应过来,杨瓴已掠到我身前,一手抓起我衣襟,另一手竟运足劲力朝我脸上一掌掴下。我被他这忽如其来的掌风击得向后跌翻在地,眼冒金星之际我只模糊见到杨瓴满脸扭曲的暴怒与哀痛,全身似是气得颤抖。我顾不得脸上被掴之处火辣疼痛,爬起后跌跌撞撞往家里奔去。   ☆、哀之念兮   家中四处狼藉,院里地上置有草席,席上有杨瓴月白外袍铺盖。我心一下悬起,上前揭开白袍,只见念儿双目紧闭躺于席中,手里还攥着我从前与她跳八卦格时掷的骰子。我伸出双手探她鼻下,再抚摸着她全身脉搏本应跳动之处,念儿身躯的冰冷滑腻自我掌心传至我全身,我心头积郁,喉头迸出一声凄厉哀鸣,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旋即人事不知。   我于昏迷中,浑身似被无穷鬼火烧成灰烬。鬼火中又交织着念儿与我这数年来的重重回忆,我似历了一回凌迟般,方醒转过来。我徐徐睁眼,少纹正坐于榻边,见我醒来,忙问道:“姑娘你终于醒了,可是饿了?”我轻轻摇头,低低问道:“我送了兮姜出门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从少纹断断续续的口述中,得知原是那日我出门不久,便有三两上官府余孽拒捕逃脱。原本兮姜隐于我处之事并未泄露,然那伙暴徒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兮姜在迎紫里,遂窜至家里欲拿下兮姜这昔日的车骑将军夫人作为人质。少纹忙将孩儿们带进密室,哪知未曾藏好,便已有一暴徒冲进里间。千钧一发之际念儿忽而跳出密室,手执骰子往院中跑去引开暴徒,并于院中撒痴跳着八卦格子拖延时辰。芸拨见状立时跟上,于院中护着念儿。有暴徒见此便以为八卦格子下有玄机,遂掘地三尺,却未寻到一物。一暴徒离得念儿很近,忽而发现念儿瞳色有异,细看她双瞳原是幽绿色,便道此乃妖女,竟将念儿扔至井里!芸拨拼死拦着,却为暴徒所伤晕厥。堪堪到家的杨瓴眼见女儿横死一幕,砍倒那群暴徒将念儿救起时,念儿早已断气。   初冬十月,我站于华阴杨氏祖坟一处矮小墓碑前,整一日未挪半步。寒风过处如山鬼呜咽,萧瑟旷野中我已双目失神,全身麻木。   十日后陵儿下诏:“左将军安阳侯桀、骠骑将军桑乐侯安、御史大夫弘羊皆数以邪枉干辅政,大将军不听,而怀怨望,与燕王通谋,置驿往来相约结。燕王遣寿西长、孙纵之等赂遗长公主、丁外人、谒者杜延年、大将军长史公孙遗等,交通私书,共谋令长公主置酒,伏兵杀大将军光,征立燕王为天子,大逆毋道。故稻田使者燕仓先发觉,以告大司农敞,敞告谏大夫延年,延年以闻。丞相征事任宫手捕斩桀,丞相少史王寿诱将安入府门,皆已伏诛,吏民得以安。封延年、仓、宫、寿皆为列侯。”又曰:“燕王迷惑失道,前与齐王子刘泽等为逆,抑而不扬,望王反道自新,今乃与长公主及左将军桀等谋危宗庙。王及公主皆自伏辜。其赦王太子建、公主子文信及宗室子与燕王、上官桀等谋反父母同产当坐者,皆免为庶人。其吏为桀等所诖误,未发觉在吏者,除其罪。”   当日稻田使者燕仓将上官父子意图谋逆之事报至杨敞,杨敞胆怯不知如何是好,遂将杨瓴急急叫了去,杨瓴遂与杨敞一道将此事告知杜延年。谋反一事平定后,张安世迁光禄勋,右将军。杜延年封建平侯。上官云霓因年幼免于连坐,仍正位中宫。霍兮姜因有妊,且为霍光嫡女,亦免于连坐,只自此作为中宫生母仅留一“敬夫人”称号,于霍府别院养胎待产。许广汉终是免去死罪,贬为暴室啬夫,赭衣役作三年。苏武之子苏元坐诛,苏武只罢官,未有牵连。桑弘羊坐逆,族诛。芸拨伤重不治,尸身被其夫婿带回,我让少纹取帛金奠仪与之。   杨瓴自那日甩我一巴掌后,未再与我有所言语。念儿头七过后,他将上官父子谋逆坐诛后事告知于我,便收拾停当离去,只留言与田作庆道,他回紫宫长住至明年县官自建章宫徙回未央宫,夫人无需看顾,若家中有事涉女公子需先报于杨瓴。少纹见我终日呆坐,遂劝道:“姑爷应是伤心狠了,暂避开姑娘些时日罢了。从前姑爷对小女郎很是疼宠,遭此噩难一时防备过头了才不让姑娘你看大女郎……”我摆手示意少纹不必再劝,别说杨瓴不许,我现下亦不知如何应对思儿,若她问我“阿妹去了何处”,我还真真不知所措。   史高与泸楠来过迎紫里一回,我亦招了询儿同来,在家里正厅与他们三人对坐叙话片刻。他们见我神色恹恹,遂未久留。   半年时光倏忽过去,元凤二年春末,陵儿自建章宫搬回未央宫居住,置酒宴请宗室与群臣,并赐郎从宫帛,宗室子钱。杨瓴自宫中带回赏赐,放于房中后,转身回了书房歇息。   我挑出些布帛,再带上银钱,作为询儿的生辰贺仪送去许家。许夫人欣喜收下,似又想起去岁我家惨事,忙敛起笑意觑我神色,见我不以为忤,便唤来平君。平君对那华美绢帛不甚在意,只是乖巧看我,轻声道:“绛姨,你可要去寻病已哥哥?我知道他在何处。”   我牵着平君走至集市,平君指着不远处一斗鸡男子道:“那是王叔,我听旁人唤他王君。病已哥哥总是寻他一道斗鸡。”我问道:“他称君?他身上可有爵位?”平君道:“听原君说,她家是关内侯,原君的阿翁就是王叔。”   我点点头,与平君一同上前叫住询儿,我道:“病已,可要跟绛姨四处走走?”自上官父子谋逆后,我便让询儿在外头时如在焉耆时那般唤我“绛姨”。   “绛姨你且等我片刻,彭祖快要赢了!”病已回我一句,复又紧张看向场内。我上前细瞧,只见场中有二鸡,一黑一白,黑鸡魁梧凶悍,白鸡矫健灵活。黑鸡一跃而起,白鸡振翅迎敌,其羽撒出一圈微黄。我喃喃道:“黑鸡必败!”话音刚落,黑鸡已被白鸡啄翻于地。询儿惊讶问道:“绛姨你如何得知?”我轻声道:“那白鸡羽翼里藏了芥末呢!”   我架了马车,带着平君、询儿与彭祖往杜县而去。路上,询儿问我:“绛姨,你为何不雇上车夫?”我回道:“方才那车夫乃闾里之人,多有奸猾,我恐他行至半道便要加酬,索性我自己驾车便利些。”   “绛姨,闾里之人应非全是鼠辈。”   “这是自然,只是一旦遇上便是麻烦一桩。”询儿若有所思,点头不语。   一行到得杜县,与我约好碰头时间,询儿拉着彭祖如两只泥猴般钻进人堆里转眼不知所踪。我想起陵儿曾问过我的那句“我与病已,究竟谁更可怜?”,如今看来,或许陵儿确是过得没有询儿好……我长叹一声,牵着平君的手亦闲逛了起来。   杨瓴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心中悲屈,却也无可奈何。孟秋七月,我带着询儿来到长安城南博望苑。当年门庭若市,华盖云集的宫苑,如今已是杂草丛生,毫无生气。询儿问我道:“绛姨,此地是何处?”我指着那鳞次栉比的高阁亭台,轻声哽咽道:“病已,你在此处出生。绛姨自十岁起亦住在此处,直到十五岁出嫁。”   询儿望着大门那破败的牌匾,喃喃道:“博望苑……”   我在博望苑南边寻了许久,拨开桐柏亭前荒芜,对询儿道:“这是你曾祖母卫皇后与祖母史良娣之墓,你快来给她们磕头。”   询儿闻言,行至墓前,正色跪下磕头,摸着他颈间的身毒宝镜,轻声道:“曾祖母,大母,病已今日来看你们了。”我心中悲切,无论是壮阔如玥直的云陵,还是小棺一抬掩于乱草瓦砾中的皇后与良娣身后的桐柏亭,皆是斯人已逝,无迹可寻了。   待询儿拜过卫皇后与长姊,我带着他往北边湖县而去。到得姐夫卫太子墓前,我对询儿道:“病已,这是你祖父之墓,旁边是你的两个小叔。”询儿指着眼前高台问我:“那处归来望思台,可是为祖父而建?”我悲戚道:“确是你曾祖父思念你无辜枉死的祖父而建。”   询儿拜完卫太子与两位皇孙,我又带他往东北处宣平门而去。宣平门外亦是一片萧条疏落,我于广明苑中寻到刘据夫妇与刘湖儿之墓,叫上询儿过来叩拜,对他道:“病已,这便是你的先考与先妣,那位是你小姑。”询儿“哇”一声哭道:“父亲,母亲,小姑,病已来拜你们了!”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我对询儿道:“病已,今日是你曾祖母、祖母、父母与小姑的忌日,一个月后,便是你曾祖父与小叔的。”我擦擦眼角泪花,又道:“你这些无辜的亲人们,皆是丧于奸佞小人之手。那些仇人,已被你曾祖父严惩灭族了。你要记得,为人处世,须明辨是非,若被奸邪蒙蔽心智,最易遭殃的便是近旁至亲之人。”询儿双目透出坚毅,向我郑重一揖,沉声道:“诺。”   秋高气爽之时,我常携询儿彭祖与平君遍游长安诸陵,询儿慨叹他的先祖们陵墓恢宏,他的曾祖舅父烈侯卫青之墓与表祖伯父景桓侯霍去病之墓皆在他的曾祖父孝武帝的茂陵近旁,景桓侯之墓还修得形似祁连山般博大开阔,可他的曾祖母与祖父母、父母之墓却如此潦草不堪。我站于景桓侯墓前那“马踏匈奴”的雕像下,对询儿道:“烈侯与景桓侯,生前忠烈,成就斐然,身后理当得此荣耀并陪葬茂陵。而你的曾祖母与祖父母和父母沉冤,只待有昭雪那日罢!陵墓或大或小,那都是做给后人看的,你只需从中汲取你日后明辨是非的眼力即可。”   时近年末,我特许少纹随田作庆携子回田氏族中省亲,元宵后再回。少纹夫妇走后,缺了念儿娇声稚语的家里益发空荡,我站于院中迎着朔风挥鞭狂舞,直至夕阳西下大汗淋漓方停下。我烧了热水沐浴,独坐于浴筩中我忽觉孤寂伶仃,遂将头沉入水中欲平复此刻自苦无助的心酸。我忽而想起念儿出生时我于昏沉中见到的漫天幽绿鬼火,遂动心翻掌,眼前轰然火起,我已辨不出身在何方,想走出浴筩救火,脚下却不知被何物绊倒。我头撞在一坚硬物件上,随即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自觉身上寒战难受,方自昏迷中醒来。我举目四望,只见漆黑一片的夜色中,我赤身躺于浴房冰冷湿滑的地面,隐隐还闻到些许焦味。身上寒意一阵冷过一阵,我赶忙摸索着抓起一件长衣披上,跌跌撞撞行至榻边用棉被裹紧全身。许久之后我颤抖不止的身躯才觉一丝暖意,我心中无来由的涌起委屈,蓦地哭了一场。   我染了风寒,高热不止。年关将至,医馆药铺大多歇业,我只得强自摸到灶间,取出些生姜煎水饮下。我鲜少自怨,此刻忽而一口气提不起来,心中竟生出了死意。杨瓴因丧女之痛极少与我说话,陵儿与思儿远在宫墙内,我想照顾他们却鞭长莫及,若是此刻,我便去了寻念儿,亦是不错……我苦笑,询儿还要我看护,怎能就此一死了之?   我每日熬了姜汤与米粥,半月后硬是挺了过来。我待身上稍松泛些,便往姬府而去,寻到个姬府上的小主事,将我之前染病之况稍稍说了些,请他寻一医士替我开些调理的方子。杨瓴年前归来,见到我萧索孑立于廊下煎药,惊问:“你怎的清减至此?”我淡笑低头:“半月前偶染风寒小病一场,现已无碍了,夫君有心。”我复又抬头问道:“不知夫君今日归家,未有备下吃食,夫君可要小歇一阵,待……”杨瓴抬手打断我道:“不必如此,我稍后便回紫宫。”   杨瓴转身,我伸手拉住他衣角。我很想问,他与思儿陵儿如今过得如何,然而杨瓴回头清泠一句“还有何事”,我却已问不出口。杨瓴遂只道了句“你当心自己身子”,便离去了。   孤清的元日过去,我身子已愈。我寻到询儿,问他可想回鲁地走走。询儿开心应下,我去禀过张贺,便携了询儿启程向东而去。走了大半月,我们于正月底回到了鲁地家中。如今母亲与大嫂皆年事已高,家中由史高夫妇主事。年前史高新得一子,名丹。史高两个幼弟史曾与史玄亦于家中读书习道,全家人见到我与询儿归来皆十分欢欣。母亲见我消瘦不少,便另为我置了些补品食材,定要我吃下。   我与询儿住了两日,史高向我道:“半月前泰山南麓那头出了件奇事,齐鲁大地皆惊。”我好奇:“何事如此怪异?”   “泰山与蓬莱山南麓处,日前似有数千人聚集高呼般声震云霄,引得百姓围观,原是一巨石竟未借外力而自行立起。”   史高话音刚落,询儿便拉着我道:“祖姨母,可否带病已前去一观?”   一日后,我带着询儿来到泰山南麓。按照时人指点,我们沿山路爬至半坡,果见一高有丈余的巨石拔地而起,应需数十人方能将其合围,其下还有三块小石作为垫脚。我与询儿走上前去,询儿伸手摸着巨石,十分惊奇。我身旁风起,只见忽有大片白影靠近,我定睛细瞧,竟是不计其数的白鸦,自天边如行云般飞至巨石上空,少顷有白鸦飞下盘旋于我身旁,随后白鸦全数聚于巨石上。我细观那白鸦,不由想起当年博望苑中我替张贺孙女拦下秃鹰时那鹰的神色,竟与这白鸦如出一辙。询儿惊喜道:“祖姨母,你瞧这白鸦蔚为壮观呢!”路人经过皆留驻观望啧啧称奇,我不愿被过多瞩目,遂拉过询儿到一旁。   我想起长姊当年玩笑的一句“你为凰,乃百鸟之主,众飞禽皆向你俯首呢”,心里怏怏不乐。询儿问我怎的忧愁起来,我伤感道:“祖姨母想起你祖母了,心里有些难过。”   下晌,我带询儿下山,往南边家中而去。我到家时方知泸楠昨日忽而到家,此刻他又以那大喇喇的目光瞧我,我只得硬着头皮陪母亲喝茶,心里想着须早日回长安方好。询儿眉飞色舞向史曾与史玄说着泰山所见,外头来报,杨姑爷造访。我还在想家里有哪个女儿嫁到了哪个杨家,这才见在座之人皆看向我。母亲轻声在我耳边道:“阿凰,阿母知你与你夫君应是闹了别扭,此番好好说话,去罢。”   我忙起身迎至屋外,只见杨瓴自外门大步走入,行动间带着些行伍之势。我有些怵然上前,他果真皱眉低声叱道:“我说过你不得独自回鲁地……”   我心头一窒,眼中凝起泪意委屈道:“我已探知泸楠不在此处我方回的,哪知他竟昨日家来……”想起年前我在家中差点冻死而后大病一场,皆是独自扛过,我遂带着哭音脱口道:“你不是都不管我死活了么……”   杨瓴双目紧盯我:“你胡说甚么,你年前时……”杨瓴顿一顿,“稍后再问你。”   杨瓴进屋与母亲见过礼,又与一众晚辈寒暄一阵,便告了罪携我回房。他拉上房门便问我道:“你去寻了姬府医士瞧病?华起说他回府时听了你的脉案与药方的禀告,你似是大病了一场。你上回只说你偶染风寒,然我年后归家却看到浴房内有火烧过之象。”杨瓴握紧我手问道:“你做了甚么?”   眼见瞒不过了,我只好道:“我在浴房失手引了火苗,我欲起身灭火却不慎跌倒撞到硬物晕过去……我醒来时已招了风寒……”   “阿凰,你……你怎的不说?”杨瓴伸手搂住我,我已有年余未曾近过他身,乍一碰触昔日温暖熟悉的怀抱,我心头一酸低低哭道:“我那时一口气上不来,真想就此去寻念儿了……”   杨瓴手上一僵,继而搂紧我道:“你莫胡来……你若随念儿去了,我该如何向思儿交代……”   自前年深秋念儿过世后,我知杨瓴有心结难解,我亦是万分哀痛,因而从未与他说起念儿。今日我与他谈及旧痛,如同揭开昔日伤疤,杨瓴强压年余的悲恸忽如决堤洪水般涌出,他与我压低声音于房内抱头痛哭,直至入夜。   翌日清晨,天仍是漆黑一片,我自浅眠中醒来,揉着哭肿的双眼徐徐坐起。杨瓴亦睡得不甚踏实,我稍有响动,他便随我睁眼起身。我见他一双美目因昨日痛哭而无神,长睫似无力般耷拉于睑上,遂心疼道:“瓴君,你若是累了便再睡上一阵。”   杨瓴摇头:“不必了”,他缓缓道:“阿凰,你可是去看了泰山南麓那块奇石?”   “你亦知那巨石之事?”   “我此番来鲁地,顺道去了趟泰山。听说那巨石日前有白鸦会聚,我便想,或是你亦去了那处,引来了群鸟。”   “瓴君,你怎会觉得是我引了白鸦……你可是领命探查而来?”我心头打个突,不安问道。   “阿凰你真是……那巨石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确是县官授意我来此查看”,杨瓴轻声道:“你病了一场又长途跋涉回外家,我亦是放心不下方来寻你。”   “瓴君,我独自在家病了一场,忽觉很是落寞,因而想回鲁地来……”我靠在杨瓴肩上,问道:“瓴君,你此行可有探到异样?”   “从前尚符玺郎逆霍大将军之意不肯交出印玺,后大将军换了旁人担此职责。如今领符节令一职的议郎,姓眭名弘字孟,此人通晓经史,座下有弟子百人。阿凰,你可知此人?”   “我曾听京城史宅里老管事们闲聊时说过,眭孟这人还有一爱徒亦是他外甥,叫颜安乐字公孙,师徒二人皆是出身鲁地。”   “我行至泰山巨石处,便是见到那颜公孙。他不识我,我遂与他攀谈。他言泰山乃群山之首,历代君王若改朝换代皆需到此祭天报功。”杨瓴低声道。   “我怎觉此语大逆不道啊?他竟妄言江山易姓?”我皱眉低呼。   “我亦有此觉。阿凰,我来鲁地路上,又听闻昌邑一社庙中有卧地枯木,忽而起死回生,萌芽生叶。”   “如此奇异,莫非此二事有关联?”我惴惴道:“瓴君,陵儿他可会受此怪事困惑不已?”   “我须尽快回长安,阿凰,你随我回罢。”杨瓴看着我认真道。   “可是病已……”   “曾孙之事,我与侄儿商议。”   杨瓴去寻史高议事,我用过朝食走出房门,泸楠竟在门外候我。我一惊,泸楠未等我转身便已上前道:“杨子恪去寻高弟了,他不知我在此。”   我有些难堪,道:“泸楠,瓴君他并非此意……”   “阿凰,你双眼怎的哭成这样?我见那杨子恪昨日赶来寻你,与你回房直至天明方出,我还道是你们小别后……难不成他欺负你了?”泸楠上前一步,将我逼至墙角。   “我是你小姑,你怎的唤起我小名来?”我轻轻推开泸楠,“瓴君未曾欺我,你多心了。”我不敢多呆,跑回房里关上门。少顷,泸楠在门外道:“我放了些膏药在门外,你且敷敷双眼,莫要吓着祖母。”   我拿了药膏敷眼,一个时辰后,我对镜看到我眼皮已消肿不少,遂出屋去寻母亲。我陪着母亲闲聊了一阵,杨瓴与史高便寻来,杨瓴道:“阿母,小婿有事须与阿凰今日快马回京,病已只得暂住于此,待高儿打点停当后将病已送回长安。”母亲握住我手笑道:“贤婿事忙,阿凰你且随他归家,好好过日子。”我与杨瓴遂拜别了风烛残年的母亲,驰马而去。   回长安后杨瓴马不停蹄去了未央宫,我则慢慢走回迎紫里。少纹夫妇业已归来,见我回家皆是欢喜。待我进了主屋,少纹对我道:“姑娘可是嫌家里清静了些?我见姑爷态度似有回暖,姑娘可要加紧给姑爷添个小子?”我闻言心里一紧,其实念儿出生时已有仆妇说我出血过多,日后恐难再有孕,我这数年来肚子未再有过动静,想必亦是难了。杨瓴亦从未说过要我再给他添个孩儿的话,应是姬池私下里将我难孕之况说与他知。我料得少纹此话实是要我与杨瓴重归于好之意,遂作若无其事之状道:“孩儿之事勉强不得,随天意罢。”   两日后,杨瓴回家时,我正无事于书房练字。杨瓴走进书房,我忙将竹简卷起,舀了杯茶递给他。杨瓴喝了茶,放下耳杯道:“上林苑亦出了桩奇事,苑中一柳树本已断枯,忽自立重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杨瓴靠近我耳边道:“公孙病已立。”我心里咯噔一下,问道:“真有此事?陵儿如何说?”杨瓴轻声道:“县官得知此事后只全交予霍大将军,便不再理会。”杨瓴递过一卷竹简给我,道:“此乃眭孟托其友人上书的抄本。”   我翻开竹简,只见眭孟奏书写道:吾推《春秋》,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外。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我看罢啐道:“这眭孟连公孙在何处都不知便出此妄言,莫不是要鼓动霍……”杨瓴立时捂住我嘴道:“阿凰,莫要声张……”我缓缓拿开杨瓴的手,轻声道:“霍大将军身处大位,有人出言邀功,怂恿其拥立他姓取刘姓而代之,陵儿性子敏锐,想必他此刻很是难受罢?”   杨瓴点头道:“县官确是不悦,但亦未宣之于口,端看霍大将军如何应对了。如今朝局稳当,他若行以他姓篡位之事,刘氏各宗亲岂会罢休!”   我仍有些忧心,问道:“这事,可会对病已不利?上回假卫太子之事已是惊险……”   杨瓴温和道:“你放心,应无大碍的。”   五日后,霍光将眭弘的上书交至廷尉处。眭弘和那替他上书的内官长伍赐被下诏以妄设妖言大逆不道论处,二人皆伏诛。   我料得霍光应会杀眭弘以正视听,只是那“公孙”二字为何解?莫非是哪个高门大家之孙?杨瓴在一旁道:“莫去管哪家子孙那子虚乌有之事了。此事玄乎,不必尽信。”我听见杨瓴提到“子孙”二字,心头一跳,想起日前少纹所言,遂低眉问杨瓴道:“瓴君,你……可有想过,纳一妇人为你绵延子嗣?”   杨瓴抬头,星眸中带着讶色望向我道:“你这话何意?”我强笑道:“你如今已三十有四,仍膝下无子。我已多年无动静,因而……”   杨瓴闻言,缓缓靠近我,拉过我手抚住他右胁下,戏谑道:“为夫此处伤痕犹在,断骨之痛毕生难忘,岂敢再冒此险?”我面上一窘,歉然道:“妾当时年少气盛出手不知轻重,夫君见谅……”杨瓴放下我手,上前拥住我轻声道:“外人只道我家有悍妇,我畏妻如虎,虽无子亦不敢纳妾。其实为夫此生除你一人外,从未想与旁人过活,倒是让你担了恶名。”杨瓴说罢,忽而翻身将我按在榻上,低头吻我耳畔。我对上他星眸中殷切目光,脸红道:“瓴君,我已许久未有……承欢,你……轻些可好?”杨瓴轻吻我眼角,悄声道:“傻女子……”   我睡至半宿,忽觉身旁人气息不稳,蓦地睁眼一瞧,只见黯淡月光下,杨瓴眼有泪意,眉目含悲。我立时睡意全无,忙问他何事。杨瓴见我惊醒,轻拍我后背道:“莫慌,为夫只是梦到念儿。早知今日,我宁愿念儿从未来过这世间……阿凰,你我这般存于政局漩涡之人,子女命运总要无辜遭受波及。子嗣之事,以后不必再提了。”我心下益发酸痛,只得轻吻他眼下胎痕,温声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包子:阿妹,呜呜…… 小包子:我先去了,下回能让我做姐姐么? 大包子:只要有下回,都依你的! 瓴哥:我可怜的包子QAQ 凰妹:是阿母疏忽了QAQ   ☆、权倾朝野   数日后,杨瓴暗中将我带到钩弋殿,我在殿中等了小半时辰,方见到陵儿缓缓走进殿中。陵儿今年已有十六岁,身形颀长,然近观却仍有些许瘦弱,脸上气色亦略显苍白。我上前行礼,陵儿坦然受完我一礼,方道:“让绛姨久等了。”   我待陵儿落座方才坐下,正欲说话,陵儿却轻咳了几声。我关切道:“陵儿,可是着凉了?”陵儿道:“昨夜于庭中站久了,吹了些凉风,无碍。”   “陵儿,为何去庭中久站吹风?可是为那怪事烦恼?”   “那眭弘应是霍氏之人,否则何以当得符节令”,陵儿讥讽道,“可笑他竟以此虚妄之相便想让朕退位与霍氏,无知!无耻!”   “眭弘既已伏诛,便无需再为此等末节置气了。陵儿,晚间是何人随侍你?看你吹了风亦不曾劝住?”   “奉车都尉年前完婚,现由其堂弟侍中金安上替其与驸马都尉金建一同随侍。绛姨,你无需忧心。只是……公孙病已立……”   陵儿终是问到了此节,我安慰道:“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陵儿是天子,自是不需理会……”   我话未说完,陵儿忽而问道:“绛姨,你再说说看,我与病已,究竟谁更可怜?”我张口结舌,陵儿又道:“前些日子,思儿说她曾与病已跟着你在西域与焉支山呆过。而我,虽贵为天子,却只是困于长安而已。绛姨,我还真是……想与病已换一换……我想知晓身旁有亲人看护是何种感受……”   我心头一酸,陵儿终究已不是那个在玥直怀里无忧奔跑的小童子啊。陵儿又道:“年前,周阳氏有孕。然而大将军以皇后未有子为由,让周阳氏饮下堕胎药。”陵儿悲戚道:“绛姨,这世上与我有骨肉血亲之人,还未及降世便离去了!你说,我是否比病已可怜?我于世人眼里,不过如那眭孟所言,只是个随时让位于人的窝囊天子罢了!”   我连忙劝道:“陵儿莫恼,你尚年幼,春秋正盛,大将军却已至暮年。我看那霍氏后代中,竟无一人才干出色,尤其那霍禹,身为独子,却真真脓包一个。霍家女婿中虽有人才,但始终为外姓,不足为患。”   陵儿深忽口气,沉思片刻道:“绛姨,我明年便要加元服,大将军却没有丝毫还政之意。”陵儿目露恨意,“我身旁有如凶兽环饲,昔年云霓大父谋反,我明白若当时借上官家铲除霍氏,最终我亦难得保全。我只得依赖霍氏,驱狼逐虎而已。”   我心里愈发难受,若是玥直在世,看到她这无辜的孩儿以一己稚弱双肩,负起源自父辈那段已难辨错对的旧事,该如何心疼难堪。我只得艰难开口:“陵儿,天降大任于你,其过程必定艰辛繁杂,你目下受人掣肘,只得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翻转乾坤。”   “绛姨,我非圣人,却也不愿就此仰人鼻息……”   两日后,因思儿生辰将至,陵儿特许杨瓴携思儿归家一聚。我快两年未见思儿,此刻她跟在其父身后,从前只到杨瓴腰间的小小女童,如今已出落成长到其父肩头,初现娇媚的少女了。思儿幼时脸蛋圆润些,如今双颊纤长,长睫浓密卷曲,一双妙目顾盼生姿,五官生得极似杨瓴。她姿容得体,步履不急不缓自大门步入里间。见到我后她却抛去端庄之态,扑进我怀里娇声道:“阿母……”。   我立时心酸不已,捧着思儿小脸道:“我的思儿,一年多不见,都变样子了……阿母瞧瞧,思儿长成个小娘子呢!”思儿随我走进里间,向我悄声道:“阿母,我真是长大了,我上月有了癸水!”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你才十二岁,就已……?可有年长的女史教导你?”思儿回道:“中宫长御从前就教过,长御还要思儿多多看顾中宫,若是中宫有了癸水,思儿亦懂得处置。”   我看着懂事的思儿,叮嘱道:“癸水至时,切莫贪凉吹风,莫食寒凉之物,要饮温水……”思儿轻笑打断我:“阿母,你怎的与赏哥哥一样说辞,他亦是如此叮嘱我……”我闻言惊疑道:“秺侯怎会与你说这些?”   思儿低头轻声道:“那日我未曾察觉癸水初至,衣裙沾了血迹,赏哥哥见到以为我受了伤,要送我至女医处,我遂向他道出实情。赏哥哥说阿母不在我身边,才叮嘱了我一番……”思儿抬头问我:“阿母,中宫令丞与黄门都说赏哥哥结了门好亲事,可为何赏哥哥自去年底完婚后总是闷闷不乐呢?”   我心内万分震惊,只得强作镇定对思儿道:“秺侯事忙而已,你无需替他忧心。秺侯在宫中可是时常寻你说话?”   “不曾,我只是偶遇了他几回,赏哥哥还不让我对旁人说我见过他”,思儿靠在我怀里轻声道:“阿母,几个小哥哥里就赏哥哥待我不薄,天子哥哥总是心思深沉喜怒不定,建哥哥与安上哥哥都咋咋呼呼的……”   “思儿,秺侯待你如何不薄?他可有……碰触你身子?”   “碰触?赏哥哥从未有过如此举动呀”,思儿一派天真看向我,“阿母,赏哥哥与我说话时,就如同阿翁与阿母说话时那般眉梢含笑,嘴角微扬,十分和气……”   “思儿!”我吓得一把搂住女儿,颤声道:“秺侯乃天子近臣,又是霍大将军女婿,而你身为椒房殿女史,须谨言慎行,不能再如幼时般胡闹了。”我盯住思儿,凛然道:“思儿,听阿母的话,日后莫要再与秺侯私下来往,亦不可让旁人碰触你的身子!”   思儿被我厉色所慑,片刻后才讷讷道:“赏哥哥说他从前有个兄长叫金傅,曾深受先帝宠幸而胡作非为,被赏哥哥的先考敬候杀掉了……敬候还不愿让赏哥哥的长姊进宫做先帝的妃嫔……阿母,你也是如敬候那般忧心么?”   金赏竟连他家中这些隐秘也与思儿说,我忙道:“思儿,你明白这些道理就好,紫宫乃是非之地,你切记阿母之言,莫要再与秺侯来往!”思儿皱眉许久,终是带些惭色望着我点头应下。   思儿回宫后,杨瓴见我忧心忡忡,便问我何事。杨瓴心疼女儿,我担心他会一时心软坏事,只得避重就轻道:“思儿已有癸水,你平日有空便多看顾她些……不知陵儿对她……”杨瓴闻言,叹口气道:“敬夫人去年产下一子,霍大将军不曾声张,只改其姓氏,让敬夫人携少子隐姓埋名。敬夫人前头所生二子皆在谋逆案中遇难,然霍大将军对他这嫡女与其所出的幼女少子,倒是真心在意。大将军权倾朝野,定是要中宫产下皇长子的。既然如此,思儿尽心辅助中宫便可,何必……”   “我观陵儿,似是愈发不满被大将军掣肘。中宫尚未有癸水,我担心陵儿会以思儿为由,一味逆大将军之意行事以昭示其天子之尊……”   “我懂你意思,我得空去劝劝县官……”   二月末,询儿回到了迎紫里。听到少纹来报,我喜出望外,连忙奔出家门。询儿从辎车跳下,随史高上前向我行礼。我正想唤他们二人进屋,辎车旁人影一闪,泸楠竟也一同走来。我一愣,问他道:“你与高儿一道来的?”泸楠道:“我欲去乌孙,半道上遇着高弟与病已了。”我硬着头皮道:“那……进屋来用过饭再去罢……”   泸楠与史高和询儿入到正厅坐下,我煮了茶让他们喝,便道去厨下看看。我刚走至廊下,泸楠随后跟上,道:“你家中人少,我与你一道下厨。”其语气极熟稔,竟似从前我与他在外避祸时那般。我不知所措间,泸楠已转进灶房,挽袖择起菜来。我忙道:“你是客,怎的要你来做这些?君子远庖厨,你回正厅陪着高儿与病已罢。”泸楠抬头看我一眼,轻笑道:“我非君子……杨子恪是君子,他不曾下厨罢?”我一滞,支吾道:“瓴君事忙,在家时日不多……”泸楠撇嘴:“你习惯便好。”   饭后泸楠与史高告辞而去,我带着询儿回掖庭。路上询儿悄声问我道:“祖姨母,你称张叔为张公,‘公’字为何意?”   “年纪稍长,有德行与身份的男子,都可如此称呼。”   “那末,我的祖父,可否称公?”   “病已何出此言?你的祖父乃先帝卫太子……”,我忽而一凛,问道:“病已,你可是听到了甚么?”   “我听两位表叔闲聊,上林苑有枯柳重生,其叶被虫子蛀成五字:公孙病已立!”询儿双眼牢牢盯住我,轻声问道:“祖姨母,紫宫里的那个位子,原是我祖父的?”   我心内震惊,深深吐纳数回方定下神来对询儿道:“病已,你可是……想要那个位子?”询儿面露困惑,未有答话。我道:“你祖母只是良娣,你先妣亦只是家人子,若你祖父得以继位,你却也未必……病已,世事难料,莫要为那些不属自己之物劳神费心。”   “祖姨母,病已省得!”询儿低头思索片刻,又问道:“祖姨父于紫宫值卫,思儿表姑亦在椒房殿当差,祖姨母可曾入宫见过我那叔祖父天子?”   “祖姨母并非命妇,等闲不得面见天子。病已可有见过?”   “我在掖庭行走不大受约束,从前叔祖父常住建章宫,我见过他,他也曾遣近身侍中带话给我或彭祖。”   “哦?侍中带了何话?”   “也无甚大事,只叫我勤勉念书。”   我想起陵儿曾异想天开地说要与询儿换一换,不禁叹息,对询儿道:“那你当遵你叔祖之言,用功念书罢!”   三月初,陵儿以丞相田千秋年事已高,行路不便,特许丞相坐车入朝直至堂上,田千秋因此得了名号“车丞相”。   我闻此事对杨瓴轻叹道:“从前公孙贺与刘屈氂,都于相位上不得善终。先帝以来,丞相之位被逐步架空,虽名义上仍为百僚之长,于内朝事务却没半分置喙之处。”   “霍大将军平日对田丞相倒是恭顺,然其下属幕僚们皆言田丞相无大才,仅以一句话点中先帝心事得封高位,且于相位上多年未有建树”,杨瓴叹气道:“县官或是想抬举田相,以挫大将军之势,唉,只是此举未免过于焦急……”   三月中,少府徐仁、廷尉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因宽恕之前燕刺王刘旦谋反中的案犯而被议罪。事由原是桑弘羊有一子桑迁,在谋逆事败时逃亡,躲到了桑弘羊一名唤侯史吴的旧属家里。不久桑迁被捕坐诛,侯史吴亦被下狱。后逢大赦,侯史吴得以减罪。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审理此案时,皆认为桑迁并非谋逆主犯,侯史吴留宿桑迁之举仅为藏匿从犯,不致罪至首匿主犯,遂将侯史吴交至左冯翊处。此案经侍御史复核时,侍御史指桑迁通读经史,早知其父桑弘羊谋逆意图,应与其父同为主犯。侯史吴曾官至三百石,理当应于桑迁来奔时首告其踪而非助其避捕,因此侍御史认定侯史吴不应如庶人般以不知从犯藏匿入罪,应与谋逆同犯论处。侍御史遂奏请复治此案,并弹劾廷尉、少府与左冯翊姑息逆犯。   “少府徐仁,是田丞相女婿。王平当年以军正之职前往益州平叛,被大将军一手提拔至廷尉”,杨瓴缓缓道:“田相不敢大张旗鼓为徐仁开脱,只辩称侯史吴应判为留宿从犯。”   “御史大夫位至副相,可如今的侍御史都绕过御史大夫,直接听命于大将军奏劾丞相之婿了?”我微微冷笑,“别说那桑迁,就连桑弘羊本人也未曾坐实谋逆,莫过于从犯罢了,大将军借刀杀人排除异己而已。如今时过境迁,大将军又借侍御史之手小题大做打压田相”,我轻叹道:“陵儿这才抬举了田相,风口浪尖上徐仁却被抓了把柄,若田相此刻向大将军示弱,或能破局……”   翌日,杨瓴休沐,因数日前杨敞已寻过杨瓴,因而杨瓴趁着休沐便应约往杨府而去。然他出门须臾便归,脸色亦有异样。因年初的“公孙病已立”一事,张贺为避流言,遂不让询儿在掖庭露面,时常暗中将询儿带至我处安置。彼时我正陪着询儿于书房读《春秋》,见杨瓴去而复返,我遂嘱询儿安心看书习字,起身走至侧间。杨瓴负手立于弓架下,回头见我面露征询,遂轻声道:“田相行丞相使令,召集中二千石与博士,齐聚于公车门,拟议侯史吴之罪。”   我心里一惊,问道:“田相何时下达召令?你是否直至敞兄府上方知此事?”   杨瓴点头,无奈道:“田相昨日晚间由相府长史传下檄令,敞兄昨夜便不在府里。不知大将军可会恼怒,田相他也……太沉不住气了。”   “瓴君,你今日休沐,但可否此刻回宫?我担心陵儿……”我惴惴道。   杨瓴沉吟片刻,嘱我看顾着询儿,若有事可遣田作庆去寻他,后便匆匆离去。   我坐下沉思,欲将此事理清。杨敞性子偏弱,胆小怕事,他对杨瓴很是信赖,若遇事不决,总会寻杨瓴问询。我默数中二千石的官吏,除了已被奏劾的少府徐仁、廷尉王平与左冯翊贾胜胡,便是光禄勋张安世、太仆杜延年、大司农杨敞、卫尉田广明……陵儿年少,因而现下博士不多,且多由霍光提拔……我心下发凉,田相檄令传至杨敞处,杨敞未及来寻杨瓴问策便已离府,可见他当时应已被一同受田相所召的霍光幕僚张安世杜延年等人请至一处议事了。田千秋如此彰然行相权召众议事,然召来之人竟多为霍光心腹与属人。这步棋,田千秋真真下得太糟。   翌日,田千秋封上众议。因公车门集议的与会者大多知霍光心意,且杨敞等人早已与霍光通过气,遂皆言侯史吴不道。霍光因田千秋身为外朝丞相,未奉诏而擅召中二千石吏与博士集议内朝政务,致内外朝事有异,将徐仁等人下狱。陵儿气病了,移寝至玉堂阁养病,只携金建与金安上两位侍中随侍,余人皆不见。   “如今满朝皆恐田相遭连坐”,杨瓴无奈道:“思儿奉中宫于玉堂阁外候了半日,县官仍未松口传见,中宫只得返回椒房殿……”说话间田作庆来报,杨敞请杨瓴午间过府一聚。   我望向杨瓴,缓缓道:“大将军秉政以来,很是注重名声。自燕刺王谋逆至今,狱治严苛,狱吏多刻毒狠戾,坊间闾里百姓皆道常有冤狱。田相起自先帝,平素宽和未犯大过,且此番田相按制集议所指又为狱事,若其仅因触及大将军独权内朝之欲而遭连坐,大将军恐离天下人非议损誉之日近矣!”我深吸口气,撇嘴道:“昔日周公辅成王,行事可不是专断至此呢……方今大将军要如何?仿伊尹将紫宫当作桐宫囚禁天子吗!他却未必有伊尹之才呢!”   “大将军愈来愈不顾县官所想,一意加威”,杨瓴搂过我肩,轻声道:“吾卿言之有理,为夫且去与敞兄细谈……”   杨瓴走后,我拉开书房一侧耳房的纱门,道:“病已,你躲于此处做甚么?”   询儿略有吃惊,道:“祖姨母,你怎知我在此?”   “方才你祖姨父说话时,你便从房外小窗爬入,是也不是?”我轻笑问道。   “祖姨母,病已听张令言及田相曾为我大父诉冤于先帝”,询儿关切道:“如今田相可是遇到了大麻烦?我方才听到祖姨母说狱治严苛,还有霍大将军要仿伊尹囚禁天子?这是何典故?”   我拉过询儿坐下,凝缓缓道:“自那燕刺王作乱以来,多由酷吏治狱。酷吏严苛,以致如平君父亲那样的冤狱频发。”我凝视询儿双目,道:“从前商朝时有个君主叫太甲,他继位时由右相伊挚辅政。右相又称作尹,这伊尹以太甲为君无道,囚其于先祖墓地桐宫,让太甲追思先祖,明悟己罪。三年后太甲改恶从善,伊尹方释其出桐宫,迎其复位。太甲复位后承先祖遗志,勤政修德。”我话锋一转,问询儿道:“病已见过霍大将军么?”   “见过一次……他让张令带我去他设于紫宫的公馆处,他直说我肖似大父……”   “病已,这是何时之事?大将军可还与你说了甚么?”   “就是那次北阙宫门有人假扮我大父事后不久。大将军只道要我勤勉念书,未言其它。”询儿沉思片刻,又问道:“祖姨母,田相可是惹恼了大将军?大将军为何要将我那叔祖父天子囚禁起来?”   我心头一酸,抚着询儿叹道:“你的叔祖父天子,七岁失恃,八岁失怙,登基时身边只有一异母姐照顾,可惜手足情谊并不深厚。如今,他身旁已无亲人真心实意替他着想,偏生先帝所遗辅政重臣只余大将军一人。大将军独断,不喜田相分权……病已,权力这物,自古便人人趋之若鹜。深陷其中之人往往丧失本心,听不得逆耳忠言,容不下权势旁落。如今你叔祖父孤身只影无权无势,在宫禁中度日如年,很是凄凉。”   “如此说来,我的叔祖父着实可怜”,询儿若有所思道:“大将军,并非善人……”   “病已,若日后你再见到大将军,须恭谨敬肃,且持心清明,切莫让人以花言巧语便探去你心中所想!”   询儿点头,目露坚毅,行礼应道:“病已谨遵祖姨母教诲!”   四月,少府徐仁、廷尉王平、左冯翊贾胜胡皆坐宽纵谋反者,徐仁自杀,王平、贾胜胡腰斩。杜延年议论持平各方,力谏霍光曰:“以为丞相久故,及先帝用事,非有大故,不可弃也。间者民颇言狱深,吏为峻诋,今丞相所议,又狱事也,如是以及丞相,恐不合众心。群下讙哗,庶人私议,流言四布,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由是田相终是未受牵连。   张贺来接询儿回掖庭,眺望二人离去背影,我后背阵阵发凉,手心满是冷汗。从前的燕王、上官父子、桑弘羊,到现在的陵儿与被迫落胎的周阳氏、田千秋,只要与霍光威权有所抵触,皆无善果。而假卫太子与“公孙病已立”二事,若要细究,询儿虽无辜却难逃干系,然霍光只轻轻放过。张彭祖与杜佗的父亲皆为霍光心腹,霍光却任由张杜二人与询儿同学同乐。霍光,他要如何?询儿的元嫡遗孙身份所触及的只是陵儿的出身,未有损及霍光专权因而霍光对询儿如此特宥?陵儿敏锐多思却未如其母通达坦荡,询儿坚韧沉毅却无显赫外家为其靠山,对霍光而言这两个刘姓子孙皆易于拿捏。莫非,霍光当真欲行废立之事?!然霍光当初乃为陵儿辅政方得专权,若他将陵儿替换,岂非名不正言不顺?我一时无解,只得叹气不再深想。   陵儿一病数月,举朝事务皆归霍光独断,天子之声式微。祸不单行,自公车门集议,徐仁自戕,田千秋终是在数月后病倒。陵儿获知田相有恙,身子竟渐渐康复过来。杨瓴与我谈及此节,原是思儿设法让随侍的金氏兄弟以田相已被心病折磨之事劝谏陵儿,陵儿终是振作。太医令各医丞忧心奔忙数月,天子之疾方渐得好转。   我问杨瓴道:“思儿如何知会金氏兄弟?可是寻了秺侯帮忙?”见杨瓴点头,我又道:“秺侯仍是与思儿有往来?”   “秺侯于尚书台随大将军理事,甚是忙碌,只在闲时过未央宫探看幼弟而已。阿凰,思儿并非任性胡闹之人,你且安心。”   虽杨瓴出言安慰,我仍有忧虑,却也无可奈何。   陵儿抱病期间,在先帝时业已归降的乌桓各部逐渐壮大,并初现反意,时有滋扰汉民之事。九月末,辽东乌桓首起发难,进击掠边。然北面匈奴却也趁乌桓发兵掠汉、国内空虚之际,以先单于坟冢曾遭乌桓掘盗为由,发兵二万南袭乌桓。霍光欲出兵,问策于护军都尉赵充国。赵充国只道乌桓自恃兵强多次扰边,此番匈奴趁热打铁,夷蛮相斗于汉有利,若发汉兵招寇生事,则不甚妥当。霍光又问范明友,范明友则主张出兵平叛。我听杨瓴说到此节便讥笑道:“这霍家乘龙快婿果真上进,当年在焉耆坑匈奴游侠未得尽兴,这次顺水推舟遂了岳父之意,又能与夷蛮真刀真枪打上一场,归来便得封侯升官?”   “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莫非明友得罪过你不成?”杨瓴笑道,“赵将军早知明友有得军功封侯之志,那番说辞只是推脱而已。想必明友此次不仅北攘匈奴,更有荡平乌桓之心……”   “算盘打得不错,此番又是遣的何人随征?”我抬眼问杨瓴:“此等绝佳时机,霍氏子弟不会落下吧?恽儿、张彭祖的长兄们都到了随征年纪了。”   “霍禹初封中郎,与张君长子千秋,敞兄长子忠儿一道随征。”杨瓴拉过我手,摩挲着我掌中厚茧轻声道:“为夫亦在随征之列。”   我想到张安世长子张千秋与杨敞长子杨忠皆是弱冠之龄便已得建功立业之机,杨瓴如今却仍是在中郎一职上蹉跎。我遂扬眉问道:“瓴君,你看后辈们都纷纷出征以期升官封侯了,你可有他想?”   “阿凰,怎的又说这些试探为夫?高帝以来,老死中郎任上的大有人在。莫非你也想讨个将军夫人,侯夫人之名?”杨瓴戏言道。   我啐他一声,又郑重道:“辽东苦寒,你此番出征,我得备些厚实中衣于你。瓴君,于雪地设伏或行进时,若觉身子如何挪动仍是寒冷异常无法回暖,并脑中浑沌思绪迟缓,须立时停下除去湿衣,并生起小火堆取暖,切勿揉捏四肢使凉血回流入心脉……”   杨瓴闻言搂紧我,吻在我耳畔轻声道:“阿凰,你从前在焉支山受苦了……”      ☆、国情家事   杨瓴走后,我趁着冬日暖阳翻晒被褥与书简,泸楠竟自外门走入。他年初时于厨下与少纹一道忙活过,因而少纹未及通传便让他进院里来。我诧异道:“你怎的来此处?乌孙之事已了?”   “解忧公主二嫁乌孙王,全凭一己心气智谋平定危局,我外祖与舅父们皆心悦诚服。”泸楠笑道:“对了,你听过傅介子这个人么?”   “不曾听过,这是何人?”我皱眉问道。   “此人祖籍北地,时常于中原与西域往来,精通西域各国言语与风物,我尝与他数次同行。从前,楼兰、龟兹、车师等国,惧于匈奴,阻杀汉使之事时有发生。傅介子日前上奏欲出使楼兰、龟兹,问责其朝令夕改首鼠两端之举。此奏已被准行,明日出发。”泸楠抬眼望向我,道:“我明日将与傅介子同行,你可要如从前那般……随我出行?”   “思儿与询儿皆在京中,我如何抛下他们随你出行?”   “思儿在椒房殿,你一年能见她几回?询儿自有掖庭中人看顾,你再操心亦是奈何?其实……是杨子恪不许你见我罢?”泸楠抱臂讥讽道。   “泸楠,莫胡说……”   “我与你玩笑罢了,此行虽筹谋已久,却仍有险象,我怎会冒险邀你同去。”泸楠转身,仰头道:“京中史宅执事仍在,你若有事去寻他便成。我这就回署里了,阿凰。”言罢,泸楠不再回头,昂首离去。   范明友被拜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击辽东。匈奴曾于半年前侵犯五原,掠民伤人,后遭张掖汉地守军悍然抵御回击,匈奴鲜少得益,因而对汉兵虽不至闻风丧胆,亦已心有戚戚。此番范明友挟威而至,匈奴便立时退出辽东,此前屡犯五原及其边郡的匈奴穷寇亦退回黑山以北。   时值隆冬,我于杨敞府中内苑,与司马英一道读完这封关于辽东战事的邸报。我摩挲着颈间玉瓶,思忖着杨瓴的衣物可够御寒。司马英忽而轻笑道:“这次,霍家这位行四的女婿携霍氏独子出征,真是威风八面呢!阿凰,你看霍家长女婿邓广汉,中女婿任胜、赵平、范明友,皆身领要职,风光无限。可还有一婿,原是要臣之后,身佩二绶嗣侯封爵,如今却泯然于众,几乎让人遗忘了。”我听司马英提起金赏,心里咯噔一下,又听她说道:“想来,这霍家行五的女婿,其作派倒是与你家夫君有几分相似呢,皆是低调无争之人。”   我从前不愿多想之事,倒是被司马英一句无心的玩笑话点明了。金赏,或许他……亦是如杨瓴、姬池那般的身份!   距杨瓴出征已有数月,这日我于书房练字,少纹来报有客至。我问是何人,少纹回曰秺侯。我心里一惊,忙往正堂而去。到得正堂我正要向金赏行礼,他已疾步上前,面露焦急道:“杨夫人无需多礼,愚今日冒昧上门,乃因愚弟安上今日清早携皇曾孙一同往南山走马,而府上女公子……亦乔装随同。”我吓了一跳,问金赏道:“思儿她……未得谕令便私自出宫?”   “女公子只私下向中宫讨得手谕,且未加盖中宫玺印……中宫年幼,这实乃胡闹,椒房殿长御若是发觉定要责罚”,金赏无奈道:“愚弟行事不当,请杨夫人见谅。愚听闻杨夫人善骑,可否立即随鄙人一道驰马去往南山?”   我旋即换上男装,田作庆自马厩牵来马匹,我遂与金赏疾驰而去。待到得南山,已是冬阳高照。只见幡旗飘飘,各色车辆停于一字排开的布帐边,青铜镂刻的华盖与鎏金雕饰的车轙交相辉映,皆是贵族气派。彼时金府嗣爵秺侯,金氏三兄弟尚未分家,金安上应以秺侯府为名刺来此走马。   金赏果将我带至金府幕篷处,思儿与询儿正在里间说话。只听思儿问道:“走马已毕,病已今日可有收获?”询儿道:“你亦知走马?今日我与彭祖真真大开眼界了。”思儿笑道:“我只想看那大宛天马的后代是如何模样,今日得见,却只觉未及天禄阁里那幅天马扬骏图所绘般神勇。”   孩儿们说话间,我悄然步入。询儿回头见到我,忙起身上前惊奇道:“祖姨母怎的来了?”思儿闻言回头一见是我,亦怯生生行至我面前讷讷道:“阿母,你……你怎的竟到此?”   思儿那双极类其父的剪水双瞳,此刻正如同受惊小兽般望向我。我看着她一脸孺慕之情,心下顿时气消了大半,轻叱道:“你向来稳重,怎的今日这般胡闹?”   思儿抱着我的手臂娇声道:“阿母,我看书简中言,昔年贰师将军李广利数次远征大宛,带回一千多匹良马,育于山丹军马场。安上哥哥说今日南山所见马匹大多由大宛马配种而来,思儿好奇,便想跟来瞧瞧这大宛良马的后代是何长相……阿母你怎会来的?”   我不欲在思儿面前提到金赏,遂道:“你无须替阿母操心,此次你真是胡来,待你阿翁归来需得让你长点教训。”思儿闻言低头不敢回话,我转头见只有询儿与张彭祖,未见金安上的身影,便问询儿道:“金侍中去了何处?”   “安上方才输掉一场,正不痛快呢,跑到外面透气去了。”   一旁的张彭祖闻言,却不屑道:“那小子只是借此发泄一通,他不忿的是我大兄弱冠之年便得以随征乌桓建功立业,而他那大兄身份煊赫且与主将乃连襟,却向丈人请辞出征,白白错失良机。”   询儿不以为然:“赏兄才十六,我的曾祖舅父烈侯,亦在先帝身边侍中多年熟悉政务后方得出征,首战便告捷。”   “那是烈侯谨慎,你看景桓侯,就是你的表祖伯父,十七岁便带兵奔袭漠南,勇冠全军。”彭祖不满道:“若非阿翁不准,我亦想随长兄出征呢,总比日日在京里对付这课业痛快!”   我听到询儿与张彭祖竟这般大喇喇说着询儿与卫青和霍去病的关系,忙制止道:“汝等慎言!”彭祖闻言吐吐舌头道:“绛姨,我是见此处只我几人方口无遮拦……彭祖不敢,日后必定慎言。”我点点头,又轻声安慰张彭祖道:“你今年才十四,你的中兄亦未出仕,你父亲向来谨慎,定会为你们兄弟妥善安排。”说话间我忽而听见外间断续传来金赏的话音,虽隔得远,我仍依稀听得似是语涉思儿。我嘱思儿安坐于金府幕篷内不得走动,便循声向金赏那处而去。   待我走近金赏所处,只见他正与一男子说话。我靠近细看,那男子竟是霍云!只听金赏道:“妇公此次未遣你与内兄同征乌桓,已言你过于骄恣,并令你在家修德。今日你禁足方解,便又要惹事?”   “你这尚未及冠的小子,也配教训我?”霍云抬手欲推金赏,金赏遽然出手制住霍云,沉声喝到:“你居然敢向我动手?你且仔细!在公我乃堂堂秺侯,天子侍中奉车都尉,于私我亦是你姑父,你再胡闹,我立时绑你回见大将军!”   “你这小子如此回护那椒房殿的小小女史,你当我不知……”霍云回嘴时,忽有浑厚男声传来:“二位少主,在此所议何事?”只见近旁行来两位仕人装束的男子,说话的那位头戴法冠,面容端和。我正觉此人眼熟,金赏朝那两人一揖道:“邴公,任公”。我恍然想起,说话这人便是询儿刚出生时来博望苑探望长姊与询儿的廷尉监邴吉。亦是他在巫蛊祸起后一直护着冯氏之子,后又在金府替病重的车骑将军金日磾理事,现今于霍光幕府任长史一职。金赏是旧主之子,霍云是现主侄孙,难怪邴吉会赶来给二人解围。   邴吉道:“仆方才与宣兄行至左近,听到二位似在……切磋,故而冒昧过来一问。”   我脑里想着邴吉身边的这位“任宣”,应是霍光那个时任中郎将羽林卫的二女婿任胜的中弟。只见任宣行至霍云身边朝他笑道:“仆新得一奇树,栽于家中庭院,君可要移步敝宅一睹为快?”   霍云转头朝金赏恨道:“那个女史的父母拜堂时,我亦位列上宾,那时你在何处还不知!今日我懒与你这乳臭未干之辈计较!”说完掉头便走。任宣朝金赏与邴吉拱拱手,连忙跟上霍云。   霍云走后,金赏对邴吉道:“谢过邴公仗义。”邴吉微笑还礼:“秺侯言重了。霍氏子不知轻重,劳秺侯多担待些。”   金赏待邴吉走远后,回头朝我这边轻声唤了句:“杨夫人”。见我从帷帐后走出,金赏上前道:“那霍云见思……见女公子俊俏,方才欲至我金府帐下寻她,虽暂未得逞,我担心夜长梦多,请杨夫人即刻与女公子回城。”   我望着金赏,平静道:“如何回?乘车么?”   “我府备了施轓车,只是此车未能遮挡易走漏风声……要女公子屈就乘辎车回了。我这便去驾车……”   我未等金赏说完便道:“请秺侯择心腹家臣驾车送我母女回京便可,秺侯为天子奉车都尉,小妇人不敢僭越无状。”   金赏面上掠过一丝难堪,我沉声道:“方才秺侯所言,大将军乃秺侯妇公,霍禹乃秺侯内兄,霍云应称秺侯一声姑父,小妇人只觉此言很是在理。”我一揖道:“小妇人这便回去带出犬女,有劳秺侯遣车马来此。”   我回到金府幕篷下,拉过思儿问道:“你今日可有冲撞过贵人?”   思儿皱眉道:“今日一场走马刚过,我见到那霍云,便是中宫的中表兄。中宫平日里就十分厌烦此人,说他镇日里总在霍府闹腾。今日他坐于一温纯良马之上,下盘却不甚稳当,即使所骑乃一匹温驯的母马,他仍是不胜驾驭。我遂与病已低声笑他,他似乎未曾知晓呀……”   “思儿,霍氏势大,日后莫再招惹霍氏诸人,无端生事,谨记!”   思儿见我一脸严厉,连忙应下。我又道:“你今日离宫已久,这便随阿母回去。”   我先嘱询儿万事小心,再携思儿行至方才与金赏约定处。金赏派人架来一辆辎车,并我来时坐骑亦在旁。思儿伸手攀紧车辕正要登车,忽而从旁伸过一双手把思儿稳稳扶住,我愕然看着不期而至的金赏将思儿扶上车舆。金赏面上虽未有明显神色,我却从二人默契的动作里看出些端倪。思儿朝金赏一笑,她那双倩丽妙目似要引四周原本萧索的冬景生出几分□□。思儿问道:“赏哥哥你怎的在此?要送我回宫么?”金赏眼里闪过一抹极力克制的眷宠与黯然,竟极似那时我与杨瓴一别四年后他在焉耆酒肆厢房里寻到我却又要离去时不舍的神情。他对思儿温声道:“你今日太过放肆,未央宫是你想走便走之处?快随你阿母回城,日后不得如此胡闹了!”   我上前对金赏道:“有劳秺侯遣一家臣将姎家坐骑带回”,遂拉思儿坐进车舆里,挡住了金赏望进车舆的视线。辎车辘辘行进,我悄悄掀开车帘朝后瞧去,只见金赏一脸落寞呆立道旁,依依遥望不愿离去。我心惊肉跳放下车帘,看着身旁的女儿不知所措。   彼时晴空万里,冬日朔风依旧强劲,我定定神,问思儿道:“那个驾车的金府家臣你可认得?”思儿答道:“认得,那是金府总执事,时常来寻金哥哥们禀事的。”   “秺侯在宫中时常与两个弟弟在一处?”   思儿点头道:“我听安上哥哥说,赏哥哥如今随大将军理事,很是忙碌,时常留宿于尚书台。上月赏哥哥新得长子,仍无暇归家。他真是奇怪,旁人得了长子不都欢天喜地的么,他却总是闷闷不乐。”   “秺侯娶妻生子后仍是终日不苟言笑?”我轻声问道。   思儿歪着脑袋娓娓道:“赏哥哥虽严肃,心地却是极好。去岁我失手将中宫的琥珀枕弄出一道裂痕,赏哥哥立时在他府中找出一只相似的送回。若非他助我,我定要遭少府严惩。”思儿靠在我怀里讷讷道:“阿母,此事你莫要告诉阿翁,他若知道了必定责罚我。”   我闻言不禁心疼,中宫虽非骄横,然宫规森严,思儿还是总角之龄,就已侍奉贵人如履薄冰。而杨瓴于紫宫内素日事忙且兼顾着陵儿诸事,还要分心照看女儿,父女两人皆是不易。我遂叮嘱道:“思儿在宫里要谨言慎行,你阿翁本已劳碌,莫要让阿翁百上加斤。”思儿回道:“阿母,我省得,那事后赏哥哥也曾向我讲过此话。”   我心里暗叹,当初只道是思儿相貌娇艳俏丽,金赏一时少年慕艾而已,待得他成家立业后自当抛去这些年少心思,却不想金赏原是对思儿动了真情。思儿相貌类父,性情却愈来愈似我。我如她这般年纪时,亦未懂男女□□,只将杨瓴当成游乐玩伴与安心倾诉所想之人。看思儿方才与金赏间不算亲昵却极是熟稔的举动,还有她言语中不经意流露出对金赏的依赖,我惊觉如今绝非仅为郎有情了,只怕思儿早已对金赏生出恋慕之意而不自知罢了。金赏已娶妻生子,虽行事低调亦难掩其煊赫身份,且他极有可能与杨瓴一样同为天子斥候……   思儿心思单纯,此刻只与我叨叨着:“阿母,我今日看到那些高头大马,鬃毛油亮,腱肉实壮,我想它奔腾时应如挟风带电,很是威武……”思儿犯困,不多时已在我怀里睡熟。我搂着女儿,不禁有些后悔当初让陵儿将金赏与霍氏结亲。只是金日磾在世时已与霍光有过结亲的约定,纵然我未推波助澜,想来思儿与金赏亦难成眷侣。   到得安门,我与思儿分开,金府执事驾车驶入未央宫。我怏怏不乐,独自牵马回迎紫里。我刚到家中,少纹便迎上前,朝正厅努努嘴道:“那位在此候了半日。”我行入正堂,泸楠赫然端坐于堂上饮茶。见我进来,泸楠转头定定看住我。我于司马英处看过邸报,傅介子一行辗转西域诸国,问责楼兰、龟兹等君王阳奉阴违,纵容匈奴使者横行西域掩杀汉使。此时泸楠应是回京收拾过后方到我处,然他虽形容清爽,一双鹰眼炯炯有神,我却仍能从他骤深的肤色与眼角细纹看到大漠连天的风沙与赶路的劳顿。我缓缓问道:“你是随傅君回了?此行可有收获?”   “此次远行,吾等先至楼兰、龟兹,君王们皆口称谢服罪过,却仍是将匈奴使者放行。我随傅君远赴大宛方归,回程到得龟兹,那龟兹王谓傅君言那匈奴使者方自乌孙归,驻于龟兹行馆。傅君闻言立时点齐人马杀入行馆,屠尽那匈奴使者。此行虽略有凶险,却亦有所斩获,一雪前耻,快哉!”泸楠一脸豪气,侃侃而谈。   “傅君往后作何打算?”听着泸楠所言我亦来了兴致,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从前汉使遇难,祸首虽为匈奴使者,然楼兰、龟兹君王们亦有两面逢迎坐看双争之嫌。傅君挺身而出却未乘胜再下一城,如此难以震慑西域诸王。”   “再下一城,你言下之意是要……取而代之?”   “西域蛮荒,向以武力优者胜。既如此,杀一儆百便是了,亦对那枉死西域的汉使有了交代。”   “阿凰,你果真有王佐之才,若非出使有凶险,我真想携你同去!”   “你又说笑了,我一内宅妇人能做甚么。”我一手支颐,望向泸楠道:“我是你小姑,你叫我小名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日后若非急事,你还是在你小姑父在家时方上门来拜访罢……”   泸楠一脸惊愕望向我,许久方道:“当年我随家中商队过定陶,便探得那伎馆有一舞姬,人称秀姐,其舞技出众,独掌一院专收俏丽女童传艺。哪知我方跟执事前去打听,那杨子恪却已先我一步将你救出。那时执事获知先父会赶去接你,不欲节外生枝,竟不许我去寻你,硬是启程离去。阿凰,若当年……救你的并非杨子恪……”   “此事并无往日假设可言”,我沉声打断泸楠,“我已嫁作杨家妇,便是今日之实!”   泸楠面色不豫,缓步离去。我倚在门旁,无声概叹。   两日后泸楠传信于我,天子下诏拜傅介子为中郎,迁平乐监。傅介子将西域诸国现况禀过霍光,霍光遂上奏天子,遣傅介子再次持节出使楼兰。泸楠亦在随行之列。   我看罢泸楠来信,想必泸楠一行已布下计策,扬威楼兰以堕匈奴狂势。泸楠向来随性,此番忽而如此热心功业,莫非他立志从政?   我正纳闷间,少纹行入书房来报,金赏乔装造访,似有急事。我一惊乍起,向外行了几步,又停下对少纹道:“请秺侯移步书房来。”   我定下心神,敛衽立于书房门外,看着金赏疾步走入。我向他行礼,侧身让他入内坐定,便目示少纹,少纹领命将房门拉上。我站于金赏对面,无言而视。杨瓴曾言金赏父亲与叔父皆逝,且下有一双幼弟,因而他虽未及冠,却已少年老成。此刻金赏坐立不安,见我皱眉,他忽而朝我走近手足无措道:“思儿……女公子她……昨夜于椒房殿进幸,中宫今日一早却命长御传玉辂,县官升车直往建章宫休养去了!听闻县官是……病了,吾弟言昨夜之事女公子似有违上意,且语涉……语涉在下”,金赏忽而跪下道:“杨中郎言杨夫人你多谋,眼下女公子若因在下见罪于天子,请夫人……”   我手脚冰凉,颤声打断金赏问道:“昨夜,中宫可在椒房殿?”   “近来中宫未有动身出行,昨夜应在椒房殿。”   “椒房殿如此动静,中宫应受惊吓。秺侯内姊敬夫人,可要前往探望?”我强自镇定,轻声问道。   “敬夫人?”金赏惊疑不定道:“杨夫人言下之意,是请敬夫人往椒房殿?”   “我与敬夫人有过数年交情,敬夫人乃大将军爱女,从前因其夫家祸事,大将军都不曾迁怒,只迁其隐居而已。中宫年幼受惊,必定想念母亲,只要敬夫人求得大将军允准入宫拜候,便让我一同随敬夫人见过中宫再做定夺。”   金赏沉思片刻,起身应下道:“吾这便去请敬夫人。”   我叫住金赏道:“此事还是要尊夫人出面去请方名正言顺些,毕竟尊夫人与敬夫人乃姐妹”,我顿了顿又道:“事涉小女,秺侯于明面上莫再掺和了。”   金赏脸上又闪过一抹黯然,随即咬牙点头离去。待金赏一走,我立时心慌意乱跌坐于地,玥直,玥直,我有负你所托,眼下如何是好?   我吩咐田作庆去趟姬府报与姬池言“思儿昨夜似于椒房有异”,在心慌意乱中我等来了霍兮姜。我上了她的辎车后,兮姜哽咽道:“阿凰,数年不见了……”我闻言亦是酸楚,道:“不想再次相见,竟是为着小辈之事。”   “思儿与云霓,都是你我心肝儿啊……我久居别苑避世,父亲甚少让我进宫看云霓,此次父亲竟同意了,想必事情不小。”兮姜看向我道:“我那五妹夫,瞧着倒是沉稳,对我父亲恭谨有加,对霍府众人亦是守礼,可我觉着他对五妹过于冷淡。此次他因中宫之故请五妹来寻我,又道你夫君出征前曾托他看顾思儿。可他对他新得的长子都不曾如此上心……”   见我张口欲言,兮姜握紧我手止住我道:“阿凰,你不必担忧。我自云霓那父亲出事,我二子皆殁后,许多世情皆看明白了……这世间,有太多求而不得与左右为难,我只愿我那身陷深宫的孤女平安便成,思儿与五妹夫……若不能成眷属,至少……莫要有性命之忧罢……”   我垂眸微叹:“若孩儿们一意孤行,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不进劝……唉……”   辎车到得宫门,我装扮成兮姜侍女扶她下车,换乘轺车直入椒房殿。我随兮姜缓缓走入殿中,鼻中有细细椒香萦绕,然举目所见只有三两行色匆匆的宫人低头忙碌,偌大宫殿分外冷清。云霓端坐主殿中央,只见她面容早已脱了昔日稚气,双目平视前方,眸光黯淡辨不出情绪。我与兮姜按制与云霓见礼后,云霓方抬眼望过来,道:“母亲留下罢……杨夫人,女史在后头。”   我称谢,缓步行入内室。帷幕轻启,只见思儿长发披散,侧身跪坐于木案旁。她的鼻峰一如其父那般高挺,听到响动后她转头向我望来,一双乌瞳大而无神,眼角似蓄着无限委屈。我瞬间心疼不已,忙上前走到她身边抱住她肩头。思儿却轻轻挣开,一双妙目流转不安,片刻后方轻声问道:“阿母,当初赏哥哥与霍氏结亲,是你向陛下提议的?”   我心头大震,硬着头皮道:“敬侯在世时,已与大将军有过约定……”   “阿母,你只说,你可是不愿我嫁与赏哥哥?”   “思儿,你还年幼,阿母不愿你卷入那朝堂纷争方出此下策”,我柔声问思儿道:“方才你所言,是从何处听来?昨夜,发生何事了?”   “昨夜?就是陛下趁着酒意罢了”,思儿撇嘴轻声道:“那时中宫已然睡下,陛下醉醺醺走入中宫寑殿,进门便躺到中宫榻边。我与长御扶他上榻后,长御便拉起我避至门外。临近清晨时,我于偏殿换值,正要回内苑,陛下忽而奔来偏殿欲对我……”,思儿靠在我怀里颤声道:“阿母,虽然长御亦曾教习过承宠之事,可我……我并不愿意,痛极之下我喊出了赏哥哥的名字。”思儿轻声哭道:“阿母,我从前不知赏哥哥为何总是闷闷不乐,只觉他虽与阿翁一样对我关怀备至,却又似与阿翁不同。经今晨一事,我已了然,我心里……只有赏哥哥!”   我咬牙定着神,问思儿道:“你可知你这情急之举,会连累秺侯?且陛下他……可是病了?”   “陛下听见我喊赏哥哥,便……便从我身上坐起了,他忽而望天大吼一声后就倒在地上,中宫和长御赶来扶他离去,离去前他说,唤赏哥哥有何用,当初便是阿母你……让他将霍家女配给赏哥哥的……”,思儿攀住我手臂哭道:“我亦是躺在地上,却无人来扶,我看着自己身下那滩血迹很是害怕……”   听思儿之言我只觉痛彻心脾,搂着她道:“思儿莫怕,是阿母来晚了……”   思儿在我怀中哭了许久方止住,我替她拭泪时,她戚声问道:“阿母,如果当年……与你结拜的是赏哥哥的母亲,你亦会如对天子哥哥那样回护赏哥哥么?”   不想思儿竟想得如此极端,我张口结舌道:“你这傻女子……秺侯与你……本是两段人生啊……”   思儿凄然一笑:“阿母,你与赏哥哥,都有许多的不得已,那我呢?你心中所忧何其多,为何独独不曾顾虑于我?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还有念儿小妹,阿翁诓我说小妹回了鲁地大母家,实则……”思儿语调转厉,“我偷听阿翁一次酒后对赏哥哥言,是阿母你顾着敬夫人疏忽了小妹,就这样把她断送了!阿翁见我知晓真相后严令我不得与你提起此事而已!”   思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目此刻含悲带愤,我一时竟无言以对,心里忽而涌出森森绝望。我多年所图,不过仍是最初的愿亲人们平安喜乐,可在思儿与杨瓴眼中,我原是个不顾至亲感受的无情之人。我有一瞬间的万念俱灰,正不知所措间,兮姜于外间徐徐走进,轻声道:“阿凰,孩儿们都累了,让她们独自处处罢。”我手脚冰凉,被兮姜拉起。我回头看向思儿,她已倔强转头,不再看我。我掩面叹息,随兮姜走出主殿。   兮姜与我坐车离去,我听她低低道出昨夜之事。原是昨夜陵儿不听金建劝慰,胡饮一通后便往椒房殿而去。云霓本已歇下,见天子驾临,只得匆忙迎幸。陵儿酒后与云霓圆房,今晨酒醒时却只着中衣便起身去寻思儿。我叹气道:“县官他……为何……”   “云霓尚幼,虽经教习过承幸之事,对男女欢情之事仍是一知半解。县官或是心有不甘,方去寻了思儿……此番变故,我只得对父亲言云霓年幼,未妥善安置天子临幸”,兮姜握住我手道:“你放心,我绝不透露半分思儿之事!至于五妹夫……”兮姜无奈道:“五妹夫与思儿真是命苦,但事已至此,我定要倾己之力保他们平安。”   “金氏原为休屠部王族,秺侯先父在世时,其部众皆屯于平凉,北据匈奴。如今秺侯接替其先父为金氏之首,亦是回平凉看望那数万部众之时了。秺侯长子留于长安,大将军应当准行。”我浑身力气似被抽干,见兮姜已明了我话中之意,我便垂目不再言语。   姬池得田作庆报信后,从中斡旋,尽力周全善后。思儿之事过去五日,他便上门带了消息与我。   金赏上书,言其五万休屠部众屯驻平凉已多年,他愿前往整顿,拱卫边防。由于天子抱恙,霍光代天子然其忠心,并着其尽快起行。   霍光以天子有恙,不宜进幸内宫嫔御为由,令一应宫人乃至美人周阳氏,皆着穷绔,不得惑宠。自此,宫中除皇后一人,旁人皆不得擅近天子。   “你可有探到县官那日为何醉酒?”我问姬池道。   “日前天子加元服,没几日田丞相便病薨了,大将军还政天子之事再无人提……应是县官本就憋闷,霍云却还去御前说了与思儿有关的浑话……”   “又是那厮……”我压下心头怒火,请姬池密切留意宫内境况。   金赏临行前来看过我一回,谢我出谋请兮姜来助他避过此祸。我只道事涉爱女,不敢居功。我又问金赏,杨瓴在宫中当值时是否与他时有来往。金赏沉默片刻后,只道他待杨瓴如父如兄。我心知杨瓴或是怜金赏如他那般父母早逝,二人兴趣相投又同为天子斥候,且金赏心慕思儿,杨瓴应是对金赏生出了亲切,连念儿之死这样私密之事亦说与金赏。我轻声问他:“你……可有心痛?”话一出口我便后悔莫及,如此徒劳之言问了何益。金赏垂下眼帘,只低低道了句:“吾心已死,无关痛痒了。”   金赏告辞后,我到司马英处打听乌桓战事。范明友北击匈奴,匈奴溃败后,范明友趁乌桓方遭匈奴洗劫,士气低落,立时回马斩乌桓三王,歼敌六千余,汉军军威大盛。我沉思,金赏此次远走平凉,外人看来更似是为避襟兄得获新功,如此思儿与陵儿之事应不至引来瞩目。算着时日,杨瓴应已在归途,与他分别半载,我本是十分挂念。然思儿之事一出,杨瓴回京后必定恼我。罢了罢了,由念儿之死我在他心中早已面目不堪,此番……我呆坐书房中,轻轻摩挲着颈间玉瓶,只觉生无可恋。   我在浑浑噩噩中过了大半月,泸楠所嘱的我史家老宅执事忽而来寻我。因少府与掖庭赶制宫人穷绔,张贺忙于宫事分身乏术,询儿便趁机混入了傅介子的出使队伍往楼兰而去。泸楠发现询儿时已过阳关,西域地貌复杂,且有沙匪出没,泸楠身有受命不敢独自离队送询儿回京,遂急遣随从传信报于张贺与史宅执事,张贺因走不开,遂修书请执事送来我处,请我去接询儿回京。      ☆、有始难终   我原已忧心杨瓴回京后会因思儿对我有所诘责,若我再因询儿之事往西域寻泸楠,杨瓴之怒想必有增无减。我抚额叹气,傅介子此次出使风险不小,询儿竟如此胆大包天……   我定定神,向那执事打听了楼兰现状。今楼兰王名安归,其父亦即上一任楼兰王在位时,安归曾质于匈奴。安归有一弟名尉屠耆,亦是自上一任楼兰王起便质于长安。安归之父过世,匈奴先得了消息,随即送质子安归回国,并迎立为王。因而安归称王十数年间,楼兰十分亲近匈奴,还时常百般阻挠甚至杀害欲往西域借道楼兰的汉使。前次傅介子出使西域罪责安归,后又于龟兹戮尽匈奴使者,楼兰对汉朝方显出些许怯意来。   我去了趟姬府,姬池这数年来与外族质子皆有往来,我遂问了他楼兰质子现状,议定了京中事宜。我留书家中与杨瓴,备好行装后随史宅执事往西而去。   我日夜兼程赶路,只消一月便到了楼兰国治楼兰城。我随那执事寻到泸楠的驿馆,门房有一人认得执事,上前问道:“你竟如此迅捷穿行白龙堆来此?”执事忙回道因有要事不得已跑死了数匹好马,再换骆驼方到得楼兰城。执事引我入内坐下,直到天色擦黑时泸楠方回。我佯装对泸楠惊喜的目光视若无睹,只问他询儿在何处,泸楠遂命一从人去将询儿带过堂来。泸楠言他与傅介子欲兵行险招,恐楼兰城中有变殃及询儿,想让我携询儿到城郊安置。   “你们意欲何为?”我问道。   “傅君半月前便到了此处,那楼兰王安归因着前番匈奴使者遭戮而甚为惊恐,只对吾等敬而远之,傅君遂假意离去。到得楼兰边地时,吾寻了个不常露面的随从,装作酒后无状般语于安归随扈译者,历数吾等此次所携大汉财帛,并将些珍稀宝物呈出。那译者眼浅,立时回告于安归,安归那蠢货立起贪念,将傅君请回城内。”泸楠沉吟片刻后压低声音又道,“吾等商议,待傅君与安归酒宴半酣时,伺机而动……取下安归头颅!”   “你们可是布好刀斧手了?应是贿赂了不少楼兰官员罢?”   “这是自然,傅君出长安前已将此次刺杀报过大将军。”   “你可有想过,撂倒了安归,再扶何人称王?”   “傅君似是有意自安归诸子侄中择一亲汉者立之”,泸楠抬头问我:“莫非你有良策?”   “良策不敢当,我只觉着楼兰亲近匈奴日已成风,安归那些子侄久居此地,其言行恐早被匈奴左右。我于长安动身前曾探知安归有一弟名尉屠耆,已质于长安数十年,对大汉十分仰慕。我遂请一可信之人去游说尉屠耆,不日后尉屠耆应归来,你大可提议傅君以我朝于辽东新近扬威横扫蛮夷之势对楼兰诸王公威逼利诱,迎立尉屠耆。”   “你此话当真?”泸楠面露惊喜道:“前番便是因那尉屠耆告密,傅君方立心出使西域问责诸国。我正发愁那安归伏诛后,如何火速制服那起首鼠两端的王子们。你搬来那质子,再辅以我汉军军威,定能成事!”   说话间,询儿被领至堂前。泸楠要急寻傅介子议事,我嘱他万事小心,并道若尉屠耆到得楼兰城自会去驿馆寻傅介子。泸楠走后,我带着询儿随泸楠遣来的管事一道去往城郊。   在城郊住处安顿时,询儿见我一路不语,遂怯怯道:“祖姨母,你可是恼了病已?”   我沉默许久方道:“你可知你此次胡来,若有风声泄露,言有汉地皇曾孙滞于楼兰,会招致多少祸事?”   “祖姨母,病已脑里对西域有些印象,此前听闻表叔要到楼兰出使,我便生了向往之心……是病已考虑不周,祖姨母最疼爱病已,莫再生病已的气了”,询儿坐到我身边小心翼翼问我道:“我听闻此次傅君出使需有军队随行,可是他们欲行兵变?”   我心道询儿果真反应迅捷头脑灵活,但此次事险,我只好道:“你亦知兵变?”因不好泄密,我又道:“你安心候在此处便可,莫要乱跑再生事端。傅君出使之事已得霍大将军首肯,定能旗开得胜,载誉而归。”   翌日傍晚,用过夕食后,我与询儿坐于檐下。我知泸楠应在近日行动,因而时时警惕,不敢松懈。询儿似有所觉,便问我泸楠是否今夜起事。见我沉吟不语,询儿又道:“祖姨母,病已仍有一事不明。听闻傅君前番出使时,已问责过楼兰王,且楼兰王伏罪听罚。为何傅君此次卷土重来,还似是要严惩不贷之意?”询儿想了想,目光沉静如水,看着我好奇道:“病已往日所学,王道者对已有归心的臣民,应崇仁义尚礼制,以德服之。然此次我朝对那楼兰王所为,似与我所学相悖。”   我轻抚询儿后背,缓缓道:“管子有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楼兰地处西陲,国力贫弱,仓廪不丰衣食短缺,又被匈奴与大汉夹于磨心,若要那楼兰臣民信服我朝仁政管教,未免强求了。眼下楼兰王安归乃首鼠两端之人,若仅以仁政实难制之,当以霸道将之。”   “霸道?祖姨母的意思,应以法家之道对付这无礼之辈?”   我正要回话,忽听墙外人声渐起。我心头一紧,问询儿道:“病已,可还记得幼时于焉耆学过的吐火罗语?”   询儿道:“病已记得一些。”   “外头若有人闯入,除非是你识得的长安之人,否则你皆对以吐火罗语,莫要让旁人得知你汉使身份,晓得么?”询儿点头,我带他来到灶间柴堆后,让他掩于其中。询儿摸出一把匕首,竟是当年杨瓴赠与史高的见面礼。我右手弓起握住腰间软鞭,立于灶房门旁静观其变。夜风微凉,外头人声由远及近,院内诸人一一戒备,并有人上前探问实情。不多时外头呼声与脚步并起,我忙问身旁一人外头楼兰话何意。那人道听不真切,大意应是城中有异,恐有作乱者匿于此处。忽而一支挟火飞箭射入,我急忙闪身躲开。想到询儿藏身薪中,薪燥易燃,我立时提过一筩清水至灶间。彼时身旁那人道外头人不似乱党,更似是趁火打劫之辈。话未说完,竟有十数之众闯入,其衣着发饰与当年焉耆的游侠有些相似。我轻声叮嘱询儿记得莫说汉话,又将水筩放至他脚边后,便走到外间抖出腰间软鞭与那擅闯之人缠斗起来。   我与那先闯入的三人过了几招便知此乃乌合之众,不多时便被我长鞭扫断手骨,无力还击。此时门外又有数名莽夫涌入,观其行动倒是些练家子,并非如方才那数个喽啰。我深呼口气,出其不意挥鞭打向为首一人面门,长鞭挥至半道我忽而收鞭向左侧劈去,立时将左侧意欲偷袭之人卷开。此时旁人皆近身扑至,我折起长鞭握紧,以鞭代棍格开为首那人劈来的环刀,短兵相接时我只觉那持刀人甚有力道,我双手虎口皆有些许发麻。我挡开环刀旋即扭腰出腿往右上全力踢向右侧狂徒胸前。那人未料到我挡刀后会有此后招,立时被我踹中心窝,退去数步后倒地不起。那先时被我卷至一旁的暴徒手握长戟朝我刺来,此时我眼风却扫到有一黑影朝询儿藏身处移动。我抖出长鞭回复原状,乍然伸长的鞭身紧紧缠住长戟。我回身使劲一扯,那长戟便脱手而出,直直朝那欲行至询儿藏身处之人飞去,只听那被骤然而至的长戟击倒之人一声惨叫。然我此刻已是背对那持刀之人,此人正挥刀劈向我后心。我若回鞭格挡已来不及,好在二人相隔不近,我便举起左手做出以臂挡刀之象,双腿却忽而一蹲随即朝后跳起,矮身向那持刀人撞去,同时远处一派嘈杂声中似有人唤我小名,但我不敢分心瞧去。持刀人一惊,未料到我竟以这两败俱伤之势袭来,只得闪身避过并回刀刺来。我未撞上他身,便顺势朝后跃开避其刀锋,忽见灶间那头有火光冒起,我心中大骇,忙以吐火罗语朝灶间喊道:“询儿,火起!”   那伙狂徒应是晓得吐火罗语,听我一叫,又见那火势益盛,他们本是图财而非拼命,见难有所获,便纷纷升起退却之意,朝外间逃命而去。只那为首持刀的莽夫,不知是否杀红了眼,此刻却未随旁人离去,竟是一意握刀朝我砍来。那被我卷走长戟之人,拾起长戟后亦袭上前来。我心急去寻询儿,却被这二人困住,不禁下手陡然转狠。想到那使戟人身手劣于使刀人,我遂对折长鞭斜身撩向那使戟人下颌,待其举戟来挡时忽而改撩为扫,将其连人带戟撂至墙上。使刀暴徒见那使戟同伴被撞得七孔出血,忽而大喝一声,吼了句不知其意之语,双目通红向我扑来。我自身力气虽较寻常男子大些,却亦知这使刀人力大如牛,比力气我并非其对手,遂急忙跳出一丈开外,抖开长鞭与之缠斗。正打得难分伯仲间,忽见一暴徒手执询儿的匕首,拉住询儿从旁走出,询儿以吐火罗语对那人叫道:“我乃焉耆牧民,途经此处借宿……”那人听了询儿之言,眼中露出迟疑之色,似是思索是否要对询儿下手。那使刀暴徒却趁我分神,朝我当胸一刀削来,我已失先机回鞭护体,只得撒手弃鞭,双手上举堪堪顶住其持刀的右上臂,全力据其刀锋。然其左掌随即朝我面门拍来,我已然无法招架,正要旋身任其刀锋劈于我右肩以避其致命一掌,电光火石间耳边传来破空之声,我暗叫糟糕,若是有箭朝我要害射来我非殒命不可。然只见一支长箭挟风而至,在我与使刀人僵持之际直直射入其后颈,箭尖穿喉而出,露出一小簇锃亮寒光。使刀人左手堪堪击至我面前,其目中闪过一抹不可思议,便应声倒地。我立时抓过其掉落的环刀,急速掠至那拉住询儿的暴徒面前,在其尚未及反应时便手起刀落将其砍翻在地,询儿忙将匕首夺回。   我回头欲细看是何人于千钧一发间救我一命,忽有月白衣袂撞入眼帘,我被这缕熟悉的白色晃得双目刺痛,立时泪盈于眶泫然欲滴。杨瓴飞奔上前将我紧紧搂进怀里,似受惊般语无伦次道:“你竟以一敌数人……我赶不及走近与你联手……那起歹人离你太近,我手颤得险些拉不开弓……看你数次几乎兵刃加身,为夫从未如此惧怕过……阿凰……”   方才打斗时我身中数处刀伤,虽不致命,此刻被杨瓴使力拥着,伤处亦是有所牵动,我咬牙忍了片刻待杨瓴缓缓松开我,他看着沾了我鲜血的手急忙问道:“阿凰,你何处受了伤?”   我擦擦眼角,哽咽道:“瓴君,真的是你……”我低头看看伤处,道:“皮外伤而已,无妨的,先带病已走罢。”杨瓴转头看向询儿,面上掠过一丝恼意。询儿被杨瓴忽而生出的凌厉所慑,不由自主朝我身后缩了缩。我双掌缓缓包握住杨瓴右手,以掌心厚茧轻轻抚过他手背,杨瓴看我已有倦色,方神情一松,沉声对询儿道:“快随祖姨父回罢。”   我正要伸手去拉过询儿,杨瓴忽而将我抱起。我低声惊呼:“瓴君,我穿着男装!”   杨瓴道:“你身上有伤,莫走动了。”他转而回望询儿一眼,低低一叹:“县官确是比他可怜……”我原本与杨瓴分别已久,乍见时即被他饶有劲道的一箭所救,又被他抱在怀里而生的绮思,因他这一声低叹立时被浇灭得无影无踪。   安归对傅介子所陈汉地宝物垂涎不已,大开宴席与傅介子开怀畅饮。宾主尽欢之时,傅介子言汉天子有私言带到,欲耳语于安归。安归被面前奇珍晃花了眼,又酒过半酣卸了戒心,遂请傅介子至宴厅后头密谈。安归方踏入后帐,便有早先埋伏的刀斧手一拥而上,安归当即毙命。趁一应王公宾客尚未回神,傅介子谕曰:“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因汉军不久前在辽东扬威八方,众宾客皆惧于汉军,遂俯首从命。傅介子割下安归头颅,遣人送回长安。   尉屠耆由汉军拥立称王,为表臣服之心,楼兰改国名鄯善。尉屠耆忧心国内一众安归旧众不服,遂上书求汉地遣兵士到楼兰屯驻。陵儿下诏嘉奖傅介子功绩,又择一美貌宫女携丰厚嫁妆赐与尉屠耆,并遣汉军屯于伊循,尉屠耆将国都迁至金山脚下的扜泥。   杨瓴一面将以上杂事告知于我,一面轻手替我伤处换药。待我伤口清理得当,杨瓴拥我入怀,新生的胡茬扎在我颈上,他轻声道:“阿凰,为夫晓得此前你见为夫身上多了伤痕时所发嗔怪之意了。”我担心杨瓴迁怒询儿,忙道:“瓴君,我并无大碍……”杨瓴垂眸道:“我赶到城郊时已是处处火起,火光中却见到你一个女子竟被十数暴徒围攻。虽知你身手不弱,为夫仍是胆战心惊……阿凰,你为何总要置己身于险境,总要……”   我见杨瓴伤感,正要寻个话题引开,杨瓴忽而长叹一声,举目问我道:“秺侯自请布巡平凉,可是你之意?”我心头一跳,忙道:“思儿御前失仪,若是秺侯亦被牵扯进去,大将军岂能坐视?秺侯离京避一避,待陵儿气消了些……”   杨瓴打断我道:“阿凰,你可有后悔当日贸然让县官许秺侯与霍氏结亲?”我正要回话,忽听得询儿于门外轻声唤道:“祖姨母,祖姨母你可是在屋里?”杨瓴面色一黯,问我道:“病已今日不是要随你那义侄动身回长安了么,怎的此刻来寻你?”杨瓴抬头看看时辰又道:“左右今日华起要到了,我这就去寻他,你好好安抚病已罢。”   杨瓴开门让了询儿进屋后,便抬腿往外走去。我唤过询儿坐到身边,问道:“你表叔还未来此接你么?”   “现下时辰尚早,病已先来瞧瞧祖姨母”,询儿靠近我问道:“祖姨母伤好些了罢?为何不与病已一道回京?”   “祖姨母伤未大好,你祖姨父要待我伤好全方携我回京。询儿安心先随表叔回京罢,莫要再胡闹了,你这一趟可是落下了许多课业呢。”   “祖姨母,此次我混迹于此,其实……还有另一因由……”见我目露困惑,询儿讷讷道:“平君订了门亲事,是内者令欧侯氏子。旁人皆道此亲事门当户对,十分适宜,我却不觉喜庆,反而心里发堵,无法替平君高兴……适逢表叔随傅君出使,我心一横便跟来了……”   我这才惊觉,询儿如今已长至与我等高,其嗓音亦始转低沉。算来他今年已有十六,自七岁起他便与许平君一处长大,平君娇憨可人,询儿心生倾慕亦是自然。我不禁叹惜,小辈们情窦初开却都有始无终,真不知造化为何如此弄人。   我安慰了询儿一阵,泸楠便差人来将他接走。我在房中歇息片刻,正想出外走走,杨瓴忽而从外行入,面色带了些气急。我忙上前拉住他柔声问:“夫君何事不豫?”   杨瓴或是顾忌我身上有伤,只轻手甩开我,皱眉又将前话提起:“你可有后悔?思儿是你亲骨肉,你却时时草率行事!念儿那时……你也是如此!”杨瓴语至句末时忍不住双眼泛红,转头不再看我。   我心头涌起不详之感,颤声问杨瓴究竟何事。“华起护送尉屠耆归国,县官追加诏喻,遣一宫女携汉地嫁妆许嫁尉屠耆。那宫女……便是思儿”,杨瓴伤心道:“思儿……我苦命的女儿,四岁上才回家认了我,转眼就不得不离家入宫……我瞧着她从一娇憨女童长成如今鲜妍少女,却被你离断姻缘,现下还要被送来这西域蛮夷小国和亲……”   我如遭雷劈,杨瓴的哀痛埋怨,还有那日思儿质问我时那双含悲带愤的美目,如同尖刀狠狠扎进我心里。我的思绪停顿了半日,方缓过些许来。   杨瓴立于门外,久久不语。我行至他身后,伸手环过他腰间。我脸贴于他背上,瓮声道:“瓴君,待华起兄得空,便带我去见见他罢!”杨瓴未作回应,我遂与他一前一后静立廊下,落日余晖将我二人身影拉长,我的心境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   翌日杨瓴携我去见姬池,我问他陵儿可有何寄语。姬池无奈,道出陵儿原话:“绛姨,朕无能,只得以此法还思儿自由之身了。”我闻言眼前发黑,强自定神片刻后,我又问姬池道:“那尉屠耆,你可知他为人如何?”   “此人久居长安,很是崇汉尚礼,思儿为汉天子所赐,嫁过来定以鄯善王妃待之。”   “华起兄,你可否去周旋一二,让思儿无须诞下子嗣,只居尊位便可?”   一旁杨瓴拉住我问道:“你此话何意?”   “县官言下之意,思儿所求不过是自由而非显贵。既如此,何苦让她诞下嗣子卷入王庭争斗中去?尉屠耆以礼待她,既全了汉室颜面,又无需囿于汉地与鄯善王室之争。只要思儿愿意……”   “我懂你之意”,姬池朝我点头道:“我先与尉屠耆通通气,待思儿到来后,你再与思儿详商。”   我转头对杨瓴苦笑道:“思儿未必愿意与我说话……瓴君,平凉来此地不远,若秺侯已处置妥当平凉诸事,得空之时,可否……请他私下来与思儿见上一面?”   杨瓴略显讶异,举眸望向我的目光中含了些深意。姬池在旁轻咳一声,道:“既然阿凰你已猜到秺侯身份,我等亦无须藏着了。秺侯他性子隐忍,自幼背负家族重担至今,阿凰方才所提之事,亦不失为折衷之策,且让秺侯松泛些日子罢。”   杨瓴以指轻点桌案,缓缓道:“此事须得隐秘,我亲去平凉一趟罢。”我点头应道:“那我先回了,你们细商。”杨瓴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看我。   我怏怏离去,忽而想到思儿从前最爱食蒟蒻,然她久困深宫,已多年未尝过了,前番她还曾向我念叨。此次她来西域途中,或可寻机再一饱口福。我遂回身欲嘱杨瓴去为思儿备下此物,方行到屋外,便听见姬池话音低低传来:“子恪,你何苦一直怀执怨念,伤人伤己……阿凰乃思儿母亲,原亦非盼着女儿不好过……如今你如此做派,实乃徒增烦扰罢了……”   “我已不知如何与她共处,不仅因着思儿,更是于想起念儿遭难那情境,我真……无法释怀!”杨瓴疲惫的话音里带着浓重的哀伤与怨忿。   杨瓴的话使我心如刀绞,我再提不起一丝替思儿遂愿的心思了,带着一身无奈与绝望,我拖着似被抽干了力气的双腿蹒跚离去。   杨瓴当夜就取道平凉,我拥被独坐,无法入眠,脑中溢满思儿幼时于焉耆与焉支山的身影,间或又有念儿娇声俏语夹杂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病已登基后,常学曾祖父汉武帝的“霸王道杂之”,如同现代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爱深痛切   五月初二,蒲昌海水面微扬,夏日熏风拂过我覆着面纱的脸。我一身鄯善妇人打扮,立于蒲昌海旁,看着绵延数里的驼队与马车,自天边缓缓走近。日头正高,辽远的大漠折射出耀目日光,映衬着车队高高飘扬的各色旌旗。我望着由远及近的汉地送亲车队一路迤逦,于蒲昌海沿岸稍事休整。姬池自车队里向我行来,我立时会意,忙跟上前去,随姬池行至一轺车旁站定。只见轺车上一亭亭少女,薄纱覆面只露双目,此刻她那望向我的星眸里,似有一汪秀澈秋波溢出。我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意,轻轻拉住她的衣袖,悄声唤她:“思儿……”   思儿目光划过一瞬间的呆滞,继而道:“阿母,那日是女儿失言,口出诛心之语……”   我握住她一双柔荑,温声道:“阿母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呢。从前,阿母亦是错看了秺……金公子”,我向四周张望,“他可有随行?”   思儿微微点头,道:“送亲车队过了平凉,赏哥哥便一路乔装相随。阿翁阿母与姬伯父为我此行尽心斡旋,思儿很是感念。”   我听着思儿这貌似懂事实则心酸的一席话,一时哽咽,思儿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我手里,轻声道:“我临行前,天子哥哥将此物悄悄塞给我,让我转交与阿母。”   我手心质感温润的玉埙如同刀子般扎进心窝,玥直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我颤声问思儿道:“陵儿他……可有言语?”   “天子哥哥只道还我自由之身,不需再如他那般囿于宫苑无尽争斗之中……他还谢过阿翁与阿母从前一心相护……”   我心下平白生出不详与苍凉之感,此时一旁的姬池道:“此处并非久谈之地,思儿须入见鄯善新君了。”姬池压低声音对我道:“秺侯从前在京中时与尉屠耆有过交情,此次和亲事宜秺侯已与尉屠耆交过底,你放心便是。”   尉屠耆未有正妻,和亲驼队将思儿送至鄯善王宫侧门,再换成马匹将思儿所乘轺车带进宫内。我细加打量,那驾车之人,便是乔装的金赏。   我止步于王宫门前,目送那轺车绝尘而去。我黯然回到住处,握着陵儿还我的玉埙失声痛哭。玥直临终前遗我玉勾,到如今陵儿还我玉埙,我终究,负了她所托。   杨瓴次日方归,他星眸里蓄着隐忍的哀恸,对我道:“思儿之事已打点停当,秺侯亦要早日回平凉,否则大将军定要起疑……我们,亦须回京了。”   我一阵错愕,攫住杨瓴衣袖问道:“我还能再见一见思儿么?”   杨瓴一把拂开我不经意间用力拉住他的手,话音里带了疲惫与不忿:“你当鄯善王宫是长安紫宫,我能寻隙带你出入么!你当初狠心决断之时,怎不见你有今日不舍女儿之情!多年以来,你从不曾将我当成思儿生父,吾二女诸事,全凭你一时之念随性为之!”杨瓴偏过头喘口气,压住怒气低声道:“往事多说无益,我亦是倦极。此处事毕,不可久留了。”   杨瓴素来极疼女儿,念儿早夭后他已是寡言多时,而经此次变故后他愈加沉郁,我知他心里对我有怨,却也无可奈何。   我在梦里与两个女儿垂泪相对,我悲戚问道:“你们,恨阿母么?”迷糊间忽觉身畔响动,我骤然惊醒,只见杨瓴双目满含不甘望向我,而后他怒掀寝被,起身披衣而去。   七月初,我与杨瓴回到长安。傅介子诱杀安归,平定楼兰,立有大功,受封义阳侯。范明友因击乌桓退匈奴,受封平陵侯,二人一时风头正盛。霍光因其独子霍禹随征乌桓归来后却连军中工事都未能分清,而张安世长子张千秋,承其父过目不忘之能,将乌桓地貌画地为图,一应行军巨细烂熟于心,霍光遂斥其子无能,并怒言“霍氏世衰,张氏兴矣!”向来谨小慎微的张安世惶恐不已,立时停下长子手头政务,令其归家修习数月,次子原是预备入补为官,亦被张安世召回家中以避人耳目。   张贺与我说完这些,轻声道:“如今大将军位极人臣,连吾弟安世这等左膀右臂亦担心拂其……逆鳞”,张贺轻咳一声,转而又对我笑道:“还有桩喜事要告知杨夫人。”   许平君早前许下的人家欧侯氏,其子忽染病身亡。平君母亲许夫人忧心平君,遂寻筮者占卜,得言平君乃大贵之命。询儿自西域回京便知此事,急忙向张贺表明欲娶平君之心,张贺旋即向平君父亲许广汉提亲,许夫人不喜询儿空有皇曾孙血统却无半分爵位与家底而不允。张贺又寻来筮者,竟卜出询儿命格富贵。许夫人这才勉强点了头,张贺便出资到许家下聘,许诺给询儿操办婚礼,并在尚冠里备下一宅予询儿夫妻居住。询儿收了心不再走马斗鸡,而是日日随着张彭祖到其兄手下做事,就在前日,张贺与许广汉定下半年后让询儿与平君成亲。   我纠结于杨瓴父女与玥直母子的愁思,终因询儿得偿所愿而生出些宽慰来。趁着询儿随张贺到许家作客,我亦提了些礼品去到许家,见到询儿一脸满足望着平君痴笑,我忽而有种当年在博望苑里见到将近临盆的王翁媭一脸慈爱轻抚肚皮时的恍惚感。   在许家宴毕,许广汉将张贺与询儿送出正门,为掩人耳目,许夫人与平君则送我自小门出。十三岁的平君脸上已褪去幼时稚肉,身形亦初现窈窕。我方出了门,忽从门边闪出一个小女子的脑袋,一双总角分外娇憨。那小女子轻笑着上前唤道:“平君妹妹,今日可有空上我家玩耍?”许夫人忽而将平君拦在身后,似要阻止。彼时走来数个家臣,毕恭毕敬跟在那小女子身后,然我观其步态应是习武之人。许夫人见这架势,似有所慑,平君遂朝许夫人娇声道:“阿母,原君姐姐府上我是常去的,且每次都是姐姐亲自护送我回家,阿母不必担忧,我这就随姐姐去了。”平君说完,又与我道别后,便一蹦一跳与那小女子挽手走了。   那家臣中为首一人朝许夫人一揖道:“在下稍后将护送女公子回府,请夫人放心。”许夫人脸色微僵,勉强道:“有劳。”   待一行人走远,许夫人方恨道:“尅夫货色也四处游荡,平白过了晦气!”见我一脸疑惑,许夫人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事后我问了张贺,原来那小女子的父亲便是从前平君嘴里说的常与询儿走马斗鸡的关内侯“王叔”。“王叔”名唤王奉光,其祖上随高帝刘邦征伐,受封关内侯,传爵至王奉光。其女王原君,许嫁过数次,却每次皆于过门前其夫婿便暴毙,遂得了许夫人口中“尅夫硬命”之名。平君许嫁欧侯氏后其未婚夫亦病殁,许夫人因王原君常来寻平君一处玩耍,心中对王原君不无迁怒。听罢我嗤声轻笑:“生死之事岂会仅因一稚龄待嫁女子所左右?难不成等原君过门,其夫君方殁,原君守寡么!”   杨瓴回京后便如前般甚少回家,且依然沉默少言。这日他终是休沐归家,我端来夕食,在他用饭时我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将询儿和平君之事说与他听,见他不置可否,我又顺口说了王原君之事。杨瓴听罢忽而放下盌箸,转头看向我道:“数年前,一筮者曾断言,我终将先你而去。”   我与杨瓴自幼相识,至今二十余载,我竟从未想过与他百年后事。今日他忽而口出此语,我不禁一愣,呆望他片刻方道:“瓴君,这等玄幻之言不必尽信……”我细观杨瓴,他一双星眸里原是于少年时蓄着的璀璨与真挚,现已被多年风霜所刻下的沧桑与疲倦所替代。我一阵心疼,上前跪坐于杨瓴身后伸手环抱他腰身,头枕于他背上,学着念儿出生时我于恍惚中听到的杨瓴的话音喃喃道:“瓴君,若真有那日,我亦会随你一道去的……”杨瓴沉默良久,轻声一叹道:“为夫只是与你闲聊,莫太伤心。”他拉我回座上,往我盌里夹了些脯肉,道:“你自那次风寒病后便清减至今,平日多吃些罢。”我心里难受,强笑着咽下了饭食。   陵儿封赏了范明友与傅介子等一众功臣后,便时时抱恙,要长居建章宫安养。朝堂一切要事,皆落在霍光手中。   时近年末,询儿与平君即将完婚。鲁地家中来信,史高携长子史丹,与泸楠一道来京观礼。我亦是忙碌了起来,日日奔走于张贺家与尚冠里询儿的新宅处。这日我自外头置了些物器,拿到张贺家询儿房里放好,正要往外走,忽听门外有人声传来:“此乃大将军府上长史吩咐送来的曾孙新婚贺仪。”   听到霍光竟给询儿送贺礼,我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十分怪异。回到家中,我想着要不要把杨瓴叫回来,少纹忽来报言泸楠与史高到了。我不及多想,忙起身至客厅。史高携着十二岁的史丹向我见礼,我欣喜受礼,与三人闲话起家常来。史丹毕竟年少,不一阵功夫就坐不住,见着院子里的武器架,遂要史高带他前去一观。我朝史高颔首,史丹便欢天喜地拉着父亲往院子去了。客厅里忽而余下我与泸楠对坐,我微窘道:“你近来去了何处溜达?”   泸楠一双鹰眼定定看住我许久,忽而压低声音道:“阿凰,杨子恪是否对询儿不甚待见?” 我惊问:“你何出此言?”泸楠撇嘴道:“询儿向我提起过,他还说,杨子恪曾言宫里那位天子比询儿可怜。”   “瓴君他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我忙道。   “有感而发?我看没那么简单”,泸楠忽而靠近我道:“你的夫婿,怕是早忘了他与卫太子乃连襟之事了罢!”   “你今日前来便是要以此事试探于我?”我不悦道。   “阿凰,你先别气,我再问你,你可觉着……病已终究比那钩弋子更能传承汉祚?”   我闻言大惊,轻斥道:“泸楠!你何以出此大逆之言?”   “大将军如今权倾朝野,天子时常卧病,权柄尽失。然天子与大将军不和这等秘辛却时有传出……阿凰,大将军起于卫氏提携,若他日欲行废立之事,你觉着他会选卫氏的遗脉皇曾孙么?”   泸楠言罢,我已气得握拳许久,方咬牙问他道:“霍家人……可有与你接触?”   “大将军独子霍禹,侄孙霍云,确曾遣心腹与我密谈过……”   我乍一听到“霍云”,忽而下意识从座上猛然站起,不等泸楠说完话,我便将他轰出了客厅。我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从今起不得……不得再进我家门,你若执迷不悟一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便不会对你客气!”   我话音不大,行动间动静却不小,史高父子望见我这处变故,赶忙上前来。我忽觉倦极,只唤来少纹命她送客,叮嘱她不得再让泸楠进家来,便在众人诧异的脸色中回了书房。   我在书房内大口喘着粗气,反复回想近年来询儿身边来往人等,除了许广汉一家,竟全与霍氏心腹沾亲带故,这绝非巧合。询儿父母双亡,长于民间且无贵胄的傲气,又娶了许家女,他直系外家与岳家并无权势,由此确是比长于富贵生性孤傲的陵儿更易拿捏。泸楠说霍禹霍云透出废立之欲,只不知是否霍光授意。然而霍禹霍云二人鲁莽愚钝,资质有限,霍光若真有此想法,怎会放心交由这二人来周旋此事?   我在书房里胡思乱想,终不得其解。少纹于书房外惴惴道:“姑娘无事罢?你已在书房里多时,可要请姑爷回来?”听到少纹提到杨瓴,我如同暗夜里忽见亮光般,忙奔至门外对少纹焦急道:“对,快请他回来!”少纹见我如此惊惶之态,便不敢耽搁,转身唤田作庆去给杨瓴报信了。   杨瓴归家已是次日,他见我面色青白伏于书房案上,遂皱眉问我何事。我垂目问他:“大将军处……近年来可有非常之事或异常之人?”   杨瓴沉吟片刻,道:“霍府管家冯子都,原是寻常家奴,后得大将军宠信,常与之一道出入尚书台理事。如今这将军府管家,百官皆仰其鼻息……”   我苦笑,又问:“那霍禹与霍云,可有与这冯子都沆瀣一气?”   “霍府子弟大多骄奢,大将军并未准其子弟过多插手政事,因而霍禹与霍云不曾与冯子都过从甚密……你问这些做甚,可是家中出了变故?”   “霍禹与霍云曾遣心腹与我侄儿们密谈……” 我无力道。   “又是你那义侄?”杨瓴冷哼一声,忽而转头定定看住我,幽幽问道:“阿凰,若当年……你长姊与义姐相争,你待如何?”   杨瓴这句狠辣的问话把我体内仅存的力气抽干,我忽而浑身颤抖不已。杨瓴见我此等形容忙将我拉进怀里,语气缓了许多:“阿凰莫气,是为夫一时口不择言……当年我自定陶送赵姬……赵太后归故里,寻访其父却未果,赵太后失声痛哭时,我忽觉我与她皆无父无母,同病相怜……”   我偎在杨瓴臂弯里,忽觉他的怀抱竟是如此陌生。杨瓴身为天子斥候,一生皆需听命于天子,偏生我夫妇与天子及其母亲有如此渊源……杨瓴心中对询儿有抵触,应是忌惮询儿的身世对天子构成的深深威胁。那我在他心里,竟已是个难堪的存在了。我缓缓坐起,目视杨瓴艰难开口:“我心内只愿陵儿与询儿各自安好,然而朝堂的利欲与野心不会放过他们。霍氏起于卫氏,询儿是卫太子唯一遗脉,与霍氏接触在所难免。然陵儿与询儿到底皆是刘氏子孙,陵儿若有变故,询儿也会受连累……瓴君,求你日后多多留意霍氏动向,只要陵儿无事,询儿自当平安!”我双手抵额,朝杨瓴深深下拜。   杨瓴徐徐扶起我,拥我入怀并在我耳边似是自语般絮絮道:“华起有一至交,于西域行走探查各国奸细时不幸遇难。他遗下一孤女,为胡姬所生,华起将其安置于京中一酒肆。日前那霍氏家奴冯子都,见这孤女模样俏丽,竟上前调戏并生了强占之心。虽被这孤女严拒,那冯子都却仍未死心。华起只得连夜将她送出长安,别处安置……”杨瓴放开我,轻扶我双肩道:“霍氏势大,我等微末之人,难以掌控自身宿命,只得尽力周全要守护之人罢了。县官与曾孙,其身世早已不可避免落入朝堂纷争,你我尽力而为便是……”   杨瓴的怀抱温暖依旧,我却觉有阵阵凉意充斥全身。   询儿婚事如期而至,我不想见到泸楠,只得称病,并请张贺看顾一应事宜。我望着尚冠里透出的喜庆之象,转身提了些酒品往城南而去。   我来到博望苑南边桐柏亭,将四周杂芜清理一番,便行至卫皇后与长姊的坟茔前敬酒。我向着长姊之墓轻声道:“今日病已成亲了,娶的是自小相识的小吏之女,两人很是般配,长姊,你亦是欣喜的罢?”我喝下一口酒,忽而悲从中来,我哭道:“长姊,当年我一直瞒了些隐情。钩弋夫人与我,曾一同流落于定陶,我与她结为金兰。哪知她竟因缘际会得幸于先帝,生下先帝少子。长姊,如今钩弋夫人的儿子与病已……呜呜,我该如何是好……”   我喝得半醉,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恍惚中有人把我搀起,擦着我脸上泪水道:“你竟跑来此处了,让我好找!”我一听到杨瓴的声音,立时酒醒了大半,只听杨瓴在我耳边轻声道:“阿凰快醒醒,今日霍府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皆在观望着尚冠里。敬夫人趁此机会,欲带你入宫陪陪皇后。”杨瓴顿一顿又道:“敬夫人并不知晓你与赵太后的过往。”   我在杨瓴与兮姜的安排下,坐着霍府的辎车来到了建章宫。在车上,兮姜向我道了些陵儿的近况。自从霍光令宫人皆着穷绔,只许皇后一人得以进御后,陵儿愈加沉郁,待云霓不温不火。云霓性子宽和,且得椒房殿几位长御多年教导,见陵儿身子不豫,只悉心侍疾。兮姜叹气道:“云霓自幼亦算聪慧,小小年纪便已通读人心,从未行差踏错,我原应心舒怀慰。可是,我却总觉着,这年纪的孩子不是应该赖在父母怀里撒娇撒痴的么,哪有如此懂事的……这紫宫瞧着堂皇,却把孩儿的天性也泯灭了。”她握住我手哽咽道:“你家思儿也是这般少年老成,还去和亲了……”我闻言心里酸楚,这长于深宫的孩儿,何曾有一日好过。   须臾间我到得建章宫,只见建章宫规制恢宏,却仍难掩其中沉沉暮气。我随兮姜行到陵儿病榻前,云霓正在榻边。我上前行礼,云霓轻声道:“杨夫人免礼,坐罢。陛下用了药,刚睡下不久。”我道了谢,随兮姜一道坐到云霓身旁,我问道:“陛下日日如此昏睡么?”云霓点头道:“陛下近来时常低热,少府太医轮番前来诊疗皆未见效。太常遂遣来巫医令丞前来瞧陛下,便道此乃顽疾,需静养上一年半载,隔日便要喝药……”我闻言心里一惊,面上却未显。兮姜又问云霓身体如何。云霓已知人事,脸上微微一红,道:“大父希冀我能产下嫡子,还严禁其余宫人接近陛下。只是陛下身子欠安”,云霓苦笑:“陛下待我如友如妹,常与我谈天说地,却对我不甚亲近。大父所期,云霓怕是无法做到了。”趁着兮姜母女说话的当口,我以眼角余光掠过榻上,只见陵儿面容清减,肤色透白,两颊间浮着潮红。我心疼不已,见榻边手炉旁放有洁净帛布,我便拾起帛布给陵儿轻手擦去脸上湿汗。我方擦了两下,云霓便接过我手中帛布道:“杨夫人,陛下时常于午后潮热盗汗,被褥皆湿。此番他沉睡,吾这便替他擦身,你与阿母先行回避罢!”   我随兮姜走出皇帝寝殿外,兮姜仰头望天叹道:“从这建章宫望见的天色,总是如此沉寂压抑,久病之人哪得好心情……县官如今身子愈发清瘦了,云霓正是绮年玉貌却只得日日侍疾……”兮姜所言却正中我心中久远回忆,彼时玥直亦是绮年玉貌事君王,于政局诡谲中如履薄冰直至香消玉殒,遗下一子如今亦缠绵病榻不得自由。兮姜见我亦神色怏怏,遂携我出宫不再久留。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瓴哥你呆在牛角尖里不出来了? 瓴哥:……   ☆、情深如故   我心神不定回到迎紫里,竟见杨瓴立于院中,手执一柄青锋,神色冷峻。我心下讶然,上前正要唤他,他却忽而持剑朝我腰间劈来,且动作极快,我尚未闪避,腰上软鞭便在他手上青锋一挑一拉中应声落地。我惊疑万分,再细看杨瓴一身端重玄服,我这才省起他今日是替告病的我去尚冠里观礼的。而他现下面露愤懑之色,莫非泸楠又在他面前说了胡话?又或是事涉陵儿?我强笑着走近杨瓴道:“瓴君,今日怎的有兴致要与我切磋……”   杨瓴沉声开口:“这软鞭,是你那义侄所赠?”他收回长剑,又道:“你们在西域那几年,你那义侄身兼父职,看顾思儿与病已……倒是我,缺席了……”   我上前握住杨瓴双手柔声道:“瓴君,那时情势所迫不得已……你可是不痛快了?”杨瓴转头,眸光如电直射我心:“就因着这层关系,尔等史家人,便要循着卫太子遗脉这点血统,去谋划富贵?”   杨瓴一席话宛如在我脑中炸开了惊雷,我连忙问道:“瓴君,是泸楠对你说了浑话,还是你查到了甚么?”   “你那义侄,对我这姑父不恭不敬已是多年了!今日婚宴,他拿思儿与病已童年过往在我面前说事,其话里话外,不过是你史家为病已出力不少罢了。阿凰,你那义侄几次三番羞辱为夫,看在你面上为夫不与此人计较。只是,若祸及天子……”我听着素来温和的杨瓴此刻陡然转狠的语气,立时吓得搂住他柔声道:“瓴君莫恼,那泼天富贵岂是我等寻常人家肖想之事?我自去与侄儿们说清此中凶险利弊……”我转头望望天色又道:“瓴君,你今日奔忙亦是疲倦了罢?我去备下热水于你洗漱。”   杨瓴不再言语,洗沐后便自去书房安置。我心中升腾起一阵绝望与委屈,同时又忆及今日早间于建章宫所见,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书房。杨瓴见我跟进书房来便道:“为夫还有些杂事,你先去歇罢,不必在此候着。”我皱眉道:“瓴君,你这是厌了我么?”杨瓴有些不耐:“你莫胡说,天色已晚,且回房歇罢!”   我心里喟叹,杨瓴他因着女儿与我起的争执,且又忌惮着泸楠与我史家,终究是对我生分了……我勉力忍下心头凉意,在杨瓴对面坐下,轻声道:“瓴君,今日我于建章宫,见到陵儿……”杨瓴闻言抬首,目露疑问。我遂将陵儿昏睡情状说与杨瓴,言末我道:“瓴君,外间皆以天子春秋正盛,纵偶得疾患,终有痊愈之日。然我直觉此间应有阴谋,说不定霍氏亦有掺杂其中。你若寻得契机,便查一查陵儿所服药物有否古怪,还有姬公子,让陵儿召他暗中诊视罢……”   杨瓴垂眸沉思良久,终是缓缓道了句:“诺。”   我走出书房,轻手带上房门。我望了眼云淡星疏的夜空,只觉莫名寂寥,遂转身行至书房外墙角处,席地坐下。我身上疲累,脑中却不断忆着往昔。我想起了玥直,卫太子与长姊,刘进,王翁媭,刘湖儿……若当年不曾有江充作乱,卫太子得以继承大统,长姊资历即使未得封后,亦当是个位份不低的夫人。刘进资质一般,当是封个诸侯王。陵儿亦应封个闲散亲王,玥直便随陵儿到封地去当个逍遥的老封君罢……我摇头苦笑,若真是如此该有多圆满,只可惜人心多变,即使江充未得逞,怕是有旁的奸人也会极尽挑拨皇帝父子之能事。我又想到现今,陵儿身子弱,便已有险恶之徒生了取而代之之念……我叹口气,见到身侧书房内灯光暗下,想必是杨瓴今晚又歇在书房了。杨瓴对我成见日深,我毫无对策,又觉困意上涌,想着就此倚墙小憩片刻罢,好歹亦是离他近些。我苦笑着抱紧双膝,摩挲着颈间玉瓶,倚在墙角闭眼睡去,却不想这一睡竟至夜半后。   我在一阵冷意中醒来,冬夜彻骨的寒风使我脑中骤然清明,不可再如前次在浴房中那般自虐受寒了。我捶捶酸软的下肢,正欲起身,忽见书房外人影一闪,杨瓴已行至外间,田作庆随后亦步出书房,我忙上前拉住田作庆问何事。田作庆应是当我亦歇在书房里,不疑有他,便对我道是杨敞着人来请杨瓴。   杨瓴似是听得后头响动,转身见到我站于书房外,他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我攥着玉瓶的手上。杨瓴像是有话要说,却终是欲言又止,举步离去。   翌日午后,田作庆回报于我,原是昨夜丞相王訢病薨,大将军替抱恙的皇帝亲临丞相府探视治丧,并议由杨敞接替相位。杨敞惶恐,竟深夜来请杨瓴过府商议。我心下叹气,自田千秋郁郁而终,到如今居相位时日不长建树不多的王訢病薨,现由素性怯懦的杨敞继相位,朝政重臣之位已是由霍光牢牢掌控了。   新的一年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朝局中到来,正月末陵儿病情似有些起色,他亲自下诏募集各郡国人犯前往辽东,驻守玄菟城。我轻笑:“这主意……应是由一长于军旅且心存善念之人提议罢?”   杨瓴看我一眼,道:“乃秺侯所倡。”我闻言语塞,金赏与思儿之事犹如我与杨瓴之间的死结,我只得讪讪一笑不再作声。我寻思着追问杨瓴有否去查验陵儿所服药物,杨瓴却向我道了另一件事。   半月前,金赏之妻霍氏,趁着正月之际携子随其姊霍兮姜入建章宫觐见上官皇后。许是想着都是自家亲戚,那霍氏便由傅母带着儿子于宫内玩耍。然不知中间出了何种变故,金赏之子竟不慎落入太液池中,被救上岸时已奄奄一息。彼时太液池水面寒冰初解,湖水冰彻透骨,当太医丞与巫医令赶到湖边时,这小童子已是无力回天。霍氏哭天抢地之状自不必说,霍光亦是恼怒,立时惩处了傅母与建章宫内相关令官,并严令整顿紫宫戍卫与太医丞和巫医令一众医士。因着外孙意外夭亡,霍光这外祖父亦是悲怒不已,然获知此事的金赏,却仍是冷静地与陵儿议完朝事,回尚书台告了丧假,方返家处理后事。   我舀了杯茶递予杨瓴,杨瓴喝了茶,擎着耳杯若有所思道:“如今太医丞与巫医令皆戒严,暗查县官汤药之事暂无入手之处……敬夫人之子上官期,现年八岁,方入门我处数月。此子因其父之故隐姓埋名,很是低调。由于表弟夭亡时他母亲亦在左近,受惊不小,此时他亦回家陪伴母亲了。你若得空,便也去敬夫人处探视罢,或许还能探得些太医丞与巫医令处的勾当。”   我思虑一番,方问道:“瓴君,你言下之意,是大将军整治太医丞与巫医令,陵儿身子就好转了?”   杨瓴点头道:“却不知是否巧合……”   二月二,由霍光主持,天子于钩盾弄田亲农,上官皇后巡视各织室。霍兮姜身份尴尬,不宜陪同皇后,倒是落了清闲。我遂寻了此隙,前往霍兮姜所居别苑探望。   “我这外甥当真可惜,被救上岸时小脸惨白,不多时便……”兮姜斜倚榻上,凄然道:“五妹已是昏过去数次,多日来皆昼夜痛哭。五妹夫在家治丧,里外打点得有条不紊,却仍是沉默少言,对五妹伤痛之态少有宽慰。外甥头七刚过,五妹夫便回了尚书台替陛下理事。外间有赞五妹夫心系天下大公无私的,也有叹他为避家中伤心氛围转投公事的”,兮姜轻叹道:“我是知晓他心里放不下思儿,此番变故,他应是……不知如何面对五妹罢!”   兮姜所言令我想起念儿身后年余,杨瓴对我不闻不问,而后他虽宽解了些许,却再无从前待我那般细致温存,可叹无常世事终是将往日深情磨砺掉了。我稳一稳心绪,问道:“现下,秺侯夫人好些了么?”   兮姜脸上透出些古怪与无奈之色:“外甥过身有半月,五妹平复了些,却不满五妹夫总以政事为由常住尚书台,前日她忽而直奔尚书台欲寻五妹夫。因着她身份尊贵且独子新丧,侍卫们都不敢拦她,只请她在二门处稍候。五妹欲硬闯,争执中却忽而晕倒,不久便被太医丞诊出已有月余身孕。五妹夫闻讯赶来将五妹带回家中,并陪伴了五妹数日。”   我闻言亦是惊奇,问道:“如此乍悲乍喜,秺侯夫人身子可还受得住?如今太医丞与巫医令尚在整顿中,其诊断可做数?”   “妇人滑脉并非难断之象,这倒是无妨。只是五妹身子虚弱,父亲寻了好些医官为五妹调理呢!”   “医官?”我好奇道:“大将军仍是自宫中少府寻医士照看秺侯夫人么?”   “父亲下令整顿后,如今少府众人皆全心应对,负责照料五妹的一众医官皆倾尽心力,不敢再出差错了。”   “秺侯夫人如今所用汤药,亦由宫中药署所制么?”   “我曾劝五妹,少府乃总领皇家庶务的,如今明面上以云霓她皇后的名义为娘家小姨于宫中受惊后赐下医官照料,然而仍是僭越了。而父亲如今在朝堂上做派……已是引天下侧目,若再遣少府药署为五妹制汤药,这不是云霓以夫家补贴外家么!只是父亲与五妹仍执意而为……唉……”兮姜转头望向我道:“你今日怎的对五妹之事如此在意?”   我轻叹道:“这世上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之憾,对于令妹,我总是心有不忍的,与秺侯结亲,她并无过错……”   兮姜叹气:“这世上,能得偿所愿者真真少之又少……”   我陪兮姜用过饭,杨瓴亦到来接我。他与上官期于前院话别后,携我驰马离去。   我向杨瓴道出了与霍兮姜所谈细节,杨瓴听罢道:“莫非这药署亦为霍氏所用?如今因着秺侯丧子之事全宫戒严,华起为县官诊视之事只得延后了。”杨瓴指头轻扣着桌案,沉思片刻后道:“我回宫一趟,你歇罢。”   我在一瞬间明白了金赏之妻欲强闯尚书台寻夫的疯狂之举,是她夫君多年的冷漠及其丧子后各种自责与心寒使她急需向夫君讨个说法。然此刻杨瓴之状又与金赏何其相似呢?我伸手拉住杨瓴衣袖,道:“瓴君,你今夜可否……”杨瓴转头,面无表情望向我,星眸里竟全是冷意。我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歇在家里”变成了“去看看陵儿,他今日亲农劳累了……”   杨瓴似是暗中松了口气,道:“你且安心,为夫自会看顾县官。”杨瓴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转身离去。   杨瓴这一走又是多日不归,只是隔三五日往家里报了声平安。我无事在家时,便常在书房里坐着,似乎房里还留着杨瓴的气息。颈间玉瓶被我摩挲得愈加光润,仿佛已纳了些灵气。   史高在询儿完婚后就回了鲁地,泸楠则依然四处行走。我将家中事务打理妥当,并给鲁地史家传信,二月末我便独自启程往鲁地而去。如今史高是史家家主,史高两个弟弟史曾史玄一道替兄长协理家事。我到家后先去见了母亲,她如今高寿,但近年来已行动不便,且神志不甚清明,拉着我的手却唤着长姊的小字。我心里酸楚,遂陪了母亲好些时日。   这日我趁史高得空,便请他一叙。我摒退一干人等,只留姑侄二人在房中对坐。我问起史高有否与霍氏族人接触,史高垂眸片刻,点头道霍禹曾遣其府上长史给史高带过话。我又问此事是否由泸楠来牵线。史高目露讶异,未有答话。我想起那年思儿私自随询儿出宫观看走马,惹来霍云与金赏起争执时赶来解围的邴吉与任宣,便问史高霍禹遣来之人可有姓邴与姓任的。史高沉思后道:“并无此二人。”   我闻言心下稍安,邴吉与任宣皆颇有见地与才智,此二人未参与这等胡闹勾当里,看来霍禹霍云接触史家之事应非霍光授意。我抬头望向史高,沉声道:“高儿,你就给小姑一句准话,你是否真要助病已去争那位置?”   史高一凛,轻叹道:“小姑,此事一时难有论断……小侄如今手掌史氏一族,原想着于鲁地安然度日,维持家声便可。只是泸楠大哥他……他近年随平陵侯傅君横跨西域,似生了建功立业之心……”   “高儿,史氏家主是你,并非泸楠。如今霍氏权倾朝野,纵然你助了病已功成,霍氏会由着史家坐大?且史家虽为鲁地望族,但亦仅在鲁地而已,于京中并无权势人脉,族中亦无杰出子弟可以帮衬。而泸楠他终究……有夷蛮血统,不可全心托付!你用阖族命势去搏这并无几分把握的出路,实非正途!”   史高对于此事原就犹豫,听我肃然出口的话,连忙站起并向我以额触地下拜后道:“小姑此言使小侄如梦方醒,史家不求显贵,但求平安便可!”   我扶起史高,殷切道:“高儿,小姑在京中日久,见过不少权贵高官,当中亦不乏英才天纵者,到头来仍是一朝落败后阖族尽诛的下场。我史家以孔孟之道传世,朝堂的浑水,不趟也罢!”史高点头郑重应下,我又让他传信泸楠,请他回鲁地一趟。   史高向泸楠发出传信,泸楠回鲁地应还要一段时日,眼看夏日将至,我忆起往事,心里一阵悸痛,遂留言史高,换了男装牵马而去。两日后我到得临淄,循着记忆来到稷门。彼时大雨初停,稷门遍种稻黍,风里传来几分雨后芬芳之气。我闭眼凝神良久,脑后似有脚步声传来。我慌忙转身四顾,却只见茫茫荒野,空无一人。我自嘲一笑,当年身后传来的那声温和中微带怒意的“史绛!”,终究无法重来了。   我寻了处干净地,自行囊中取了一小埕甘醪,席地坐下饮起来。日头西落,有三两农夫穿行于田间,走在归家的路上。我心头寂寥,郁郁起身牵马,忽而一人走近,眼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竟是泸楠。   我有些吃惊,问他怎的在此。   “有家仆报信于我,你前阵子回了鲁地,我便想着回来。日前高弟传信言你欲见我,我便急忙赶回。哪知方到家,高弟却道你留书要往临淄去几日,我只好星夜赶来此处。我在临淄城中寻你半日,不想你竟跑到稷门来。你可是饿了?先回城中用饭罢。”泸楠说完便欲上前拉我。我急忙向后退开,泸楠看着扑空的手有些难堪道:“阿凰,那事都过去小半年了,你仍是怒意未消么?我日后不提那事便是。”   我冷笑:“泸楠,你我不必打这些机锋。我史家只空有鲁地望族之名,实则并无权势。那霍氏子弟之所以找你欲谋大逆,除了史家算是询儿外家,亦是看上了你在西域经营多年,欲借你这域外之势罢!”   泸楠面露惊疑,而后一双鹰目却豁然大亮。他忽而哈哈一笑,道:“阿凰,若得你襄助,何愁大业不成!我近年于西域多处游历,募得不少人马……”   未等泸楠说完,我便打断他道:“住口!你莫忘了,你亦姓史!史家历代以儒道传承,怎会出了你这荒唐子孙!你,你若只顾着你外家,并一味加害史家与我夫君,妄图盗汉……”,我粲然一笑:“我已将你于西域藏兵之处写下并交予一稳妥之人,你若有异动,或我有意外,那人必将领我大汉铁骑荡平你那些多年经营之处!泸楠,别怪我狠心,你已是触及史氏一族存亡大限了!”   泸楠如遭雷击般呆愣片刻,方微微颔首并伸指向我道:“阿凰……好……果然是我当年在定陶慢了一步,你就便宜了那杨子恪!我终究,错过了……”泸楠愤愤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   我自幼便与泸楠一同长大,虽名为姑侄,却也可算作姐弟,我心中对他亦是多年手足之情。可叹他误入歧途,竟对我生了非分之想,又妄图以旁门左道建功立业。如今与他彻底闹翻,我心中亦是万分难过。   我将埕中残酒一饮而尽,牵马往城中走去。许是心头酸楚,寒意顿生,此刻我竟十分思念杨瓴曾经温暖的怀抱。我回想着十四岁那年出走至临淄被杨瓴找回后落脚的客店,却在街上晃悠多时仍未寻到。眼看天色已晚,头顶彤云密布,一场大雨滂沱而至。我望着街上本已寥落的行人此时四散奔忙,而我却不知能往何处去,忽觉悲从中来,将马牵至一草庐下,便蹲在地上攥着颈间玉瓶无助大哭起来。我哭了一阵,身旁忽而行来一人,只见他一身蓑衣下,那被大雨浇湿的牙白衣角,我立时一跃而起,扑进此人怀里唤了一声已改口多年的称谓:“瓴哥哥!”   杨瓴被我扑掉了头上遮雨的斗笠,他正欲斜身去捡,却在我唤他旧称时浑身一僵,旋即他双臂用力将我搂在怀里,任由雨水冲刷脸面。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喃:“阿凰,你唤我甚么?”   我心中似有苦水汹涌决堤,遂止不住哭喊道:“我可否始终是那稚龄无知的女童,我可否一直唤你瓴哥哥……瓴哥哥,为何人皆会长大,皆要面对这世间种种不得已,皆要忍痛艰难抉择……瓴哥哥……我多想做回史姬,在博望苑里厮混,给你写信,盼着你带我跑马南山……”   杨瓴双唇抵在我耳畔,柔声道:“阿凰,为夫知你心里苦,为夫何尝不想与你永如年少时那般无忧喜乐……”杨瓴捡回斗笠,将我身子护在他蓑衣下,把我拉回草庐内。   我赖在杨瓴怀里抽噎了一阵,他一手搂住我一手抚着我脸上泪痕温声道:“如今尚未入夏,被这雨浇湿了也非好事……阿凰,随为夫寻一落脚处安置罢!”   杨瓴找了家客栈,将几近湿透的我带到房间里,并备下热水让我快些洗漱,免得着凉。在我清洗的空当,杨瓴去寻店家弄些夕食。我早先饮了酒,又在雨中悲泣湿身,此时温水加身,我忽觉十分疲惫,方换上洁净里衣,我便倒在坐榻上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杨瓴将我摇醒并抱我至卧榻上,他责备我道:“你才淋过雨,却只着单薄里衣,被褥也不盖,就这样熟睡,真是不要命了么!”   我眼皮半睁,窝进卧榻薄被中,瓮声瓮气道:“或是喝多了,我头上很是沉重,便睡去了……”   “你这浑人……仍是如此随性!”   “我今日就不能喝口酒么”,我委屈道:“我心里难受……这是何日子……”   “阿凰……为夫记得,今日乃你生辰”,杨瓴端来一盌豆粥递给我,道:“店家厨下所剩吃食不多,你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我接过盌勺,杨瓴搂着我轻声道:“京中诸事暂歇,我便赶到鲁地,高儿却道你去了临淄,还说你那义侄也刚离去,似是去临淄寻你。我听了便料到你定是去了稷门,遂马不停蹄赶往稷门。方到得那里,我便见到你正与你义侄……争执。”   我闻言霎时生了恼意,转头瞪着杨瓴负气道:“你那时已在稷门?你竟一路尾随我进城,眼睁睁看着我寻不着当年那家客栈,眼睁睁看着我伤心哭泣?你你你!”我挣开杨瓴怀抱,将吃去半盌的豆粥放至榻边。杨瓴见我动怒,忙拉过我手道:“阿凰,确是为夫的不是。为夫当时,当时心里乱得很……待回过头来,你却不见了,为夫急忙回城寻你。这些年来,你那义侄对我不时挑衅,我心中亦有怨气,今日见你如此对他……阿凰,从前是我冷落你了。”   杨瓴回身取过一物塞到我手里,我定睛一瞧,竟是条精铁软鞭。杨瓴握住我手,指腹轻揉我掌心茧子,殷殷道:“阿凰,我寻访多年方凑齐原料锻造出此鞭,你这便拿去使,至于那旧物……不要也罢!”   我斜倚榻上,仰头端视杨瓴。彼时他正跪坐榻上,俯身凝望着我,一双美目中尽是拳拳情深。明明是弯腰压我之势,他的神情却像个认错的孩儿般。往事浮上心间,我怒意顿消,喃喃道:“大国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   杨瓴闻言,美目中眸光一闪,未待我说完便低头吻住我,并一把将我按在榻上,须臾间将我身上里衣除尽。我似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阵眩晕上头,竟不由自主呼出一声“瓴,瓴哥哥……”。杨瓴手劲陡然加重似要将我与他揉成一人,我于他如火热情中似是扶摇云间,不知所处。   我一觉睡至天明方醒。我徐徐睁眼,只见杨瓴侧身沉睡,头偏于我耳畔,浓密微翘的长睫如同蝉翼静静嵌于睑上,晨光透过长睫疏疏落于他左眼下那道胎痕处,似有无限宁谧萦绕其间。我轻手抚上那胎痕,心疼他为了赶在我生辰之日见我,竟如此来回奔波。我缓缓移开杨瓴搭在我腰间的手臂,穿衣起身。手边触及一凉物,我执起细看,只见杨瓴昨日送我这软鞭用料十分精纯,竟是难得一见的玄铁。此时杨瓴自我身后坐起,扶住我肩道:“阿凰,为夫所赠之物你可喜欢?”   “女子生辰,岂有夫君以兵器做寿礼?”我轻笑道:“你也忒荒唐了些。”   “为夫不知旁人如何,只知你多年来皆是将旁的男子所赠之物系于腰间,这又成何体统?”杨瓴一手掐在我腰上,我忙嬉笑着躲开。杨瓴伸开双臂将我搂回怀中,轻声道:“阿凰,今日便回鲁地罢。”我微一沉思便扬眉笑道:“我还未看够呢,我不要回去!”杨瓴闻言大笑道:“你这女子果真野性难驯,为夫可要绑你回家中祠堂跪上半日?”   我与杨瓴回到鲁地,见过了母亲,杨瓴又与史高叙话半日后,次日便启程回长安。   路上我问杨瓴,姬池将我写下泸楠于西域藏兵之处的密信送往何处。杨瓴看我一眼方道:“华起已将此物托至秺侯处。”杨瓴顿了顿又道:“阿凰,思儿给秺侯去信了,言她于鄯善过得很是平安,并让秺侯转告我们,无需为她担心。”我心内五味杂陈,幽幽道:“思儿长大了,都不给父母来封家书……”杨瓴轻叹:“秺侯已嘱她给我们来信了,安心等等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闷骚的瓴哥! 瓴哥:…… 凰妹:夫君快到我碗里来~   ☆、梧桐失伴   回京后,杨瓴依然忙碌。金赏之妻霍氏胎气不甚稳当,少府为讨好霍光,太医丞与药署几乎日日于紫宫与秺侯府来回奔波,杨瓴遂伺机带了姬池入建章宫为陵儿诊视。   “华起看过县官,只道其中甚是复杂。县官幼时健壮,却于成年后日益血虚,且似有肺疾。华起给县官施了针,须隔五日再次行针。”杨瓴见我皱眉,遂道:“阿凰,莫太过忧心,县官今年才二十,有华起暗中照料着,定当病愈。”我枕在杨瓴肩上,默默叹气。   时值仲夏,平君被诊出喜脉。张贺与询儿喜出望外,许广汉夫妇更是搬到尚冠里,方便照顾平君。我备了些妊妇日常所需之物,去到尚冠里探望。我甫一踏进大门,便瞧见有一屋舍内竟有道亮光映出。我正欲上前细看,询儿扶着平君就自那屋舍中走出,那道亮光便倏忽无踪了。我上前笑道:“平君,恭喜你了!如今苦夏,你气色却不错,身子未有不适罢?”   “谢过祖姨母,平君很好,病已照料我很是周到”,平君面上浮出初为人妇的娇羞,她身旁的询儿向我问道:“祖姨母,你方才在此处张望甚么?”   “我方才似是望见有亮光自你房中透出,你二人出了房门那光便灭了,不知是否我眼花。”   “原来祖姨母亦看到了,说来奇哉,自住进了尚冠里,夫君所卧之处偶或可见亮光透出,且尚冠里的饼子铺,被夫君光顾过后便客似云来,店家很是感念夫君呢!”平君娇笑道,小女儿情态表露无遗。   “都是些坊间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别让祖姨母看笑话呢。”询儿轻抚平君头顶,无奈一笑。   我一脸平静地与询儿夫妻打趣闲谈,心里却十分惊讶。自那泰山巨石,公孙病已立,到如今尚冠里的异象,询儿他莫非……真是天意?!   时光如流而过,陵儿病情轻了许多,并迁回未央宫,能出席些朝会,决断国事。姬池查到药署一内侍,之前似有与霍府下人过从甚密,然此内侍已于霍光整顿太医丞不久后暴毙。姬池亦发觉陵儿从前于未央宫与建章宫中的寝殿有异,其家具木器可诱久住之人显出血虚之象。陵儿遂借口想念赵太后,着人将钩弋殿打扫出来,亦无需添置替换任何用具便住了进去。我听完杨瓴说完,担心道:“皇后可是回了椒房殿?如今何人在陵儿身边照料?”   “照料县官的只能是皇后了。华起断言县官如今仍未适宜……房事,大将军又只许皇后一人近身侍候县官,这皇嗣之事,只得等一等了。”杨瓴拿出一绢帛递给我,道:“思儿来信了。”   我打开绢帛,思儿那娟秀又带些俏皮的字迹跃然其上。只见思儿写道,她于鄯善王宫中已是有所适应,尉屠耆并未拘着她,反而将她奉若上宾般,王宫中其余妃嫔亦对她礼遇三分。思儿还写了些西域见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重得自由的欣喜。我看罢,轻声问杨瓴道:“这信是秺侯送来的?”   “秺侯如今时常处置内朝与西域之事,带封信过来并不难”,杨瓴搂过我肩,新生的胡茬扎在我颈间,道:“阿凰,东北面乌桓复犯塞,明友奉命讨逆,为夫……又得出征去了。”   杨瓴出征后,姬池便由金赏接应着为陵儿诊治。姬池得空亦会来寻我,将陵儿近况说与我听。陵儿从前夜间时有咳喘,如今倒是少了。这日姬池又上门来,我忙迎上去,却见他眉头深锁,面色不豫。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华起兄有何事为难?可是县官……”   “非也。秺侯夫人昨晨早产,生下一子,此子先天未足,半日后便咽了气”,姬池叹气道:“秺侯夫人状如疯魔,巫医令去秺侯府上祝祷驱邪,太医丞为那早夭的小公子疲于奔命,整个侯府人仰马翻。”   我惊道:“那小公子救不活么?秺侯夫人年头才失了一子,如今这胎又……她如何承受这接踵而至的丧子之痛?现今秺侯如何?”   “秺侯只道了句,天意让他无子。”姬池摇头叹息,又道:“大将军震怒,斥责日常为秺侯夫人诊脉的太医丞失职,如今少府上下战战兢兢,而我,只得暂缓替县官诊治之事了。”   姬池无计可施,为陵儿诊治之事只得暂时作罢,金赏遂时常陪伴陵儿以方便给姬池传话。一个月后,我算着平君产期将至,遂将之前备好的妊妇月子用物寻出,欲送至尚冠里。我方行至家门,门外有一辎车由远及近而来,正停于我面前。我望见此车上悬着霍字铭牌,驾车之人似是霍兮姜处的家奴。我正想着可是兮姜来寻我,只见车上走出一妙龄少女,其容色艳丽,头饰华贵,身穿繁复的曲裾深衣,神情颇为倨傲。她踩着躬身的奴仆背脊走下车后,对着车内道:“五姐,是此处了,下来罢。你方才出月,当心风大!”其语气透着不屑,似是踏足了肮脏之地般。辎车内走出另一女子,身着厚重玄服,头脸亦包裹紧实,只露出双眼。这女子缓缓走下辎车向我行来,我虽未得见她容颜神色,却亦从她双眼处窥得重重哀怨与不甘。我倒抽一口冷气,上前一步作揖道:“这位夫人与这位女公子有何贵干?”那少女杏眼圆睜傲然道:“你这妇人好不知礼,见到……”少女身旁的玄服女子止住那少女咄咄逼人之势,只上前朝我幽幽道:“你便是杨女史之母?杨女史长出倾城容色,尚在椒房殿时便已引得一众少年思慕不已……原是其父母皆是姿容出众之人。”   这女子话一出口,又是乘兮姜的辎车前来,我便笃定了她即是金赏之妻霍氏,她身旁那桀骜之势与霍云如出一辙的少女称她五姐,便应是霍光扶正的显夫人之女霍成君。我见那霍氏眼神幽怨,语意讥讽,遂定下心神行礼道:“见过秺侯夫人。”   霍氏却未言语,我只得保持行礼之姿。我无奈道:“家夫出征在外,我一小妇人不知礼数,请侯夫人见谅。”说完我便退至一旁,躬身而立。霍成君拉一拉霍氏衣袖骄横道:“五姐,这妇人粗鄙无礼,对你不恭不敬,你快给她些颜色瞧瞧!”   霍氏忽而叹口气,转身道:“她说得对,将士出征在外,留京的家眷不得无故苛待。外子领平凉数万休屠部众,我身为他正室夫人,竟没想到这茬。”她对霍成君幽幽道:“小妹,我们回罢。”   霍成君回头瞪我一眼,心有不甘随霍氏离去。我待那二人远去,将手里妊妇之物送到尚冠里,便匆匆去寻姬池,将方才霍氏借兮姜马车欲至我处寻衅之事说出。姬池沉吟片刻,道:“我去寻秺侯商议。”   我原想问为何霍氏竟知晓秺侯与思儿的私情,然我转念一想,大凡在意夫君的女子,哪有对夫君心中所系一无所知呢?况且霍氏连失二子,如今其幽怨之色亦不难领会了。我只得让姬池转告金赏,莫轻视妇人之智,以免祸起萧墙。   孟冬之际,杨瓴终是自辽东归来。我将他上上下下查看一番,杨瓴无奈搂住我笑道:“阿凰,此次战事只是由小股乌桓乱党挑起,平乱之事一切顺利,为夫并未受伤。”我抚着他左眼下胎痕,轻声嗔道:“幸得方入冬你便归来,你如今已近四十,我真是担心你的身子如何扛过辽东苦寒……”我尚未说完便被杨瓴吻住并将我推至榻上,他边飞快解着我衣裙边吻着我耳际道:“你竟然质疑为夫身子?为夫这便给你瞧瞧厉害……”杨瓴颌下新生的胡茬扎在我脖颈,我被杨瓴吻得手足无措,只得由着他上下其手胡来了。   翌日杨瓴休沐在家,我将霍氏曾到访之事说出。杨瓴道:“华起亦向我提过,然此事涉及秺侯后宅……也罢,秺侯手掌斥候要务,我还是与他提提为妙。”   元凤六年的冬日,长安朝堂一片平静,陵儿身子未见大恙,纵然偶有风寒,亦几日便痊愈。杨瓴间或带回些思儿自鄯善传来的只言片语,我既心酸又欣喜,对女儿的愧歉让我无法释怀,只得时常去尚冠里看顾平君一解忧思。   元日过去不久,平君临盆,产下一子。我将新生的婴儿洗净包好,递到询儿手上。询儿少时抱过思儿与鲁地家中的幼儿,因而此刻抱小婴儿手势并不生疏,还轻轻逗弄起儿子来。我进屋照顾平君,许夫人亦在,正絮絮叨叨地对女儿说着月子里头各种忌讳与吃食。我见平君听罢皱起眉头,小脸很是委屈,遂上前拉过许夫人,对平君道:“你且安心,一切自有家人照看好,你在月子里头除去哺乳便多些休息,祖姨母这便喊病已进屋来陪着你可好?”   平君一听到病已便欢欣应下,待询儿进屋后,我拉着许夫人到屋外,只听许夫人低声抱怨:“这女儿大了,只顾着女婿,眼里都没有我这母亲……”   我轻笑安慰道:“我家的女儿亦是如此,总归有这一遭的,夫人看开些罢。”许夫人想到我的女儿远嫁西域,好歹平君是嫁在左近的,便不再说了。   我在尚冠里帮着照应,路过前堂时,却见张贺正与一男子说话。只见那男子已是花甲之年,身形仍是魁伟,虽身着便服却端然而立,不怒而威。那男子道:“曾孙得子,吾亦可慰他大父在天之灵了,张令多年看顾皇曾孙亦是辛劳。吾听闻,这些年来史家亦明里暗里照料曾孙?”   张贺躬身回道:“回大将军,史家为曾孙祖母外家,又是鲁地望族,曾孙幼时尝寄居史家年余,史氏族人照料曾孙自是在所不辞。只是鲁地离京甚远,纵然心有余却力难所及,只于曾孙重要时节方来京探望。”   我听张贺称那男子为“大将军”,方知此人竟是霍光。只听霍光又道:“吾却听闻,曾孙祖母史良娣,有一幼妹嫁于长安,其夫为杨丞相族弟,现为中郎?”   我听到霍光竟提及我夫妇,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张贺避重就轻回道:“曾孙多年来与仆相伴,那杨氏夫妇与仆偶有来往,皆是为曾孙置办些物器,并无深交。”   听到张贺这番对答,我心里方安然几分,霍光却又问道:“那曾孙可是有一表叔,常年奔走于西域,且与吾儿禹与吾侄孙云有来往?”   张贺忙道:“那位应是史良娣义侄,仆与此人只是泛泛之交,只知其随义阳侯平定楼兰,其余皆不甚了解。”   霍光沉吟许久,方道:“日后得空,吾遣长史与史家人等详商罢……曾孙还是有劳张令细心照料了。”   张贺迭声应下,霍光遂朝门外走去。彼时询儿家中众人皆聚在后堂处忙活,霍光与张贺密谈之处并无旁人,而我无意经过却探听得如斯秘辛。幸而我习武多年,身形未被霍光与张贺发现,此刻我只得强压心头不安,悄声疾步离开前堂。   我脑中不断回想霍光方才所言,心下惊疑不定。趁着平君将婴儿抱去哺乳的空当,我拉过询儿至一僻静出问他:“病已,你如今可是与彭祖一道在其父的右将军府上做事?你都做的甚么?”   询儿点头道:“自去岁右将军受封富平侯,我便一直在将军手下了,不过我与彭祖所办皆是庶务,未曾经手要务。”   “那你……见过大将军么?”我迟疑了一下,终是轻声问道。   “祖姨母,你曾对病已说要小心应对大将军,不得随意将心中所念之事和盘托出。”询儿顿了顿,道:“大将军曾到右将军府私见过我,然他只是与我闲话家常,并未……”   “闲话家常?”我打断询儿又问他道:“大将军与你说了何事?”   询儿沉吟片刻方道:“大将军就问了我平常与何人来往,每日做事可会辛劳,事务可否理得过来,每日吃食如何,身子如何……祖姨母,病已只觉大将军只是似个长辈般关心我一二,并非有探听之意。”   “病已,祖姨母不瞒你,如今大将军与县官似有不睦,他若在此时寻你说话,你需避嫌,莫要与大将军走得太近。”   询儿素来聪慧,经我此话一提,他似是有所觉悟。他点头道:“祖姨母,病已记下了。”   询儿虽如此说了,我仍是感觉不安,回家后我遣田作庆去寻杨瓴,田作庆却道杨瓴方才传信他需离京一段时日,由于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回家与我道别,这便去了。我心中一阵懊恼,转而去寻姬池,却亦未见其人。我无奈叹气只得等杨瓴归来再议了。   转眼一月过去,张贺于尚冠里摆开宴席,庆询儿长子满月。张贺并未铺张,只是请了些亲友到府一聚。我亦在被请之列,遂略略装扮一番,前往尚冠里与众女眷一处闲话,并逗弄一下小婴儿。由于杨瓴不在,我寻思着家中无事,便向许夫人自请待宴席完毕后留下帮忙打扫清理屋舍。此时外间有一博冠华服男子行入正厅,只见他步履飘逸,面容和善又不失威严,手捧一张绣有靡丽纹图的绢帛,满脸笑意望向主席上的张贺与询儿,竟是邴吉。张贺忙离席上前拱手道:“邴公赏脸,大驾寒舍,快请坐!”邴吉拉住张贺道:“不急不急,张令且看”,邴吉将手捧之物递予张贺,道:“大将军为贺曾孙得子,特特写下一字遣仆送来。”张贺闻言,面上露出欣喜万分之状,接过绢帛徐徐打开。只见这方华美绢帛正中,书了一不常见的“奭”字。张贺见了此字愣了一下,询儿在旁忽而抚掌笑道:“奭者,盛也。此字甚好,小儿得此为名,鄙人先行谢过大将军厚爱!”询儿说完朝邴吉一揖到底。   席间各人皆做喜气洋洋状,我眼见这一出送字戏码,只觉心乱如麻。霍光并非饱读经史诗书之人,这个生僻的“奭”字绝非出自他本意,而他宁可寻人捉刀亦要做出一字赐予已是平民之身的询儿之子,究竟,他要作何打算呢?   询儿今年已有十八,接人待物很是圆融,整个宴席一片和乐。待酒宴几近尾声,许多宾客已然离去,我正欲起身收拾盌箸,却见泸楠双手各拿一耳杯迎面而来。他似是带了几分酒意,对我道:“小姑,我的小姑,今日喜庆,你亦荣升曾祖姨母了,来饮了此杯,替病已高兴高兴!”说完他一手向我递酒,另一手已将耳杯中酒饮尽。我看向泸楠,只见他面色泛红,眉开眼笑的面目下又似带了些许伤感。我心中有些不忍,又不想与他过多纠缠,遂接过他递来的耳杯转头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我侧身绕过泸楠往门外走去,去寻许夫人一道收拾宴席。行到门外,早春的冷风兜脸吹来,我忽觉一阵头昏。我停下脚步靠在门边定定神,心内怪道我酒量不弱,今日又未曾贪杯,怎的竟如此不胜酒力。然目中所见已渐次模糊,我终是倒地不起人事不知。   我似在半梦半醒间,见到了杨瓴。彼时他似乎又是少年时通身翩翩白衣的模样,立于桐花树下朝我戏谑道:“阿凰,你又抛下为夫去了何处厮混?”我目光一转,杨瓴似又在新婚之夜轻抚我髀间厚茧道:“阿凰,你髀肉很是厚实呢……”我忽觉似有□□自身体深处燃起,倏忽间浑身燥热,我只得撕扯着身上衣物以求透透气。此时杨瓴亦伸手过来解我衣裙,他手势急切,却又不得其法,解了好一阵亦只是将我腰带扯松了些。我遂嗤嗤笑道:“瓴君,嘻嘻,你平日替我宽衣时甚是熟练,怎的今日却如此生疏?”那双游走于我身上的手忽而一顿,片刻后我只觉有火热双唇吻在我耳下。我半推半就,仍是笑道:“你今日怎的不用你那胡茬扎我呢……”   我只觉在迷蒙中被抱起,忽而身后一声巨响,似是有门被运劲踢开。我脑中清明了些,遂勉力睁眼细看,却见眼前抱我之人竟是泸楠!我一时大骇,立时欲伸手推开他,然双手竟似无力般不听使唤。耳边传来兵器出鞘之声,并有杨瓴怒极的话音响起:“尔等无耻乱伦之徒,竟在此苟合!”杨瓴话音刚落,便有寒光挟着劲风劈来,泸楠搂着我往地上打了个滚避开,我头撞到身侧墙上,方清醒了些。先前我饮下那杯泸楠递来的酒,应是下了药。我低头见我衣衫半解,急忙拉回衣襟,并运起内息,起身冲到杨瓴面前跪下拉住他手道:“瓴君,此乃误会……”   杨瓴不等我说完就一把将我推开,指着我恨道:“你们姑侄先前在稷门所为,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罢!我竟那么轻易信了你!趁我离京,你们便与霍氏勾连,一同胁迫天子,还在这掖庭重地行此□□勾当!”我正欲上前解释一二,门外传来暴喝:“何人竟敢在此械斗!”杨瓴闻声转身走出屋外,我刚想跟上却被泸楠拽住。我使力挣开泸楠,脚步刚至门边,竟见有十数箭支朝立于大门一丈开外处的杨瓴射来!我立时大惊,欲向杨瓴奔去,却再次被泸楠死死拉住衣角,他大声道:“外头凶险,你莫去!”   我停滞门边瞬间,杨瓴已拂开数支利箭。然四周弓箭手愈集愈多,箭支如雨般射出,杨瓴身手再敏捷亦无济于事。须臾间杨瓴身上插满利箭,鲜血自他白衣喷涌而出,流于暗夜雪地上,似开出一片诡异血花。杨瓴中箭倒地,四周弓箭手方停下射击。   我疾步上前,跪倒于杨瓴身侧。只见他口吐鲜血,美目圆睜,忽而一手使劲伸起扯住我颈间玉瓶,玉瓶上的系绳立时断开。杨瓴似是蓄了所有力气咬牙道:“史绛,吾平生最悔之事,便是当年于定陶竹林院外,救下了你……”   杨瓴最后一丝气息终是随着初春寒夜里的冷风无声而去,而我似哑巴般竟发不出一声。我缓缓抬头,只见黯淡月光下,似有一团清泠白雾自杨瓴尸身上化开,须臾间便如腾龙般飞向夜空,转瞬即逝。   我将杨瓴尸身上的箭支一根根取出,共十五支。箭支离体时那皮肉崩裂之声似在我心上一下一下割出凌迟之痛。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了杨瓴的手掌,将玉瓶取回。我将玉瓶狠狠攥在手心,此时玉瓶似是钢针般直硌我掌中茧子,使我堪堪稳住心智。我的夫君,与我结缡二十载对我深情如一的夫君,他竟死得如此冤屈,如此惨烈。此仇不报,我史绛,绝不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我先走一步了…… 凰妹:呜呜,夫君等我!   ☆、孤凰振翅   尚冠里离掖庭极近,我中了迷药后,便被泸楠带至掖庭一小院内。霍云曾透露消息给泸楠,询儿替长子摆满月宴当晚,霍云已设局剿杀一乱党。泸楠并不知霍云所对付之人便是杨瓴,只恐我在酒宴后遭祸及,遂向霍云讨了药,欲放倒我后将我带离尚冠里。霍云将计就计,把□□当作寻常迷药交到泸楠手中,并引杨瓴“撞破”我与泸楠,以便乱他心神,将他格杀于掖庭。事后,杨瓴被定罪为“领职在外,无故回京并于掖庭持刃欲谋不轨”。此事引得霍光震惊,却在杨敞苦苦哀求下终是留了杨瓴全尸,准他葬回华阴。泸楠向我跪下忏悔,我只觉心力交瘁,并未理会。我暗中给姬池传信,以尽快商议应对之策。   三日之后的深夜,我乔装来到姬府密室,与姬池金赏对坐。金赏原想安慰我一番,见我冷峻端坐,遂歇了心思。我平视姬池,恨声问道:“霍云此举所为何来?”   “子恪查到了县官汤药中一味草药有异,遂月前离京去追踪那运药材的商人,可那商人却方入荆州便遭人灭口。然而子恪应是握住了些罪证,遂匆忙赶回长安欲将罪证呈于陛下,却被那作恶者暗算了……”姬池数度哽咽,勉力对我道:“阿凰,你节哀……”   我气得打颤,握拳咬牙望向姬池道:“可否重新追查那些罪证?如今县官身体可有大碍?”   “若得了那些罪证,我便可制出县官病患对因之方,只可惜……”,姬池叹气道:“我将暗中再查,为恐打草惊蛇,或要费上许多时日。即使再难,吾亦要还子恪一个清白!”   “秺侯,姎有一事相求”,我转头看向金赏,恳切道:“小女虽远在西域,父丧之事终会知晓。请秺侯仔细,清理后宅,莫让悲剧重现!”   姬池闻言面色一变,金赏已慌忙起身行至我面前跪下告罪:“杨夫人,此次因在下治内不严酿出大祸,请夫人责罚!”   我凄然惨笑:“你手掌斥候机要,稍有一丝差池,便有覆灭之虞!我夫君已丧命,如何责你,他亦回不来了!我只求我那苦命的女儿,不必再受所累……你可做到?”   金赏含泪应下,道:“杨夫人放心,吾定当舍命护思儿周全!”   “好,你且记住你今日之诺,我便将女儿,托付与你了!”我以额触地,朝金赏端然相托。   金赏离去后,姬池问我方才与金赏所言何意。我冷然道:“霍云缘何得知我夫君行踪及所查之事?必定是有人透露风声。秺侯掌斥候要事,欲知悉我夫君动向,必定是由秺侯夫人霍氏处入手了,而刚好,霍氏她恨极了思儿!”我以指头轻点木案,压低声道:“霍氏……”   我回家收拾一番后,向司马英修书一封。我坐到铜镜前,抬手于脑后编出两股发辫绕至头顶并梳起高髻,以凰簪稳稳固定。我又执起螺黛画眉,于眼周描出“化羽妆”,再将双唇涂出饱满欲滴之状。我细看镜中女子,厚重脂粉下已看不出任何夫君新丧之态,只一脸娇艳妖娆。我取出绛红外裳披上,腰间挂上玉佩,打扮停当后我便来到了京中史宅里泸楠住所。泸楠见到我盛装而来很是吃惊,我却不理,只娇声要泸楠将我全部行囊放到他房中归置。我便如此大模大样,与泸楠住在一室。   泸楠及冠至今仍未娶妻,身旁只有三两姬妾,并育有一子一女。我日日于人前拉着泸楠调笑,又与他几房姬妾争风吃醋,外人只道我不知廉耻,却也无可奈何。   杨敞如今已是杨氏族长,司马英作为族长正室夫人,岂会坐视族中房产流于我处,而我未出热孝又与旁人□□。司马英遂亲至迎紫里,将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居所封起,收归杨氏宗族。趁人不备时,我向司马英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我回到泸楠处,方进门便见到平日颇受宠的一个姬妾,朝我不怀好意挤眉弄眼。见我走近,此女上前道:“这才死了男人多久,便恬不知耻住到旁人家里来,现下好了,屋子都被收了回去,你别不是赖在此处不走了罢!”   “我宿在何处,亦轮不着你来嚼舌。”我轻蔑一笑,转身往正房而去。那女子在我背后愤愤道:“贱人,看你能耐多久!”   噩耗似乎未曾断过,两日后泸楠带来鲁地传信,我那年过古稀的母亲,已于半月前与世长辞。我强撑多日未曾流泪的双目,终于大泪滂沱。   我因夫君新丧,不便回鲁地奔丧。我遂对泸楠道:“你携你这几房姬妾与子女一道回鲁地罢,我自留在长安。外人只道是你担心我与你那姬妾相争而已。”泸楠点头应下。   泸楠走后,我便日日于史宅中闭门不出。杨瓴过世后,我将他从前所着白衣改了些,做成孝服当作里衣日日穿在身上。他从前用过的弓,使过的剑,写过片言只字的书简,我皆带着与我一处起居。每日无事之时,我常于房中呆坐,一手摩挲颈间玉瓶,一手抚着他的遗物。   这日询儿上门来看我,我方走出门外。询儿见我浓妆丽裳,很是惊讶。进屋坐定后,询儿问道:“祖姨母,你如今……竟与表叔……”我淡淡道:“从前在焉耆,你是见惯的,今日亦无需多怪。”询儿聪颖,立时明了我所言,他又小心翼翼问道:“祖姨母,你可会责怪病已未曾前去祭奠祖姨父?连曾外祖母辞世,病已亦未回鲁地奔丧。”   我缓缓抬头,直视询儿道:“是大将军授意?先前我问你大将军有否寻你,你可是隐瞒了些事?”   “祖姨母,病已从前不知霍家要对付祖姨父……”询儿低头许久,方道:“大将军言我肖似大父,我从未见过大父,只觉大将军很是和蔼。大将军还说当今天子体弱,且不似先帝……”   我闻言心头哀恸,闭眼许久方睁眼道:“大将军以言语试探你,你便对他交了底?当今天子乃你叔祖父,又无大错,你是晚辈岂能无故逾矩非议他?”我微叹口气,道:“你祖姨父自天子幼时起便事于左右,对举目无亲的天子亲厚些亦是正常,毕竟你还有亲人、张令与你岳家照料。你祖姨父,从未轻视或不喜你。”我忍住每每提到杨瓴时的心头钝痛,对询儿道:“大将军看重你,这并非坏事。只是你看你叔祖父登基这些年来的遭遇,那条路并非坦途。”   “病已眼见祖姨父惨遭横祸,已是后悔不已。”素来坚毅的询儿此刻目露惊惶,怯然道:“祖姨母,我该何去何从?”   “既是大将军已找上你,你如何逆其意而行亦是枉然。病已,大将军在意你已是始于许久之前,而那霍云霍禹,却是近一年来方与泸楠来往。若是日后大将军再遣人来寻你,你可将来人试探一番,看看那霍氏子有否参与进大将军行事中去。若无,你便安心与大将军周旋,大将军总归不会害你;若有,我们自当小心行事!”   询儿已为人父,思虑行事已较从前稳重。他与我商议半日后,方心事重重离去。   姬池离京月余方回,我接到他传信后,便到一茶肆中听戏。彼时观众甚多,姬池乔装后坐到我身旁,装作与我攀谈所听戏文。他道已查出陵儿汤药之异,可是此时已过为陵儿治病最佳时机,只得尽力救治了。我想了想,问道:“县官汤药有异之事,可是那霍家子所为?”   “确是由霍云唆使”,姬池低声道:“霍云与一药商过从甚密,那日你所中迷药,亦是从那药商处所得。”   我忍下心头怒火,道:“病已多番试探过霍府长史,大将军似对霍氏子所为知之甚少。你现已查到霍氏子罪证,可否请秺侯将此罪证向大将军透露一二,端看大将军作何应对。”   姬池点头应下,我又问道:“县官如今身子如何?”   “县官原有血虚之症,虽于换了寝殿与陈设后有所好转,但已是难以断根。而年前县官所染肺疾,因汤药有异而时好时坏,前日还出了咯血症候……我尽力而为罢!”   我手心冒出冷汗,结巴道:“华,华起兄,请你务必,务必尽心为县官诊治……若是县官真有,真有那一日,亦请你,请你让他过得,舒坦些……”   华起轻叹静默,我心如刀绞。与姬池议毕,我强自镇定走出茶肆,往史宅而去。一路上我心绪纷乱,却仍发觉有人跟踪。而从跟踪之人步法看来,却只是些泛泛之辈。我伸手至腰间握住杨瓴赠我的软鞭,走入一暗巷中。那跟踪者遂一前一后行至暗巷两端,我忽而转身疾步奔回巷口,软鞭出手只两招便将对手下肢绞住。我回鞭一扯并扑向那人,将他掀翻在地。另一行至巷尾的同伙见状立时操起武具上前,我将手中所擒之人拖起朝巷尾掷去,趁巷尾那人急欲托住同伙的空档,我飞身朝巷尾扑去,将软鞭另一头绞住巷尾那人脖颈。我将二人制服后,厉声喝问他们是何人唆使。二人支支吾吾,只一味求饶。我看这二人身手,应是些市井无赖之流,遂遽然伸手入这二人衣兜里,竟翻出了些女子所用的玉石手钏。我冷笑一声,道:“就这点身手便妄想害我,回家好好练练再说!”我将软鞭抽回,二人立时倒地。我不再理会,只疾步回了史宅。   数日后泸楠自鲁地奔丧归来,我便将自那两个无赖身上搜得之物递给泸楠,并将那日遭遇说了,泸楠道:“我这便去查探此事。”   不出半日,泸楠将曾对我言语冒犯的那个姬妾带至我面前道:“已查明了,是这贱人买通些流民,欲趁你独自在外时寻机对付你。”我低头看看那面带恼恨口中却不断求饶的女子,只觉无聊至极,遂对泸楠道:“你自行安置此人罢。”说完便转身回了房。   不多时,泸楠走入房中,道:“阿凰,我已将那贱人远远发卖了。”见我不语,泸楠又让仆人端来夕食。泸楠道:“阿凰,你受委屈了。我着人做了你往日喜食之物,你且吃点消消气。”我当着仆人的面,对着泸楠娇笑道:“劳你费心了,妾很是欢喜。”   待仆人关门离去后,我将我面前羹汤内的炙兔肉悉数夹至泸楠的食案上,道:“吃食之事我并不在意,你奔波月余亦是劳累,多用些肉食罢。”   泸楠抬眼望向我道:“家中丧期已出月,你无须茹素。你身子清减,为何仍是不愿用荤食?”   想起去岁生辰那日我淋雨后于临淄客栈内杨瓴递来的那盌热气腾腾的豆粥,我缓缓端起面前食案上的豆粥对泸楠道:“我用这些便可。”   泸楠忽而起身上前,抢去我手中盌箸,恼道:“你此话何意?你与我姬妾起争执,又于史宅内替我打点上下,原都是做戏而已?”   我闻到泸楠身上有些酒意,遂道:“你喝多了,我送你至你姬妾处安歇罢。你今日想宿在何人处?”   泸楠忽而伸手扯起我衣襟,双手使力将我外裳猛地撕开。只听他叫道:“此乃我的寝室,我自当与你宿于一处……”听见泸楠出此胡言,我原是预备出招的双手反而松了下来。外裳撕破落地后,我一身孝服便直直曝于泸楠目光下。他眼见我一身惨白,似是酒醒了些,喃喃道:“你一直在替杨子恪服孝?”   我凄然道:“我史家以孔孟之道传世,夫君新丧,我虽迫于无奈强颜欢笑,但岂可礼废?”   泸楠大怒,将身前食案掀翻于地,转身而去。我抱紧身上杨瓴故衣,跌坐在地,终是低低哭出声来。   时值暮春,温湿之气附于肤上,使人莫明生出些烦躁。我想着紫宫内抱病的陵儿,不知他如何熬过这恼人之季。愣怔间,忽闻霍兮姜来访,我遂请她至前厅叙话。兮姜身着素淡外裳,身旁跟着一总角童子。我问道:"这便是期儿罢"   这童子闻言上前,向我下拜行礼道:"上官期见过师母。"他起身望向我,双目含泪道:"师傅故去,请师母......节哀。"   我双手颤抖扶起上官期,只强笑道:"期儿有心,师母目下......过得尚好。"   兮姜在一旁抹泪道:"阿凰,你莫多心。我虽姓霍,然我这些年来亦看清了,我的云霓,还有我前头失掉的二子,皆是听凭朝堂那些满腹心机的政客们物尽所用罢了!我六妹与其母自恃尊贵,常对云霓无礼,行走紫宫如同自家庭院般。那日六妹撺掇着五妹寻了我家马夫驱车至迎紫里,我便心下生疑。你夫君出事后,我去试探五妹,果真是她掺和到禹弟与云侄的勾当里!"兮姜用力握住我手,问道:"阿凰,你说实话,他们如此对付你夫君,可是因你夫君知悉了他们所图而他们,竟是要我的云霓,做寡妇"   我低头良久,方道:"正是。"我轻声问:"县官如今身子如何"   "县官总有低热,时时昏睡,醒时还常有咯血......"兮姜说话间,忽有家奴奔至门外仓惶道:"敬夫人,外头传令全城戒严,大将军令在下速速接夫人与小公子回府!"   兮姜猛地慌乱起来,我的心亦揪痛无比。此时长安戒严,还能是何因由玥直,玥直,你们母子终要团聚了么   上官期扶着兮姜跌跌撞撞离去后,我回房望着玥直遗下的那双玉勾,还有陵儿还我的玉埙,坐立不安多时后,只得了泸楠遣人来报的国丧。我执起玉埙,幽幽吹出一厥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   我脱下艳丽外裳,终是不惧耳目以孝服示人。   五日后,我乔装至姬府与姬池密会。姬池沉痛道:"我仍是慢了,县官......已无力回天......秺侯伴着县官直至驾崩。"我悲愤问道:"县官终因肺疾而亡因由便是那霍氏子毒手么?"   "确是因那恶人所为,我已请秺侯将罪证透露至大将军处......秺侯稍后便到。"   我静坐片刻,金赏如约而至。我问他陵儿可有遗言,金赏面含悲色道:"县官只道,幸而他无后,否则他的孩儿亦要重蹈他那般束手无策的一生......"   "大将军可知那霍氏子罪行"姬池问道。   金赏摇头叹息:"大将军素性护短,知悉霍云做下如此勾当,却只道当务之急乃议立新君以安国本,便将那恶人轻轻放过了。"   "要安国本是罢"我手指轻点桌案,恨声道:"陵儿说得对,不可再让幼子袭位。那末,若自武帝孙辈中择一成年显贵皇孙为帝如何孝武李皇后之孙,昌邑哀王刘髆之子,昌邑王刘贺,当是首选......"   金赏一愣,道:"杨夫人,大将军确似有迎立昌邑王之意......你竟与大将军不谋而合"金赏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昌邑王性情乖戾,往日行事十分荒诞不经。"   我冷笑:"大将军护短,既知子侄有私迎皇曾孙登基之心,藉此坐拥从龙之功,他自当选一身份尊贵的刘氏皇孙以堵众口。刘贺劣迹不少,又无才学,方易掌控。"我转头对金赏道:"有劳秺侯去细探那刘贺,若有时机,可引此人做下些昏事......"   在姬府中议事毕,金赏独自匆匆离去。我有些困乏,遂一手撑额,一手依旧轻点桌案细思霍氏之事。姬池于一旁忽而哽咽道:"阿凰,可知你现下形容你梳男子发髻,身着子恪故衣,如同子恪那般于沉思时以指触案,我方才错眼看去,还以为是子恪在此......"我猝不及防听见姬池提到杨瓴,忽而心中悲怆如决堤般涌出,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陵儿在生时,他的平陵只修了雏形 。陵儿溘然而逝,霍光遂命将作大匠征用大量车架与民夫,加紧修建平陵,并遣霍府长史田延年协作修陵。霍光又以上官皇后名义下诏书,宣刘贺来京继帝位。   六月丙寅,刘贺受天子玺绶,袭帝号,为大行皇帝上尊号"昭"。然而在金赏暗中阻拦下,刘贺未曾谒见高庙,其正妻与一应姬妾亦未得封赏,甚至连上官太后也不得觐见。   刘贺行事乖张无理,自昌邑来京途中便已搜刮强占不少美姬,受玺后更是放肆,与陵儿从前幸过的宫人有染,还欲对云霓不轨。刘贺又私改各要务处符节羽色,大肆封赏随其自昌邑来京的家臣郎官,于孝期寻欢作乐,尚未谒见高庙便逾矩以三副太牢供奉其父昌邑哀王刘髆的陵园。有朝臣力谏刘贺,他却依然故我。   霍光对刘贺所作所为极度不满,遂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等心腹一道商议废黜事宜,议毕即遣大司农田延年至丞相府报杨敞。我接到金赏传来此信,旋即乔装火速赶往相府去见司马英。   田延年到得相府,与杨敞于前堂议事。杨敞闻知霍光所图,立时大骇,冷汗涔涔不敢应对。趁着田延年起身更衣之隙,司马英由东厢疾步行至前堂,对杨敞道:"大将军已将此国之大事议定,又派来九卿报予君侯知晓。君侯若仍是犹豫不决,便是不从大将军之命。前番君侯因瓴弟之事已与大将军生了嫌隙,此番若再与大将军离心,则祸不远矣!"田延年更衣返回,司马英便对田延年道:"外子愿奉大将军教令,共废昌邑王!"   我与杨敞次子杨恽于东厢对弈,杨恽问我道:"绛姨,病已近来可好"   我扬眉,轻声道:"恽儿这是想念病已了么?病已初为人父,现今很是用心上进呢。"   "绛姨,我可是听到了些风声,说病已原就应......"我对杨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杨恽住了嘴,对我笑笑,悄声道:"外祖弥留之际仍念叨着病已祖父的冤屈,若病已真能成事,外祖在天之灵也应瞑目了。"   我闻言赞道:"太史司马公高义,史绛钦佩,先谢过了。"   杨恽忽而望向我郑重道:"但愿瓴叔的血,没有白流!"   我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意,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霍光的家风我真是无力吐槽(~_~;)   ☆、锄奸回鸾   霍光与一众朝臣联名报上官太后,称刘贺无道,并遍数刘贺多条罪名。上官太后遂着珠襦乘车至承明殿,诏令各宫门守卫将昌邑群臣阻于未央宫外,又携满朝重臣与羽林郎将,一道于未央宫诏见刘贺,直斥其劣行,并拟旨废其帝位。霍光以云霓的名义在刘贺被逐回封地后增其汤沐邑,许其继承其父刘髆所遗家财,但昌邑国除,降为山阳郡。   秋七月,群臣共荐故卫太子遗孙病已,赞其幼承名师授业,且体健德美。霍光遂奏请上官太后嗣病已为孝昭帝后,奉承祖宗庙。上官太后然之。   刘氏皇族派出宗正刘德,亲至尚冠里赐洗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刘病已就斋宗正府,随后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受封阳武侯。两日后,霍光奉曾孙受皇帝玺绶,谒于高庙。刘病已正式登基为帝,许平君进封婕妤。   八月,杨敞由于受先前变故所慑,惊惧之下一病不起,丞相事宜由大将军府长史蔡义代理。杨敞病势沉疴,终是于已巳病殁。   我乔装后在杨府陪伴了司马英数日。询儿亲临杨府巡视治丧事宜,并安抚杨氏家眷。趁着空当,询儿与我密会片刻。询儿道金赏已将天子斥侯令牌交至他处,只听候询儿统领差遣。我又问询儿现下觉着霍光如何,询儿道先前谒高庙时霍光与他同车,其威势令询儿如芒在背般难受,直至换了与张安世同车方舒坦许多。询儿还道已有众多朝臣有意奏请天子求娶霍光幺女霍成君,可是询儿只属意原配封后。我轻声劝道:"这后位非常人能当得,你真舍得让平君挑此重担"   询儿坚定道:"平君与我自幼相知,如今我怎能因做了皇帝便舍下她呢!大将军尚且未曾表态要以女妻我,那些只顾着奉承大将军的朝臣们便已在撺掇着......"   我握住询儿双手,道:"立平君为后实则不难,你使些小伎俩让朝臣知悉你的心思便成。可是询儿,若平君一朝封后,你就得事事留心,莫让平君陷于众矢之的的险境。还有大将军,你为帝根基尚浅又阻了其国丈之路,须谨慎应对。祖姨母觉得,亲政之事你或要缓一缓......"   次日,询儿着人回尚冠里旧宅寻"故剑",朝臣终是会意,遂上书议立许婕妤为皇后。   十一月,平君封后,迁居椒房殿。王原君因有历任未婚夫夭亡之过,无人敢娶,在其父王奉光与平君皆求情之后,询儿纳王氏入宫,于椒房殿陪伴平君与皇子刘奭。云霓迁居长乐宫,询儿还给长乐宫配置了屯卫。   我给思儿去过信,与她说了父丧始末。思儿自幼随父于皇宫行走,深知欲报父仇需从长计议,她虽悲痛却亦懂隐忍。   询儿登基次年,霍光奏议,改年号本始,并稽首归政。询儿再三推辞,请霍光继续辅政,还定下朝堂诸事皆需先向霍光禀告的规矩,并封赏一众拥立询儿为帝的重臣。   暮春三月,我启程离京,往鄯善而去。我在金赏暗中安排下,于蒲昌海湖边一隐秘驿舍内,见到了韶龄十八的思儿。   没有预想中的因许久未见而抱头痛哭,没有因亲丧而同仇敌忾的悲愤,思儿如同她少时那般,依偎在我身侧,头枕于我肩上,与我静静观赏了湖边日落。   直至暮色降临,思儿方开口道:"阿母,你说,阿翁如今可是与念儿小妹在一处"   "阿母不知呢",我轻声道:"你阿翁离去距今有十五个月,阿母却不曾在梦里见过你阿翁。你说,阿翁是否仍在生阿母的气呢?"   "思儿也不知道",思儿抬头看我,她那双肖似其父的剪水妙目里映出空灵辽远之境,她悠悠道:"阿母,我近来总是觉着我们一家,并非这世间之人。我看世人诸事,如同浮游于身外般。而有真实之感的,只父母与小妹,还有......赏哥哥。"   我微笑道:"思儿可是要学那老庄般达生忘我了?"   思儿亦一笑回道:"阿母猜得不错,我近来拜读了不少老庄之言。大王对我很是礼遇,我每日读书闲逛,或如同听戏般看着王宫内诸姬相斗。我远离汉廷,虽心有余却无法帮上阿母与赏哥哥。”思儿忽而似记起些往事,道:“阿母,我从前在未央宫里,时常见到那博陆侯夫人显姬与她那个女儿霍成君,这母女二人自恃尊贵,连上官皇后和敬夫人都不放在眼里,屡屡言行跋扈,在未央宫内随意出入。”   我点头道:“阿母亦听敬夫人说起过此二人,真是蛮横之徒。思儿可曾见过大将军管教一二?”   “阿翁曾说,别看大将军平日一副公正严明之态,其护短私心极重呢”,思儿撇撇嘴道:“因着上官皇后生父之事,敬夫人向来不愿过多引人瞩目,所以时常让着显姬母女。大将军又从不怪罪,显姬母女便愈发不可一世。”   “这霍家子弟都一个德性”,我轻蔑一笑:“看他们能张狂到何时。”   “不仅霍家子弟,连霍家大奴也很是嚣张呢。霍府有个管家冯子都,原是大奴,被大将军宠幸多时方上了位,赏哥哥说他时常横行尚书台私阅群臣上书奏议……”思儿轻声道:“我还见过这个冯管家与那显姬偷欢。”   “此话当真?”我扬眉道:“这霍家门风还真是溃乱。”   当夜我与思儿宿在驿舍,一夜安然。翌日清晨,思儿于微熹中与我依依惜别,回了王宫。   我回京后仍是宿于泸楠处,而泸楠依旧奔波西域,与我甚少相见。   询儿登基已有年余,我瞧着亦是时候试探各方了,询儿遂在赦天下、赏赐群臣后,下诏:“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有司因询儿是为嗣陵儿后继位,质疑陵儿欲追谥自己曾祖母祖父母与父母,询儿遂有所让步,只立谥修陵,未立庙。卫皇后谥“思”,其墓修葺为思后园;卫太子刘据谥“戾”,其墓所在湖县修戾园,并自桐柏亭迁长姊墓至戾园与戾太子合葬,长姊称“戾后”;史皇孙刘进谥“悼”,于戾园附近修“悼园”,刘进与王翁媭墓迁入悼园合葬,王翁媭称“悼后”。作为制衡,询儿择孝武帝孙二人,其一为昔日谋反坐诛的燕刺王刘旦的太子刘建,复封广阳王;其二为孝武帝中子广陵王刘胥的幼子刘弘,立为高密王。至此,朝堂方歇了质疑之声。   询儿曾私下不悦道:“大将军从前亦与我大父相厚,此次我欲为大父正名立庙,大将军却似未曾重视,只束手旁观。”   “你初登帝位,大将军心里亦有忌惮,我们且徐徐图之罢。”我轻声安慰道。   时光于询儿日复一日的韬光养晦中流过,大汉迎来了本始二年。出门大半年的泸楠自西域归来,我从其深锁的眉头看出了些异样。泸楠道出他此次离京,是为他外祖家事。其实早在陵儿生前,因着北面匈奴壮大,时时滋扰乌孙,乌孙王庭内亲近匈奴者已蠢蠢欲动。及至陵儿崩逝,询儿继位,汉地朝政自顾不暇,乌孙国内随即乱象丛生。早年汉地和亲乌孙的解忧公主,凭一己心力手段,已数次平定乌孙危局,并多番来信长安,请汉地发兵乌孙共攘匈奴。而因着乌孙王庭对匈奴与汉地的摇摆不定,泸楠外祖家时时受乱象所累,泸楠多方奔走,如今方平息些许。末了泸楠问我,可否请询儿下旨出兵乌孙。   我将泸楠之事说与金赏,我道:“乌孙于西域诸国中距汉地最远处,如今的乌孙王翁归靡与汉地往来紧密,翁归靡与解忧公主的儿女皆在长安进学习艺。汉地或可出兵助其退敌,又可于西域开市通商。”   金赏道:“现下国内安定,大将军与各武将亦有出兵之意。而陛下的意思,却是希望藉此笼络人心……”   我点头道:“田延年为询儿登基出力不少,此人日前因贪墨案发而自尽,陛下确要想些办法勿让功臣们寒心……去年陛下已将曾祖母祖父母与父母立谥修陵了,如今,也该为他自己正名了。”   夏初,许皇后诊出有孕,询儿喜出望外,不顾先前霍光不喜许广汉阉人之身,执意封许广汉为昌成君,以全其国丈颜面。   仲夏五月,询儿下诏,称颂其曾祖父孝武帝一生文韬武略,有攘夷四海不世之功,拟议为孝武帝立尊号。群臣莫不赞成,然有长信少府夏侯胜,却拼死上书言:“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用,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四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我心里对此言论倒很是赞同,然而现下正是询儿以武帝嫡支子孙立威并欲对匈奴用兵之秋,询儿只得将夏侯胜下狱,与夏侯胜相熟的丞相长史黄霸,因先知夏侯胜有此意上书却未加阻拦,遂被定为夏侯胜同伙一道下狱。   六月庚午,询儿尊孝武庙为世宗庙,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子世世献。武帝巡狩所幸之郡国,皆立庙。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   秋九月,御史大夫田广明、后将军赵充国、云中太守田顺、度辽将军范明友、前将军韩增,将兵十五万骑,校尉常惠持节护乌孙兵,共击匈奴。乌汉联手,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匈奴。匈奴王怀恨,于初冬偷袭乌孙,夺得些皮毛牲畜欲回撤时竟遇暴雪,人畜病亡泰半,许多此前被迫降于匈奴的部族纷纷趁此机会脱出匈奴王庭,归顺汉地。自此匈奴已无南侵之力,只得远遁避世。   此讯传至长安时已是次年正月,询儿道是匈奴过往暴行天理难容,方有今日之祸。然而询儿未高兴多久,正月癸亥,平君临盆产下一女后,却道头晕不适,静卧片刻便撒手而去。询儿哀恸不已,数日颗粒未进。姬池受询儿所托,暗中查到平君死于产后中毒,而下毒者竟是常侍身旁的医女。此医女受霍光夫人显姬唆使,谋害平君,以便让霍成君得以封后。霍光知悉其妻恶行后,却未加惩治,还将原欲查探皇后死因的药署相关医丞压下,不许其深究,那下毒的医女亦未受牵连。   我来到询儿寝殿,见到了万念俱灰的天子。询儿眼中满是悔恨,哽咽道:"祖姨母,要是奭儿问起他母亲去了何处,我该作何回话........"   "询儿,你应知晓平君被何人所害罢"那些节哀的劝慰之辞多说无益,我曾亲历爱侣遭遇暗算,深知丧偶之痛无药可治,唯靠着一股仇恨苟延残喘而已。   询儿闻言霎时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吐出二字:"霍氏........"   我轻轻握住询儿双手,凛然道:"你既知霍氏凶残,目下你要作何应对日日绝食,就此随平君一道去了么?你不想替奭儿一报母仇你不想为你生父立庙"   "祖姨母,我这下方知祖姨父遇难时你所受切肤之痛了......"询儿泣不成声,断续道:"祖姨母,我......朕......听你的......诛灭霍氏!"   平君谥"哀恭皇后",葬于杜陵。   三月后,询儿纳霍光幺女霍成君入宫,封为婕妤。奭儿由王原君带着一道于长乐宫上官太后处照料。   询儿对霍光依旧恭谨礼遇,朝堂大事皆由霍光决断。一年后,询儿立婕妤霍氏为皇后。霍成君母女益发骄奢狂妄,一改从前平君在时所倡节俭,紫宫各处极尽豪侈。霍成君自恃乃上官太后小姨,于长乐宫内从未如平君那般对云霓执过媳礼,还对奭儿口出恶言。   霍兮姜得空与我小聚时,深憾霍皇后及其母所作所为。兮姜道:"皇后之母原是我母亲侍女,却未修得我母亲半分贤名。"见我嘴角噙着冷笑,兮姜低声问道:"阿凰,皇后进御年余肚子仍未有动静,可是陛下不愿......"   "陛下心思深沉,我如何得知呢?"我朝兮姜眨眨眼,兮姜会心一笑。   日子如流而过,我除了寻机去鄯善与思儿团聚数日外,只安于京中史宅度日。询儿对霍皇后恩宠隆盛,霍皇后却未能有妊,霍家遍请名医诊治,却仍是无法遂愿。   霍光年老,时有晕眩,询儿却仍是委以重任。我问姬池可有探过霍光病情,姬池道此乃多年理政辛劳所积下旧疾,除非霍光自愿乞骸骨卸任,否则此疾积重难返。   在询儿谦恭礼让下,霍光仍旧带病理政。地节二年暮春,霍光于尚书台与将军府幕僚们理事时忽感不适,为免耽搁政务,霍光令众人续议,只金赏一人扶其离去。金赏于宫门处寻霍府管家冯子都未得,霍光便道不必费事,乘秺侯府车架亦可,金赏遂亲自驾车护送霍光回府。待车架行至霍府左近,金赏又问霍光可要自大门通报,让仆人取来小轿将霍光抬入府中。霍光摇手道不必如此声张,只让金赏将车架赶至侧门,再换小车自中堂入寝间休憩片刻即可。金赏乃霍府女婿,霍府对秺侯府车架是极熟的,因而金赏驾车未经通传便入到中堂外,旁人却不知车中人乃霍光。及至霍光下车步入中堂,对金赏言不必跟随,霍光独自到寝间歇下便可,金赏方躬身告退。   然而次日卯时,便有传言霍光病重不治,天子闻言惊骇不已,朝服才穿了半身便匆忙升车往霍府而去。   姬府密室内,我噙着恨意问姬池道:"霍光可有见到他那夫人与冯子都淫*luan"   "正是撞见此事,大将军方气急目眩,倒地病发的。"   "他还未曾见到霍禹霍云与他府中侍妾共寝便已病发"我冷笑道:"倒是便宜他了,尚未看清治内不严的下场......"   地节二年春三月庚午,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薨。询儿下诏,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义,率三公、诸侯、九卿、大夫定万世策,以安宗庙。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毋有所与。功如萧相国。”   一月后,我回了趟鲁地。史高陪着我寻了处高坡,登顶四望。史高打趣笑道:"近年来每至入夏,齐鲁大地常有珍禽会聚,似在同贺百鸟之主。莫非是在等待小姑你"   我想起思儿说过她觉得我们一家皆非世间之人,不禁远眺八方,只见连接天际的苍茫大地,在我眼中竟似虚幻之境般。我摩挲着颈间玉瓶,耳边仿佛传来杨瓴温润嗓音:"阿凰,归来兮......."我轻声呢喃着:"瓴君,再等我两年......"   我携史高父子自鲁地来归长安,史高不日便入侍紫宫,为天子侍中。询儿开始亲政,他每五日于尚书台躬亲听事,十分勤勉。他以国礼厚葬霍光,让霍光独子霍禹袭承博陆侯爵位,霍氏一门子孙亲戚遍布朝野枢要。然那显姬仍嫌恩宠未够,竟私下扩建霍光陵墓,其规制堪比皇家陵园,询儿对此事却只一笑置之。   次年四月,询儿立长子刘奭为皇太子,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许广汉胞弟与侄子皆有进爵,同时大赦天下,并封赏各方。询儿在后宫提升了数位夫人的位分,无帝宠却一直照料奭儿的王原君亦升为婕妤。史丹应召入宫,以太子中庶子的身份陪伴奭儿。   地节四年春,因着当年陵儿急于寻母家亲人欲加封却遭当时辅政重臣一致阻挠,询儿等到如今方着人寻访他生母悼后王翁媭外家亲人,得其外祖母与二位舅父。询儿遂封外祖母为博平君,特赐二县为其汤沐邑;二位舅父皆封侯,并选二位舅父各一子入宫为太子伴读。   询儿将御史大夫魏相提为丞相,又擢升邴吉为御史大夫。霍光长女婿邓广汉、中女婿赵平的两宫卫尉之职,并禁卫军权被天子一道收回,渡辽将军范明友被迁为光祿勋,霍氏族亲中手掌军权者亦同时被撤,皆换上许氏与史氏族亲。原任右将军,进可屯兵边境,退可手握京师兵卫的霍禹,询儿将其擢升为大司马大将军,以彰其父功勋。然此乃明升暗降,因历朝大司马皆无军权之故,询儿夺回霍禹兵权。少顷,询儿命各方上书可直达天听,不必再经尚书台,将继任霍光生前领尚书事职位的霍云与霍山架空。   霍氏一族惶恐,霍成君亦因立太子一事深恨奭儿。四月,平君的母亲,平恩侯许广汉之妻许夫人,暴毙于太子刘奭宫内。询儿震惊,即令彻查因由。原是许夫人为奭儿汤羹试热后便中毒而亡,此汤羹为霍皇后所制。许夫人死前还道:"我未能护住独女,这外孙,只得拼了我这老妪一命,亦伤害不得!"询儿大怒,立时下令加强太子宫卫,并禁足皇后于椒房殿,殿内众人皆不得出。   "许夫人平日糊涂些,不曾想其护犊之心亦令人唏嘘",我叹口气,对史高道:"此次真是大幸,许夫人出事时,史丹亦随侍在侧,你可要叮嘱史丹,往后须多多勤勉尽责,勿再出错了。"史高连声应下。   霍云受其舅与友人挑唆,欲行谋反之事。此举被察觉并查证后,询儿只拘捕了唆摆霍云的一干人等,并未追究霍云。霍氏诸人愈发张惶,此时惊惧交加的显夫人将当年毒害许皇后之事对霍氏诸人和盘托出,霍禹霍云与霍光众婿遂密谋欲胁迫敬夫人与上官太后废掉询儿,另立霍禹为帝。   上官期仍是行事低调,如今只时常陪伴其姐上官太后于长乐宫内。   金赏半夜入宫,将一册休妻书简呈交天子,直言已与霍府无任何瓜葛,从今往后霍府一切事宜皆与秺侯府无关。天子心怜与其少年情谊,金赏从弟金安上又于御前隨侍,金赏遂留在未央宫,数天来皆与天子一道吃住。   询儿曾遣姬池问我有何意愿,我咬牙道了句:"我只要霍云,活口。"   杨恽暗中传信于我,他道迎紫里故宅被封起后,他每隔十日便遣人入内打扫一番。如今我若要回去住下,知会一声便可。   回到迎紫里,我脱下外裳,只着杨瓴故衣,步入一别八载的家中。我走遍屋里每个角落,把从前我与杨瓴起居日常用物一一抚过。待到外头人声渐起,上官期步入院里对我道:"师母,事已成。"我闻言朝上官期点点头,执起杨瓴的青锋,背起他从前常用的弓箭,往掖庭而去。   我来到杨瓴遇害的那座小院,静立于杨瓴中箭倒地之处,仰头望天,只见乌云厚重,一如杨瓴遭暗算那时的天幕般。   大司马霍禹谋反,被收去兵权的霍氏一族狗急跳墙,然其如今只是乌合之众,在严阵以待的城防禁军面前不堪一击,纷纷束手就擒。霍禹被腰斩,其余霍氏族人族亲或自径或被捉拿下狱待议罪。我一脸沉肃,看着被堵了嘴的霍云,手脚皆缚绳索绑于廊柱上。   我挥鞭将霍云口中堵物扫落,顺带打下他几颗门牙。霍云满嘴血污,看着暮色中梳男子发髻身着杨瓴故衣的我惊恐道:"你,你是人是鬼你是,是,杨子恪"   我收鞭缓缓走近霍云,咬牙恨声道:"昭帝身世堪怜,自幼倚靠霍氏而活。昭帝与你无怨无仇,你就见霍光看重了病已几分,便去肖想那从龙功劳,阴狠谋害天子!"   待我走近,霍云看清是我,便嚷道:"你这姑侄相奸的荡妇,自身尚未端正......"霍云骄纵的叫嚣忽被我遽然出手覆上他口鼻的油布袋子淹没,霍云在气急败坏中将布袋内粉末吸尽。我取走布袋,不再理会他污言秽语,只静漠看着他剧烈咳喘,并吐出大滩污血。我幽幽道:"当初昭帝便是被你害得日日咳喘咯血,生不如死。"   霍云吐血后,有气无力道:"你要如何......"他话未说完,大腿上已中了一箭。在霍云惨叫中,我穆然道:"我要如何,我夫君当初在此地惨遭你毒手戕害,今日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我拉开杨瓴的弓,往霍云身上共射十五箭,每一箭皆避开要害,霍云一开始如杀猪般惨叫,后来只剩求饶口气,却并未毙命。我放下长弓,执起杨瓴的青锋,狠戾道:"你做下孽行,如何得恕!"挥剑斩下其首级。   我在迎紫里家中过完了整个秋天,思儿自鄯善归来陪伴了我将近一月方离去。询儿将霍氏谋逆众犯处置完毕,于秋末微服来到迎紫里。如同他幼时那般,我与他于书房中闲聊。我微笑道:"陛下的名诲,天下人避得麻烦呢,陛下可有想过改名"   "病已这名原也并非我的,既如此,便改回我幼时之名询罢!"询儿笑道:"祖姨母,我觉着你仍是唤我询儿那时的模样。"   "我已四十有二,哪还会是你幼时那样呢",我轻笑道:"询儿可还记得你幼时爬进此处耳房偷听"   "自是记得,那时乃车丞相为其婿陷入狱案而奔走之时,可惜最终未能成事。"   "询儿,狱事只是吏治不当所呈局面之十一,你如今已亲政两年,又清除了霍氏党羽,是时候将吏治整饬一番了。"   询儿沉吟片刻,道:"当年有人假扮我大父,一众朝臣皆不敢上前指正,唯有那京兆尹隽公,力排众议秉公行事。朕确是打算日后力求吏治清明,万民安乐。"   "询儿,你有此志,祖姨母盼你能成一代明君。祖姨母还记得,那年你偷偷混入你表叔车队到楼兰,你问为何我大汉朝竟以金银为饵诱杀楼兰国王而非以仁德怀远之心降之。如今,你可悟到些道理"   询儿目露坚毅,沉声道:"祖姨母,朕登基八年,深感曾祖武帝睿智。当年武帝力推公羊,广扬王道,然其亦有雷厉风行的霸道手段,朕认为,以当年朕在楼兰所见,确当霸王道杂之!"   我点头微笑:"你大父习完公羊后,又习谷梁。如今你亦可以谷梁倡王道。"我想起杨恽,又道:"故相杨敞的岳父司马太史公,一生修史,你曾祖父也看过他的史作。如今太史公遗下手稿,由杨相次子杨恽存留。你日后若是有机会,便让此手稿白于天下罢。"   "祖姨母,朕定当促成此事",询儿忽然看住我,有些怯怯道:"只是祖姨母今日言行实在怪异......."   "询儿心系天下,事务繁多,祖姨母年纪也大了,不能经常见到你,所以今日才多说了几句,询儿别嫌祖姨母啰嗦便成。"我轻抚询儿手臂,慈爱一笑。   冬十月,我给思儿去了封信。一切事务皆了后,我坐于房中,用杨瓴的青锋割开了我左腕脉搏。我伏于案上,左手浸没于身旁水筩中,右手则轻轻摩挲着颈间玉瓶。我面露微笑,缓缓闭上双眼。   虚空中我只觉身子腾空而起,全身有耀目火焰环绕。从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当真并非此世间之人。我原自远古而来,身披五彩仙羽,我乃,凰。 作者有话要说:  刘弗陵谥“昭”,刘询谥“宣”,二人在位时的西汉中期,因休养生息、还利于民,全国民生与经济得以恢复发展,后世称这段时期为“昭宣中兴”。另外还有夏侯胜和黄霸两位好基友在狱中还讲经论史孜孜不倦,也被后世传为佳话。 瓴哥:我媳妇归位了! 凰妹:好难忘的实习经历啊! 包子之一:我陪着父母“游戏”了一回! 包子之二:真正的“游戏”在后头呢!   ☆、凤凰来仪   远古极地,随晨昏更替,日月变幻,渐次分出南北。数万年前,极地南北相接处隆起万里山峦,其蜿蜒迢递之势直将南北隔离开来。此山称后峒,相传为盘古身上一根胸骨所化,可保极地南北各族生灵世代平安。   极地之北多为浩瀚汪洋,有瑞兽族群在内潜渊,其称蛟;极地之南多为参天古木,有嘉禽聚居于此翱翔,其称鸾。   我降生于后峒山南麓梧桐谷。据说其时有八十一只玄鸟聚在那颗承着我和我同胞兄长的金蛋四周高声鸣唱,庆贺我兄妹诞生。自南地鸾族建族伊始,这颗金蛋便从云端降至梧桐谷中,因此阖族皆以此蛋作镇族宝物。没承想,这宝物居然在数千年后把我兄妹生了出来,且我兄妹与其它族众们皆有些差别。鸾鸟本为青色或红色,曰青鸾与赤鸾,而我兄妹彼时虽刚出生,却已皆是五彩色。究其缘故,盖因我兄长是凤,而我,是凰。   青鸾和赤鸾分两姓,青鸾为苍姓,赤鸾为丹姓。彼时鸾族族长是一只千年青鸾,名苍珽。他着这八十一只玄鸟将金蛋奉于梧桐谷里,供养着我兄妹。   我与阿兄在梧桐谷里数着日月星辰吃着山间清露,仅历六百年便已修成人形。苍族长以那颗金蛋来自云上,为我兄妹取名云戬,云绛,并传令全族,奉我兄妹为佑族神君圣女。   极地之南并非全归鸾族,鸾族地界以西是一片迷雾森林,乃枭族世代居所。其它如金乌,比翼,重明,翳鸟等族群均零星分布于鸾族四周。那枭族形成年代据说比鸾族还要久远,其居所隐蔽,且内斗不断,因而未成气候,只偏居南地西南一隅,却也经常与鸾族西南边民起冲突,千年不断。   这日,苍族长又来梧桐谷请阿兄去剿西南处枭族乱军。我目送着阿兄与苍族长离开,想起阿兄临行前切切叮嘱过,只要我能在他回谷时用我的彻云鞭把谷中最高的两棵梧桐树顶上叶子同时削去一半,下回他就同意带上我出谷去打架。我心中一阵愤懑,我与他分习不同法术,他司战,我救赎。要我削树叶容易,要片片皆剩半,我得过多久才习得!我气不过,从身上拔下一根麟羽插在谷口骗过守谷卫鸾,让他们一直感受到谷里有我的气息,我便溜到谷后,跳入之前无意中发现的通出谷外的一个水洞,凫水而出。   我赤足在谷外走了半日,登上一道山隘处极目远眺,只见对面一座不知名险峰上雾障森重。我心里郁闷,不管面前未知险境,显出原形展翅直扑对面峰顶。   后峒山蜿蜒曲折,大半均为险峰,终年气候恶劣,生灵罕至。我飞上峰顶,化回人形后,顿觉寒气逼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此时忽而头顶腥风骤起,我抬头一看,竟是我方才一个喷嚏吵醒了树上正瞌睡的一条剧毒蝮蛇,此刻它正吐出猩红信子朝我面门袭来。我连忙矮身避过,心念电转间我脑里已浮出数个念头,身随心动祭出彻云鞭与这长虫缠斗起来。   我看出这长虫修为应有七八百年,若要留它全尸我得费上小半天功夫,太累了不值当。我遂假意弯腰露出破绽,那蛇尾立即从我侧腰处卷来。我忽而站直身子倏然跃上蛇尾,借着滑不溜手的蛇皮窜上蛇头,那长虫旋即扭头对着我张嘴噬来。我斜身迎向蛇头,右手把彻云鞭使劲往那沾满恶液的毒牙里一塞,左手蓄势弹出紫薇天火射入蛇口。可怜那蛇数百年修为被我这紫薇天火焚为灰烬,自身亦是一命呜呼。惹上我,也是它倒霉了。   灭了这恶灵,我寻思着如何从这蛇尸身处入手。我正蹲在地上踌躇间,身畔传来一阵清朗男声:“你倒大胆,敢冒折腰之险五招内灭了这寒峰恶霸。”   我侧目瞧去,同时握紧彻云鞭起身做防卫之势。崖边走出一青年男子,只见他身着青蓝长袍,手执青锋,容貌俊朗,神情却有些慵逸,行走间带出一股洒脱,而步态却稳健有力,分明是个习武多年的剑客。我一哂,道:“阁下方才躲于崖边,袖手旁观我一弱女子被恶灵欺负,如今又走出来说些无谓之言有何用?”   那青年撇嘴:“你也算弱女子?我可从未见过甫一交锋便盘算着如何把对手榨干的柔弱娇娥!”   我诧异道:“你竟知我所想?”   那青年走过蛇尸身侧,蹲下道:“这蛇是起床气大了些,找你发脾气,你一言不合竟想着要了它的蛇皮蛇胆?你遇敌交手,不是先想着如何破对方招数,却先是琢磨着对手身上有何可用之处?这未免本末倒置了。”   我不以为然:“这恶灵身上戾气深重,动伤人性命,若不是看它身上用处甚多,我早一把天火焚了它元神。现下蛇毒已淬到我的彻云鞭上,蛇胆入药炼丹均可,蛇皮拿去为我阿兄做箭囊,蛇肉可食……”   青年轻笑道:“那你我便分吃了这蛇肉罢。”   我挑眉道:“你倒是处心积虑。”   青年收起青锋,取出匕首剥起蛇皮,悠悠道:“你打架倒也不差,可方才看你对这毒蛇尸身无从下手的模样,应是从未下过厨罢。这蛇皮蛇胆,你理得过来?放心,这剧毒蝮蛇虽不多见,我却还不至于占了你这‘弱女子’的便宜。”听着他阴阳怪气地说出“弱女子”三字,我心里憋气又无法回嘴,只好默不作声坐到一旁,看他剥出蛇皮蛇胆并递向我。他又道:“树上那蛇栖息之地,或有蛇蜕。”   我闻言起身,边跃上树梢边道:“待我上树去瞧瞧。”摸到了一副蛇衣后,我将蛇衣与蛇皮蛇胆一道,找了汪细泉洗净后装好。此时那青年已架起柴火炙起蛇肉,霎时间香气扑鼻,我食指大动,抓起蛇肉便大嚼起来。那青年则吃得不紧不慢,还边吃边问我:“你乃鸾族中人?”我正吃得欢,略略“嗯”一声算做回应。他看我一眼,道:“你莫非就是那鸾族圣女,云绛?”   我险些噎着,抚着胸口问:“你竟会算命?”他回头轻笑,“你年岁尚幼便有如此修为,还能控持天火,纵观鸾族女仙,也便只有你云绛了。”   我不服道:“你口气不小,我阖族女仙你都见过么?”   伯甦往后方石壁上一靠,闲适道:“全部倒没有,只是修为稍高些的,都在学宫里。”   “学宫是何处?”   “玄杞峰上昭禺学宫,你身为鸾族圣女竟然不知?”   “……我真不知。那是你求学之地?”   “也算是罢……”青年偏过头问:“喝酒么?我正好带了桂花清酒。”   我笑起来:“你有酒怎的现下才说,快让我试试看与我阿兄所酿稷酒孰优孰劣。”   青年递给我一小埕酒,我仰脖痛饮,觉着此酒入喉时如清泉甘润,又闻得桂花馥郁芬芳,下肚后亦不似阿兄的干烈稷酒那般气冲丹田,倒与吃下的蛇肉相得益彰。我不禁感叹:“这酒就该配这蛇肉同食,我先谢过了。你叫何名?下次我去你那学宫寻你再饮个痛快。”   青年拾起一根烧过的枝桠,点地写下二字。“伯甦?”我念道,“你没有姓氏么?”   伯甦慢条斯理开口:“我无父无母,师尊言我是玄杞峰万年灵气所化,因而为我定下此名。”   我托腮道:“如此你竟是那学宫土生土长的子弟呢。听你说来,那学宫似是十分有趣。”   伯甦哼笑:“有趣?学宫治学严谨,课业甚繁,且非高阶修为不得随意出宫。每年仅有生辰那日,学子方得允许出宫一日。”   “那今日原是你生辰?难怪你带着酒出来。这酒真不错,我先干为敬,贺你生辰。”我豪爽大笑起来。   “酒是好物,即使无父无母,我亦应为自己贺寿。”伯甦仰脖将酒一饮而尽,问我道:“这是你头次到峰顶上来?”   我点头闷闷道:“我终日拘在梧桐谷里,往常溜出来亦只是在山下闲逛……”   “那亦是比在学宫里自在些。”   “当真?我还寻思着进去学上数载呢”,我拉拉伯甦,又问道:“你在那学宫里可有玩伴?”   伯甦嗤笑一声,道:“你还真当学宫乃游乐之所?内里虽不至如异族纷争般严酷,却亦非太平和乐之地,何来玩伴?”伯甦抬头望望天色,又道:“时辰不早,我须回了,来日有缘再会罢。”话毕他便起身,整整衣装便下山而去。   “这人还真是随性”,我皱皱眉,朝伯甦背影喊了句,“那我下回便去学宫寻你,一醉方休!”他闻言挥挥手,算是应了。   我回到梧桐谷稍作歇息后,便取出蛇皮忙活起来。约莫过了两日,蛇皮箭套做成了,阿兄亦于同日晚间回到。他见我讨好似的给他捧来箭套,便问:“你这两日又去了何处溜达?”我一愣,阿兄轻拍我额头道:“你当我不知,此蛇皮绝无可能在梧桐谷里寻得。”我只好把杀蛇及偶遇伯甦之事说与阿兄,并问起了伯甦曾提及的昭禺学宫。阿兄沉吟良久,方与我说起这昭禺学宫来。   气候恶劣的后峒山独有一峰,名唤玄杞,其山色空蒙,虽地形险峻却四季如春。传说盘古一根胸骨化成后峒山后,盘古一儿一女亦留驻于此山,其子修成得道,号上暝元尊,在玄杞峰开办昭禺学宫,收南北各族才俊入学教化。其女却未闻去向。昭禺学宫初建时,南北各族也才刚形成部落规制,族长们均有将各自地界发扬光大之盼,因而纷纷派遣族中子弟入宫修习。然这学宫并非人人能进,须得至少千年苦习,修成人形,从学宫门前荆泉瀑布强渡过关后方能入见上暝元尊。这荆泉瀑布位于学宫大门旁两侧峰间,峰前雾障逢七月初一开启,三日后闭合,每年这三日皆有大批南北才俊云集此地,但最终过关者不及十一。荆泉瀑布高逾百丈,水量洪大汹涌,湍流中还夹杂荆棘般尖锐水气,修为寻常的灵物小仙皆难以抵挡。而强渡荆泉瀑布成功后,还得由上暝元尊择优收徒。学宫规矩甚严,课业繁多,且历经数千年仍未有弟子习得元尊全副衣钵,多是元尊认定已难有进境便结业离宫的学子。但即使结业离宫,这些学子依旧能力非凡,于各自部落能人中均占有一席之地。现今元尊座下已修习多年且仍有进境的弟子不多,伯甦便是其中翘楚。   阿兄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沉思起来。我却记起伯甦曾言,非高阶修为的学子不得私自出宫。他那样随意的性子,也要按着规矩在生辰当日方得出宫,还须准时返回,看来他虽是众弟子之首却也并非高阶弟子,我心下对这些学宫弟子们便有些轻视起来。   阿兄抬头望向我,问:“绛儿,你觉着那伯甦如何?”我直言道:“这人洒脱随性,藏了一副冷硬心肝,我瞧着像是参破了各种机缘的铁人一个,不过倒也不是恶人。”阿兄舒心一笑:“你能有这般见地,我真就放心不少。”阿兄这话没头没脑,我没琢磨明白,却也没有理会了。   阿兄又道,上暝元尊有一子,据说是他尚未得道时与一蛟族女子所生,此女诞下孩儿后便遇难死去,留下元尊与儿子相依为命。此子名穆瓴,现亦于学宫中修行,与伯甦的修为其实在伯仲之间,但他行事内敛低调,虽也经常替父主持学宫众多事务,名头却不及伯甦响亮。“穆瓴?”我低吟,“原来伯甦还有对手啊。”我又问阿兄:“你如何得知学宫这许多事?”   阿兄面色有些晦暗,只问我道:“绛儿,你可是想入昭禺学宫修习?”我点头称是。阿兄转头望向天空,叹口气道:“也是,你被尊为圣女,自然不可永世受我庇护……以你修为,渡那荆泉瀑布只是易事,难的是学宫里各族明暗势力盘根错节。你生性懒散,又不谙世故……”   我立时对阿兄诚恳道:“阿兄放心,我一定诚心习艺修身……不惹祸事……”转而略带伤感又道:“只是入得学宫就不可经常见着阿兄了……阿兄,何不我兄妹同去呢?”   阿兄苦笑:“我们兄妹中必有一人须留于族内,否则,他们不会安心……”我留意到阿兄说“他们”二字时似有些压抑的怒气,我愣住正待详询,阿兄忽而低声道:“昭禺学宫里有两个我族心腹,名叫苍晗、丹瑜洲,二人面上是小管事,实为替我传递线报。你入学后难于出宫,便由此二人为你我传信罢。”我一下忘了去追问方才阿兄恨声道出的“他们”是何人,只奇怪阿兄为何在学宫里设下眼线?阿兄却是不愿细说,只避重就轻道:“绛儿,你终归要出谷去历练,与其如我这般终日在存亡与手段中费神权衡,倒不如进学宫好好修行罢,也算全了佑族圣女肩上重担。”他算算日子,又道:“眼下距七月初一还有两月,你便在谷中练习鞭法,须将那两株高树顶端叶子同时削半,练成了方可出谷去荆泉瀑布。”我嗷呜一声,方才因即将与阿兄别离的伤感顿化无形,全变成一股深深怨念。阿兄还不忘提点我道:“你乃飞禽,怎生学那走兽般嗷呜大叫?对了,为兄已把谷后水洞封上,你且安心练习罢,莫再乱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还往彻云鞭上淬蛇毒QAQ 凰妹:……   ☆、青葱懵懂   我硬着头皮,开始日日到高树那处去削叶子。两株梧桐皆是灵物,我挥鞭削去一侧叶子,顷刻间叶子又重生。我如何下鞭,皆无法做到阿兄所令的“叶子悉数剩半”。练了七日,我仍毫无头绪,心情沮丧下只得坐于树下饮酒。一埕稷酒下肚后,我有些头晕,对着彻云鞭胡言乱语诉苦道:“若你不是一条鞭,而是一个大罩兜,往那树顶上一罩,每片叶子吃去一半,那该多好。”说完我晕乎间心里冥想着方才一时胡扯说出的那大罩子,手上掐起诀来对彻云鞭施法,竟当真把彻云鞭化为大罩兜,呼一下飞上高树削叶子去也。   我兴高采烈找到阿兄,彼时他正在烧制陶具。阿兄转头对我欣慰一笑:“方才为兄看到了,绛儿你非酒不成事啊。”阿兄放下手中器具,切切道:“你须记着,彻云鞭是你的法器,动静皆随你心意,你与你的法器心意互通,才是正道。”阿兄说话间,我望见有日光西斜照进窗棂,正洒于他身畔矮几上,阿兄之言亦如那日光照进我心里。我才发现阿兄竟是如此通透明达,比起晚他一刻出生的鄙人真是出色太多了。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境中一白衣少年轻声唤我:“云绛?云绛?你的名号我从前便已听闻。你可认得我?”我瞧不清那少年面容,便起身追问:“你是何人?为何我不曾见过你?”梦里多是缥缈幻境,我追不上那少年,最终无果而归。   我被阿兄拘着在梧桐谷里炼着天火。天火为南地飞禽之技,鸾族族众皆自幼便须修习此技。天火有九重,数千年以来南地从未有生灵习全九重天火,只有极少修至第七重涅槃之火后便寂灭万乘了。苍族长认为我兄妹二人极有慧根,我与阿兄尚未修成人形时苍族长就迫不及待置下天火课业要我们修习。阿兄勤勉,如今已修得四重,且离第五重幽冥鬼火已为时不远。我生性懒散,只修到第三重,且与第四重的红莲业火还距之甚远,毫无进境。   转眼到了七月初一,阿兄与我起个大早,将我送至学宫大门。他拿出一套茶器送我,道:“这是为兄新烧成的,尚未绘图。你若学有所获,便描上一副罢。”我收下茶器,拜别阿兄,转身步入荆泉瀑布。   时辰尚早,瀑布前却已人头攒动。我环视一周,只见已有试渡后力有不逮者,在一旁喘息休整。我举目遥望,那瀑布果然高逾百丈,其水势磅礴,且在数丈之外已然感到森然水气犀利如刀。我心下思量,九重天火我如今修得其三,第一重紫薇天火对付等闲小魔不在话下,第三重三昧真火精纯但边界狭窄,而第二重九天玄火不及三昧真火精纯,却可广阔无垠。虽水本乃火之克星,然若火势足够强大,水便沦为化汽生烟的下场。主意既定,我遂化出九天玄火护体,伴着一声清亮凰鸣,我从瀑布下方深潭一跃而起。   九天玄火灼烧着荆棘水气,把瀑布水流一分为二,我从水流分离处紧贴着裸出的石壁朝崖顶上攀爬。攀至半程时,眼前景象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我竟依稀望见石壁上显出一朵鲜艳红莲。我忙闭眼定心,收起一半九天玄火,任凭荆棘水气趁着火势减半猛袭我全身。我在一处凸出的石壁上站定,口念凰令,双手一上一下置于胸前作抱球状,使出仙力收化起方才打击于身上的水气。我倏然睁眼,眼中迸出两道烁朗亮光射向那红莲,同时亦将手中水气往那红莲推去。顷刻间石壁上生出一道莲形烈焰,瞬间环于我全身并迅速托起我飞往头顶悬崖。未几,我立于悬崖边上,收起天火,向学宫内门走去。   内门处早有不少青年男女聚集,皆是一色的灰衣灰袍,其为首的男子却是一身乌绿长衫。只见此男子上前向我点头道:“本仙梁岐,乃师尊座下首席次位弟子。姑娘术法高明,本仙先贺姑娘得过首障,现请移步新学舍,静候师尊。”他回头招呼道:“元聘,你带这位姑娘过去。”人群里走出一女弟子,步态袅娜朝我走近两步,客气道:“这边来罢。”旋即转身便走。彼时我刚被那瀑布水气击打不下小半时辰,虽未伤到筋骨但也浑身酸疼不已,只想快些去到小憩之所好生歇息歇息,遂向梁岐一揖还礼,便疾步跟上那元聘。   我在新学社小坐一阵,饮过几杯清茶,便陆续有三两新过瀑布的学子被带进来。我困得打跌,也懒得去细细打量这些未来同门了,趴到桌上即刻睡了过去。   睡得迷糊间,我被一阵喧哗吵醒,说是去面见元尊了。甫一睁眼我便瞧见那元聘,她似有不屑,对我道:“我还从未见过即将去面见师尊的学子,还能睡得如此沉,你竟是毫不在意?你眼中可有尊长?”我懒得搭理她,擦擦嘴边险些流出的哈喇子,跟上新进的同门一起往外走。   路遇一座莲池,池中央有巨石挺立,上书“解剑”,我正欲问何意,便听到一学子说道:“学宫规矩,非高阶与首席弟子,不得私携兵器入学宫。诸位初到,请将各自兵器存于此池,出宫时可自行取走。此池有专人看管,绝无错取他人兵器之事发生,诸位大可放心。及至学宫里兵器课程,将有兵械司为汝等发放兵器用具。”   我想到阿兄才教晓我,应与自身法器心意互通,我的彻云鞭淬过蛇毒后我更是花了好一番心思将蛇毒融进鞭中,现下我哪会舍得留它在这破池子里!我不动声色企图混过去,忽而身后那元聘叫住我道:“最早过关的这位同门,你的兵器呢?”   我心下着恼,暗恨这厮净找茬!我忿忿不平道:“我的是法器,可不是寻常兵器,怎能放在此等池子里。待见着元尊,我便请他老人家代我收着。”   元聘冷笑道:“你不放下兵器就见不着师尊,还何来面子请得动师尊替你保存兵器?”   我闻言愈加不悦,挑眉道:“凭你是谁,一个小仙竟也敢对堂堂鸾族圣女三番几次出言不逊,可问过我手中法器是否愿意困于此池中!”   元聘退开一步,厉色喝道:“你这是寻衅?”   我撇嘴:“是谁先滋事呢,看鞭!”   我祭出彻云鞭,将那元聘看成梧桐谷里那株高树,挥鞭打去。重重鞭影起伏于元聘周身,但见她衣裾裙角翻飞,须臾间我已削去她好几块巴掌大的衣料。我正削得欢快,冷不防一白衣人忽而跳至元聘身侧,于我换招瞬间,擦着鞭影将元聘拂出一丈以外,然而此时长鞭已挥至那白衣人面门。我见状登时收回长鞭,可仍是慢上一步,长鞭斜斜从白衣人左侧眼下卷过,落下约寸长的斜行伤痕。   我收鞭定睛细看,此人一副翩翩少年模样,着一身白袍,风仪玉立,五官清俊,双目如美玉般温润澈亮,若脸上无方才那道鞭痕,应是个佳公子。思及此,我心上骤然如同漏跳一拍,忙上前致歉:“这位公子息怒,我并非有意伤你。我这法器所致外伤若在伤后一刻内不加料理则疤痕难除,请公子先许我为你疗伤。”说完我便掐指欲为白衣少年施行疗法。白衣少年却退后一步,语气平淡道:“圣女不必如此,本仙技不如人,合该留下此疤。”我正欲再劝,那个被我削了几片衣角的元聘又嚷起来:“大胆妖女,竟敢打伤学宫首席弟子!你……”白衣少年打断她:“元聘,休得再胡闹,你先回罢。”元聘愤愤不平闭嘴,拂袖走开。   一时场面困窘,四下安静。我正思量着如何说服那白衣少年,忽而旁边踱来一人,只见他一身青蓝长衣,行动如同闲庭信步般。   “伯甦……”我低声道。   伯甦走上前,扫视众人后方道:“方才本仙已禀过师尊,他老人家今日尚有要事,明日再召见各位新进同门。现下热闹看完,架也打完了,梁岐师弟有劳你带新进同门去安置罢。至于她……”伯甦转头看向我,悠然道:“由本仙安置。”   待众人散去后,我随伯甦往西走去。我问他:“伯甦你是何身份,那群弟子为何都如此听话?”   伯甦不以为然道:“我乃首席首位弟子,师尊不在场,他们自然听我的。”说话间他将我带至一处榆林小屋前,道:“此乃我于学宫外苑的别居,你且在此歇一夜罢。”   我举目四望,好奇问道:“此处是学宫外苑?”   “当然,难不成你觉着未得准许,还能带着你的法器入到内苑去?”   我不服气道:“这规矩太荒唐了,我的法器怎能放在那种地方?况且那池子也未必能镇得住我的彻云鞭呢!”我又叹口气:“方才你让他们都回了,我无法替那位被我伤了脸的仁兄疗伤,他那道疤只怕难以除去,倒是可惜了……”   “可惜甚么?” 伯甦斜斜睨我一眼,嗤笑道:“你别不是看人家小白脸俊俏,心存怜悯了吧?”   “你说甚胡话,这颜面留疤总归不是好事,你怎的似在幸灾乐祸般?”我作恍然大悟状戏谑道:“莫非你原是嫉妒那白衣公子比你俊朗?啧啧,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看你与他相貌其实不相上下……”我眉飞色舞地嘲讽着伯甦,冷不防脚下一滞,差点被伯甦倏然出手的长箫绊倒,我只得连忙闭口不言。   伯甦闲闲行至往屋外一小平台上盘腿坐下,随手煮起茶来。他对着我冷嘲热讽道:“你真是行到何处皆动静不小,攀个飞瀑也能炼出红莲业火;初来乍到,便把师尊独子给欺负了……”我乍听他此言,赫然一惊,结巴道:“你,你说,那个白衣少年是,是,是穆瓴?!”伯甦递给我一杯茶,道:“怎的,怕了?人家好好一张小白脸,就让你这圣女给破相了。这下,不知学宫里多少痴情女弟子心疼呢,又有多少女弟子恨上你呢?”   我手执耳杯,辩道:“我那是误伤,绝非故意的。那个元聘太可恶,对我无礼至极又处处刁难,我只是削她衣角而已也没想过伤她……难不成,她亦思慕穆瓴?”   伯甦淡淡道:“那个元聘,是蛟族一部落公主,曾许嫁于一鸾族大家的公子。谁知成亲前数月,那公子居然与另一鸾族女子私奔,元聘自此恨极鸾族。她如今是否思慕那小白脸,我可不知。对了,你今晚歇在我这别居内可不是白住的,屋里桌上有一叠信件,你去替我回了罢。我先回寝舍去了,明日再来带你去面见师尊。”伯甦说罢,饮完茶汤便不慌不忙起身走了。   我走进这座榆林小屋,只见四下陈设简朴,入门便是正厅,当中一矮几,几上摆着棋盘,黑白两盅棋子分置两旁。正厅右侧有一隔间,隔间里锅碗瓢盆俱备,竟是灶间,我心道原来这伯甦有下厨的喜好。正厅左侧便是卧房,内设有一榻,榻边置一书案,案上果然放着一叠信件。我凑近一瞧,只见各色绢帛归整于一处,还隐隐透出一股淡香。我纳闷,这样拆伯甦信件,似乎不大妥当?转念一想,是他让我替他回信的,姑且看看这些信件写了何事。我读起信来,竟全是些“昨日君于娑罗树下垂钓,小仙不敢上前叨扰,观君近日似有清减,望切切”“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之类的情话。我抚额,方才他说那穆瓴有许多爱慕者,难不成这学宫里众多女弟子的思慕对象竟是由他与穆瓴分庭抗礼?这学宫莫非课业枯燥,女弟子们都如此寻乐子?又或许并非如阿兄所言课业繁重,女弟子们都太清闲了?我摇头苦笑,这些思慕伯甦的,怕是未知伯甦冷硬心肠罢,如此芳心错付真是罪过。   我提笔回信:“吾尝疑惑,自远古时已有双修之法流传,然此法如何实施却从未见诸书简。吾修习千年有余,某日忽于婆娑树下悟到,双修从无实相,乃心中所念罢了。吾之所念者,乃一耆耋老妪,鹤发鸡皮,吾心向之,日日无歇。”写完我自己也笑出声来。每封信件我皆回以同样内容,叠好摆回案头。我捶捶胳膊,白日间被水气击打的酸疼袭来,我往榻上倒头便睡死了。   我又梦见了那个唤我姓名的白衣少年,同样是看不清他面容貌,同样是赶不上问他是谁。梦醒已是清晨,微微熹光透窗而入,我望见窗外榆树上一串榆钱垂于窗边,翠如碧玉,一滴晨露流淌其间,愈发清亮耀眼,竟让我想到穆瓴。梦中那白衣少年,难道是他?我又想起他脸上的鞭痕,不知现下如何了,我只得微微叹了口气。   天明不久,伯甦踏着晨光而来,将我带进学宫内苑。   学宫内苑,当中一环形石楼,其中庭为上暝元尊与诸夫子平日讲学辩经之所,东南西北四处石楼各司竞技、馆藏、寝舍与学堂之用。伯甦领我从内苑西门行入,绕过西石楼一片寝舍,朝石楼后方止仙泽走去。   止仙泽方圆百顷,漫无边际,水面寒烟微笼,虽日头已高仍然烟波浩渺。我远眺水泽深处,隐约可见一处仙岛,只是岛上云雾缭绕,景致不甚分明。近处水泽岸边则遍布荻花,荻杆足有人高,每有沁脾湖风拂过,郁苍荻杆中便现出一座木制小亭,亭上挂一牌匾,刻有“荻花荡”三字。   我此刻正与伯甦站于荻花荡中。此处距止仙泽不足一丈,是去往那仙岛必经之路。我只觉四肢生凉,昨日被水气击打所致酸疼竟又痛上三分,想来这大泽应是偏属寒凉,与我这修习天火的体质相冲,以致我仙力泰半被生生压下。伯甦眼望前方,道:“你可知为何新进学子均于石楼中庭面见师尊,独你一人被师尊召见于仙岛?”   我脱口道:“莫不是元尊他老人家担心我大闹中庭,再伤无辜?”   伯甦回头看我一眼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你亦认为我是此等兴风作浪之人?”   “我识人很准,你当真是这等人。”   “伯甦!你我好歹相识一场,我已为水泽所迫仙力减半,你仍口出讥语?”   “你堂堂圣女,这点訾议竟如此介怀?”   “……”   “若是有缘,师尊自会留你,并教你如何应付这水泽。我现下便带你上仙岛,你难受也姑且忍着点。”   伯甦托住我凌波而去,少顷便已登上仙岛。虽历时不长,我仍是冷汗连连,疲惫不堪。想着要去面见元尊,我强打精神跟上伯甦分花拂柳,步上百层阶梯,来到一座大殿前。伯甦向我道:“师尊在殿里,我殿外随侍,你自便。”说罢他便转身施施然离去。   我感觉应是距水泽远了,身上已退去大半痛感,顿觉神清气爽起来,遂快步走进殿中。   大殿灯火通明,正中悬一副水墨江山丹青。前方光影处有一人身着青灰长衫,负手而立,待我走近,见此人面相庄严,身材魁梧又儒雅端平,恍惚间我脑海便泛起穆瓴的眉眼容貌,与眼前人有几分重合,也不知穆瓴日后中年模样是否就如同眼前人一般。   “你便是鸾族圣女云绛?见到本尊还不行礼?”貌似责备的话语,他说来不温不火,却又不怒而威。我赶忙回神下拜:“元尊在上,弟子云绛,慕元尊博学威名,特来拜师,请元尊不嫌徒儿鲁钝,收下徒儿指点授业。”   上暝元尊问:“听闻,你不愿将你的法器留在解剑池?”我点头老实答道:“彻云鞭与徒儿心意互通,如同手足,徒儿不舍……徒儿实在无意伤到穆瓴师兄……”   元尊似是不以为意:“你昨日两招便伤到小儿,看来你鞭法习得不错。”我心想,那是你儿子忙着拂开元聘不慎被我伤到罢了……正欲解释一二,忽见上暝元尊化出一道两步见宽的圆环光晕于身下,并道:“本尊身形不出此圆,你若十招之内能触到本尊衣角,便将你列为首席弟子,你自择课目修习;你若做不到,你的法器便暂存于本尊处,由本尊指定课目予你修习。如何?”我不意上暝元尊竟对我误伤穆瓴的事情轻轻放过,心下一松,快意道:“徒儿先谢过师尊大度。师尊看鞭,徒儿冒犯了!”   我祭出彻云鞭,使出一记“灵蛇舞”,挥鞭直取上暝元尊中门,鞭上浮出蛇毒寒光,将鞭影化作三道蛇影翻腾,环于元尊胸腹间。元尊身形往前一伸,顿时悬于正中的蛇影消失无踪,原是他已看出正中鞭影乃虚招。我呼一声:“师尊高招!”继而使出第二招“判官误”,长鞭倏然缩短至元尊侧腰处如判官笔般斜穿往上,忽又凌空一个回旋,似方才往上是为误点而现下急转直下般直逼下盘。元尊却往斜后方轻轻一跃,离地半尺避过鞭锋,仍旧稳当立于圆心。   我继续使出各式鞭法,倾尽所学,却仍无法触到元尊半分。待到第十招,我鞭随心动使出绝技“杏花雨”,瞬间鞭锋化作漫天杏花如雨落般将元尊整个笼住,须臾间元尊恍似自鞭锋中消失,转瞬又忽然现形于鞭影之外,却始终未曾踏出圆晕半步。莫非是我眼花了?   十招使完,我当真削不去上暝元尊半片衣角。我心下十分敬服,连忙拜倒:“师尊术法精深,徒儿感慕五内。请师尊收下彻云鞭,徒儿定当勤勉向学,不负师尊厚望。”言毕我双手奉上彻云鞭。元尊收起长鞭,扶我站起,微笑道:“方才最后那招,若你有看破虚妄的修为,为师便无法以虚离实存之术来化解,必定要步出圆晕之外了。你尚年幼,不必心急于鞭法。待来日修为见长,再使起长鞭来应比今日犀利许多。”   元尊将我带至大殿后方右配殿处,对我道:“日后,此处便是你的寝舍。”我一惊,忙推辞道:“师尊厚爱,然仙岛乃师尊与各位夫子和首席师兄们的居所,徒儿尚是新进弟子,不敢僭越。”心里却想,与师尊夫子师兄们住于此处,我辈分最低岂不是难堪,还得被日日拘着,哪有住石楼寝舍来得随意…… 师尊沉吟片刻,将留我住于仙岛的因由向我徐徐道来。我主修的救赎之术是远古巫灵所创,历经各族传教,现已零落,修习者参差不齐。学宫里主修救赎者亦寥寥无几,且都难成大进。师尊知悉我自幼由族长亲自教习救赎术法,目下进境已超学宫里主修此术法的学子,因而要留我住于仙岛,遍读岛上经书,继续深研救赎之法,并修身养性。   想到能拜读仙岛上经书馆藏,我方才因不能住到石楼寝舍而略有忐忑的心思一下活络开来。继而我又念及那穆瓴脸上鞭痕,若我能研治出一种细化瘢痕的术法,替他疗伤,亦是赎罪的机会。我遂谢过元尊如此安排,欣然在右配殿住了下来。   元尊说三日后行完拜师大礼,再布下详细课业于我,目下先教我抵御止仙泽寒气的口诀,我练熟后便能凌波渡泽了。我所住右配殿连着一所跨院,整个跨院被结界隔出,师尊说我若修得机缘,结界便自启,我方可随心出入那跨院。我好奇问元尊,那跨院藏了何等乾坤,元尊却笑答只有一株磬口梅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下手真狠,为夫痛死了! 凰妹:我绝非故意…… 瓴哥:我不管,你得负责我一辈子! 凰妹:…… 包子(齐声):这“游戏”有趣!   ☆、情愫渐生   上暝元尊将我安顿妥当后离去,我独自于配殿里行了一周,目光落在墙边桌案一只陶埙上。我从前在梧桐谷里学吹过一阵,后来觉着埙音苍凉,我未能参透,便不了了之。现下无事,我何不去寻一方乐谱,学着吹上一曲?   按着方才元尊说的方位,我找到藏经楼并循着经书类目细细查看。楼里静谧,我倚着书橱拿起一卷《将军令》谱,翻开细细品读起来。许是竹简存放日久,编绳松动了些,有三两竹片脱落掉下。我正欲蹲身去捡,忽见白袖一晃,有人已先我一步拾起竹片。我抬头,只见来人立于书橱旁,身姿笔挺,神色淡淡,左眼下一道猩红瘢痕略显狰狞,却又将如玉面容衬出几分男子英气。我心头一跳,哑声问:“穆……师兄,幸会……啊,你怎在此?”   “今日本仙轮值于此扫洒整理。”   我结巴道:“整……理?此乐谱并非我损毁……啊不是,我来整理罢。”   穆瓴道一声“不必”,便麻利捻起编绳整理起来。只见他手指骨节清劲,指尖翻飞,手背白皙却厚实有力,隐露青筋,我竟一时看呆。冷不防穆瓴温润嗓音响起:“你想奏《将军令》?”见我点头,他又道:“此书简乃上古乐谱,略为晦涩,你随我来。”他放下已理好的竹简,带我往楼道走去。他行至一矮几前坐下执笔疾书,写完后把竹简递给我,道:“我默出这份乐谱易懂些,你且拿去。”   我收下竹简,有些难为情:“小仙谢过师兄,实在抱歉,师兄的伤如何了?”   穆瓴站起身端然道:“区区小伤而已,七尺男儿,不应以容貌为首念。父尊既已留你于仙岛,此事便是不追究了,你无须再怀歉意,安心学艺罢。”   穆瓴语气十分温和,然而我却听出了些微冷意与疏离。我遂向他一揖:“谢师兄大度。”心里却暗道,他定是觉着丢人,不愿我再提,唉,我只好另寻他法,早日替他去除瘢痕。   穆瓴又问:“你习的何种乐器?习了多久?”   我老实答道:“我只会吹埙,练习时日尚短……”   穆瓴点头:“埙音厚重,你好好琢磨,有不解之处可与我共商。”我欢喜应下,拿着竹简出了藏经楼。   回到寝舍,我展开竹简,只见穆瓴刚劲笔锋跃然眼前,我便拿起陶埙照着他写下的乐谱吹奏起来。一曲将军令被我磕磕碰碰吹完,伯甦忽而从配殿门外踱步而入,一贯风轻云淡的神色里竟带着丝不耐。我哂笑:“你竟有烦恼之事?快说来与我高兴高兴。”   伯甦睨我一眼道:“你吹的什么东西,甚是难听。”   我一滞,想起伯甦随身带着的长箫,看来他也应是精通音律之辈,但我嘴上仍强辩:“我按着乐谱来,没有吹错啊,何处难听了。”   伯甦不屑道:“我今日事忙,方才回寝舍里稍事歇息,你那忽高忽低的魔音便断续传来,听得我脑仁疼。”   我奇道:“你寝舍在何处?是附近么?”   “废话,你竟不知我师兄弟三人住于左配殿?”   我闻言一阵羞赧,忙问道:“今日你们师兄弟三人皆在左配殿?”   伯甦向我走近,随口答:“我不知他们二人行踪。”他伸手捞起我身前书简,戏谑道:“这字迹,原是穆瓴给你写的乐谱,即使他在寝舍被你扰到也不便问罪于你了。”他把乐谱放回书案上又道:“你好歹于殿门处下个禁制,旁人扰不到你,你的魔音也传不出去。”说罢伯甦一脸嫌弃,抬腿便出去了,剩下我一脸懵相坐于殿中。我这蹩脚埙音被穆瓴听去了,都不知他心里会暗笑成何样呢。罢了罢了,还是听从伯甦所言,自己关起门来好生练习为上。   三日后拜师礼,此番与我同进学宫的弟子共七人,于石楼中庭向上暝元尊行叩拜大礼,随后又向诸夫子行礼,礼毕后我坐于中庭右侧次席上,聆听师尊教诲。我听着听着便神思飘远,打量起庭中各人座次来。   只见上暝元尊高坐于正中主位,左侧首席坐着诸位夫子,左侧次席则是年资稍高的弟子们列坐,元聘便在左侧次席中,一副倨傲模样。而右侧首席只有三人,便是首位伯甦,次位梁岐,末位穆瓴。而右侧次席是年资稍低的学子与我这些新进弟子了。我一手支颐,想起阿兄曾说,学宫里会困扰到我的不是学业,而是世故。这话说得奇怪,两千年都未能出一个衣钵传人的昭禺学宫,课业怎会轻易呢?好在我也不是志在尽得师尊所学,至于这世故,待散学去寻阿兄的两个心腹详议罢。   我于魂飞天外中呆到拜师礼结束,随大伙走进北石楼学堂,来到一处仅容十人的学堂中。今日首堂,夫子是一白发银须的老学者,学子便是新进同门,授课内容是上古史。我听得小半时辰便脑袋发昏,强撑至课目结束,夫子与同窗们都下学回寝舍了,我歇了好一阵才睡眼惺忪地走出学堂。   我走到一处屋檐下,不意间听到元聘的声音。她道:“那个鸾族妖女,竟似早与伯甦师兄相识,怕是求了师兄,得以留住仙岛上。哼,真是便宜了她!”另一女声响起:“就是,前日我得伯甦师兄回信,竟说恋慕一老妪,莫不是那在鸟蛋里呆了数千年的云绛!她既与伯甦师兄相识,甫一入学却又招惹穆瓴师兄,莫不是想天下卓绝男子,均为她一人的!”我想起阿兄说的学宫世故,忽而有些恍惚。复又想到我一族圣女被这两个小仙无端中伤生事,义愤难消下我走进那二人所处的转角,斥道:“口吐妄语也要先看看隔墙是否有耳,你两个蠢货居然连墙都不找,直接说我坏话!”   元聘与一小仙女见我过来,神情稍一慌乱后元聘不忿道:“你这妖女敢做何必怕人说,况且你还得尊我们一声师姐,竟对我们如此无礼!”   我冷笑:“师姐?方才不是说我是那蛋里呆了数千年的老妪么?我竟是如何修来这等同门师姐妹孽缘!”说话间我手上运起红莲业火,迫近二人并森森一笑:“我的法器虽不在,用天火也还趁手。这红莲业火我是初初得成,尚未练手,你们两个可要试试身上某处裂成八瓣红莲的美妙感受?我看看,是打在手上,背上,还是……脸上呢?”元聘眼露惊恐,她身旁那女仙早已两股战战,向我一揖道:“小仙方才冒犯,请圣女海涵,小仙告辞……”   “哼,现在想逃……”我正欲再吓吓她,身后忽而奔来一人,一揖低头道:“圣女息怒,小仙乃学堂管事丹榆洲,方才圣女有物落在学堂,请圣女回取,莫要耽搁。”我回头一看,知这是阿兄心腹,便把天火一收,对那两个蠢货道:“我今天放过你们,要是再让我听到这些胡言乱语,我让你们脸上开红莲!”   我与丹榆洲走回学堂一处隔间,她关上门向我一揖行礼:“见过圣女。”我坦然受过她这一礼道:“我现乃学宫弟子,日后再见你不必如此行礼了。你先告诉我,这学宫规矩不小,为何这些蛟族弟子竟如此无礼?蛟族与鸾族弟子都这般水火不容?”丹榆洲道:“学宫弟子中鸾蛟两族弟子大致各半,另有南地金乌族学子与重明族学子数人。北地蛟族分支众多,分支部落间亦非风平浪静,只是面上仍一团和气,因而学宫里蛟族弟子尚算齐心。学宫首席学子,首位伯甦无父无母,次位梁岐是蛟族族长之侄,末位穆瓴虽随元尊属盘古后人,却因其身上一半蛟族血统,学子们亦将他归于北地。如此首席三弟子蛟族占其二,余下蛟族弟子便稍有娇纵些,圣女无需动怒,此等小人狐假虎威,圣女只震慑一二,他们便不敢太放肆。”   我点头道:“我明白了,此处果真世故复杂,但也不可由着他蛟族如此欺侮我族。你日常办公之所在此?我有事可来此处寻你?”丹榆洲回道:“圣女可于散学后过来,来时留神些,避人耳目。另还有一寝舍管事,名叫苍晗,与我同是神君心腹,他可以巡视寝舍之名往仙岛处寻圣女议事。圣女有事,摇下此铃便可。”说罢她奉上一个小铜铃。我收下铜铃,别过丹榆洲,便回寝舍去了。   元尊为我布下课业有《普门心经》《药王术》《婆罗洲记》等,均是救赎术。这些经文源于远古巫灵,许多文字晦暗难明,元尊只述其大意,于细微处便命我独自推敲。我唯有日日勤勉,查阅古籍,多番琢磨。某日,我看到《药王术》中载:寒地有鱼冰鲩,长于寒潭深处,其肉质如冰,有收敛瘢痕之效。我想到止仙泽亦是寒潭,遂召来苍晗细问此鱼。苍晗打听两日后,来回我说止仙泽里确有冰鲩,然此鱼不喜日光,长年于湖底游弋,甚难捕捉。有传闻此鱼喜食山药,或以此做饵,许能捕到。我遂遣苍晗去向寝舍伙夫讨来山药,再弄来一副钓具,我寻得空时便执一卷书简于荻花荡深处垂钓。偶有学子路过见到我,多半面露惊疑,而后善意一笑或只作不见。我推断那一笑的应是鸾族弟子,装瞎的大约是蛟族罢。   某日傍晚我如常于荻花荡中垂钓,忽而一阵大风刮过,天边吹来数朵乌云,片刻后已是大雨将至。我收起钓具,欲到那小木亭躲雨,哪知那亭木质疏松,竟漏雨不止。我无奈正欲冒雨回寝舍,忽见大泽水面不远处有一乌篷仙舸,船体轻盈不畏雨势,随大泽清波徐徐而行。我顾不得那舸上是否有人,便匆匆凌波渡水而去。上了船我钻进乌篷里,低头瞧见身上衣裳已湿了小半,忙运起三昧真火烘干衣物,并环视四周。只见船内设一书案,案上置一夜明珠,还有数册书简。书案旁有一人,通身白衣,端然静坐,一双星眸直直打量着我,竟是穆瓴。我讶然问道:“穆师兄……这船原是你的?”   穆瓴点头:“此乃我母亲遗物,我闲时便在此泛舟。你方才淋雨,进来坐下歇歇罢。”我闻言谢过,走进篷内。他见我手提钓具,问我道:“你方才去钓鱼?可有收获?”我不好意思地摇头一笑。穆瓴温声道:“垂钓最是磨人耐性,现下已入夜,雨势未歇,我且送你回寝舍罢。”说罢穆瓴起身走至船头,执棹回楫,缓缓向仙岛摇去。彼时夜色渐深,细雨微茫,仙舸四周扬起氤氲水雾,将一身白衣的穆瓴衬得益发仙姿玉质,如同天外皎月般让我终生难忘。   如是数月过去,我仍日日去荻花荡垂钓。《药王术》我已学了大半,却见不着半分冰鲩的影子。沮丧之下,我干脆丢开钓具,脱下外裳,只着中衣并一条短打绔,运起三昧真火护体,往水里一跃而下。   南地水泽不多,鸾族族人并不全识水性。我当初为了能偷溜出梧桐谷玩耍,在谷后水洞中扑腾许久,无师自通学会了凫水,并也时常潜到水下捉鱼摸虾。止仙泽寒气逼人,比梧桐谷水洞冷上万分,且又深得出奇,我全身被深水压住酸疼不已,无奈只好游回岸边。由是又过去大半月,我每日皆潜入大泽深处,现下已觉得能大致适应深水压身并能潜至将近水底。我这日便又一次跃入泽中,按照《药王术》中配图所示冰鲩长相一路梭巡。我潜至快支撑不住正欲回身归岸时,竟有数条冰鲩现身眼前,我顾不得己身已是强弩之末,弹出紫薇天火困住那鱼随即收入掌中。然而此时我已耗去九成力气,唯倾尽余力化出一身九天玄火以期能撑至我浮出水面。眼看水面将至,我却已力气散尽,眼前发黑,忽见面前白影掠过后便人事不知。   我于将醒未醒时,只觉自身似乎已露出原形,后被人抱于怀中。待我悠悠转醒,便望见我那缀满五彩麟羽的尾巴正湿漉漉地委顿于地,果然我真是差点葬身大泽,现下都原形毕露了。我抬头一瞧,入目所见竟是那道我不知想了多少回的猩红瘢痕。是穆瓴救了我?   此刻穆瓴那双美玉般的双目望向我,关切道:“你醒了?冷不冷?”我连忙从他怀里勉力挣起,正想运起天火暖一下身并化回人形,却猛一哆嗦,立时头晕眼花又倒回穆瓴怀里。只听他无奈道:“止仙泽水气何等锐利,寻常仙人都靠近不得。你虽生来便带着那颗万年金蛋的仙气,也有天火护体,终究你体质与水泽相冲,万万逞强不得啊……”我现下是只落难的凰,全身瘫软无力动弹,早无半分凰之威风,说是只落汤鸡还比较贴切。穆瓴叹口气又道:“你现下连人形都不能维持,就先歇着罢。”他把我放下,右手掐诀向我渡起仙力来。   浑浑噩噩间,我终是耷拉在穆瓴怀里被他抱回了仙岛,我似乎还听见他对师尊说他救起了在止仙泽溺水的我,见我一时无法维持人形,便只好把我抱回来。师尊遂遣他送我回右配殿。我躺回寝舍榻上,穆瓴问道:“你现在如何?能化回人形么?”我扭着凰首点点头。穆瓴舒一口气道:“那你好生歇息,我先回了。”   我一觉睡至天亮,醒来已近早课时辰。我忙放好那冰鲩鱼干,匆匆梳洗后便走出殿门。门前廊下有一绢帛,我拾起一看,是穆瓴的字迹。他说师尊已知会夫子,许我休学一日,可于殿中歇息自习。我暗喜,竟逃掉了我极其困殆的上古史。回到配殿中,我盘腿调息半个时辰,感觉神清气爽,暗道昨夜定是穆瓴渡我不少仙力我方一夜便得大好,我真是又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正叹着气,丹榆洲顶着苍晗的样子走了进来。她向我匆匆一揖后问道:“圣女昨夜可有何异样?”   我诧异道:“我昨晚是出了些小事,可,你怎会知晓?”   丹榆洲皱眉道:“今日有数个学子围在一处议论,言昨夜里止仙泽上一阵狂风,一白蛟自空中跃入水里,救起一溺水者。当时此溺水者虽被蛟身遮挡看不清容貌,仍依稀可辨为一妙龄女子,女子身下还现出麟羽。白蛟将她带入荻花荡后便不知所踪了……”   我脸色一白,低头道:“我已知悉,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你先回罢。”   丹榆洲道:“此事现已于学子间传成流言,请圣女务必留心,属下告退。”   丹榆洲的话让我好一阵出神,昨夜衣衫单薄的我被穆瓴救出水面时肯定是把圣女云绛的脸丢干净了,且竟然被旁人瞧见我的尾巴,也不知有没有被认出那是鸾族之凰才有的麟羽。原本窃喜逃课的心情消失无踪,我郁闷得发慌,末了好歹想起昨晚辛苦捕到的冰鲩,遂打起精神坐于配殿里斟酌起配方来。   我这一坐便是大半天,待我终于捣鼓出这药膳配方,又想到这鱼干的腥味大异于其它鱼类,用寻常姜蒜料酒怕是盖不住。蓦然我忆及伯甦那配着蛇肉的桂花酿,此酒气味馥郁,正好用于这药膳里!   我起身往左配殿走去,寻思着用何种做法能把酒诓来。及至走进伯甦寝舍,只见他正执一绢帛,不知在比划着何物。我轻笑道:“你又收了情书?”   伯甦眼望绢帛并不看我,嘴里闲闲道:“你这数月来日日于荻花荡垂钓,怎的今日竟有空到我这来?难不成昨夜水淹得不够过瘾?”   我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我昨夜之事的?”   伯甦慢腾腾道:“现下学宫流言纷纷,皆曰昨夜有白蛟救起一拖着麟羽尾巴的女子至荻花荡里。这天上地下海里便只有那被你破了相的小白脸是白蛟,其他蛟族非玄则青,而你每天入夜时分均在荻花荡垂钓,还有你的尾巴……”他转头看向我,语带神秘戏谑道:“不过你亦可安心,穆瓴那小子是白蛟这事,除了师尊便只有我与梁岐知晓,其他人顶多知他是蛟而已。只要他不自说出去,流言便只能是蜚语,当不得真。”伯甦看我愣愣的,便又拿起那绢帛不再看我。   我想起讨酒之事,却早已忘了方才编好准备诓他的说辞,只好朝他老实道:“伯甦,我……想借你那桂花酿一用。”伯甦头也不回道:“还真是脑里淹了水,才好一些便又酒瘾发作。我那别苑屋后榆树下,你自去取酒罢。”我才惊奇他竟如此爽快,他已把手里绢帛递给我,道:“你去按这图样用你那时得的蝮蛇皮给我做个剑套。”我一翻白眼,果然这家伙吃不得亏。无奈我有求于他,只好收起绢帛应下。   从伯甦寝舍出来,我正盘算着做剑套的日子,抬头却见到了穆瓴与梁岐。我想起昨夜难堪,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二人见礼,礼毕我正欲开溜,穆瓴却叫住我问:“云绛你可大好了?”我见梁岐也在旁,微窘道:“我今日已好多了,谢过穆师兄关心。”   穆瓴又问:“你来左配殿何事?你眉间隐有疲意,为何不在寝舍多作歇息?”   我随口回道:“我就四处逛逛……嘿嘿无意间逛至此处,师兄可还有吩咐?没有的话我先……”话未说完,身后清朗男声响起:“云绛你留步,我这有一埕桂花酿尚未开封,你且先带去。记得早日做好剑套予我。”我看到梁岐闻言脸色一僵,而不知我是否眼花,竟看到穆瓴全身微颤。我连忙擦擦双眼再瞧,穆瓴仍是往日神情疏淡的模样,许是我今日劳累竟把穆瓴身影看抖了。我转身拿过伯甦手里的酒埕便匆匆往殿外走,却见到苍晗与另一寝舍管事立于殿门外。苍晗对那管事一拱手,便与我一同回了右配殿。   入到右配殿后坐定,我在殿门处设下禁制,苍晗便向我道:“今日我借巡访寝舍之名来看圣女。幸好伯甦应对得宜,否则圣女昨夜之事怕是瞒不住了。方才穆瓴对圣女出言相询,其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若非伯甦出言搅局,还拿酒说事,恐怕圣女便要被坐实为流言那女子了。”我这才想到,那个与苍晗同来的寝舍管事,见到伯甦状似亲厚地赠酒于我,便想到我两人关系不浅,伯甦断不会在我溺水后方好转些便让我饮酒的,且他本身亦非蛟族。这厮果然机智!我拿过伯甦方才递给我的酒埕一瞧,原是空的。   入夜后我便拎着那个空酒埕到伯甦寝舍归还于他,并诚恳道谢。伯甦支颐道:“你被淹一下竟变伶俐了呢,我以为你要来兴师问罪我拿个空埕诓你,还扰了你与那小白脸互诉衷肠。”   我撇嘴道:“你还真当我如此无知,我哪有什么衷肠要诉与穆瓴,你别胡扯。”   伯甦挥手:“罢罢罢,我不理你们这些小儿女之事。你倒是要留心梁岐,他叔父乃蛟族族长,他可是盼着你这圣女倒霉的。今日我已提点了他一下,做事莫要太过。好了你快走吧,那小白脸见你在我这里待久了怕又恼了。”   我问伯甦这话何意,他却不答,只将我往房门外赶。我迷惑不解行至殿门边,听见穆瓴轻声唤我:“云绛。”我闻声上前,只听他道:“早间我未看到管事在门外,唐突你了。”   我摇头轻笑:“不要紧的。”   。 “你昨夜受惊,这几天切勿饮酒。”   我点头应下:“师兄放心,伯甦给我的酒埕是空的。”转念间我又想起昨夜窘态,不禁吞吞吐吐地问穆瓴:“师兄……我昨夜是否特别狼狈?你救起我之时……我是否已现出原形,就像……就像落汤鸡?”   穆瓴闻言一怔,随即温润一笑:“昨夜并非如你所言,你的五彩麟羽甚是悦目。那些流言就如大风,刮过便消失了,你莫要在意,免得劳神。”穆瓴此语犹如当日阿兄提点我如何运用彻云鞭那样温暖,只是阿兄之言如同和煦日光那般沁人心脾,而穆瓴之言则仿佛皓洁月光般陶情适性。我心中蓦地一暖,朝穆瓴浅笑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嘿嘿,媳妇让我看光了! 凰妹:色鬼!我都快断气了! 瓴哥:为夫不是已渡了仙力给你么~ 作者:这色蛟,啧啧╮( ̄▽ ̄)╭   ☆、风华正茂   我去伯甦的别苑榆树下取了酒,又找来苍晗细商烹饪之法。苍晗认为若借用西石楼寝舍的伙房未免招摇了些,我思来想去还是求了伯甦借用他别苑的灶间。我按照苍晗所授,先将桂花酿烧热,放入冰鲩鱼干,文火煮了一个时辰,待那桂花香气四溢,便又放进赤脚斛、青荇、明涿等去腐生肌的药材,再炖上小半时辰,便熄火移盅,准备带回寝舍。   此时伯甦闲闲而入,边走边问:“我这别苑灶房,你可用得趁手?”   我忙道:“嘿嘿,还不错……我已用完,先谢过了。”   伯甦抬手一拦,问道:“你那日溺水,就是为这几尾泽鱼?”   我脸上一红,不敢多说,抬腿欲走。伯甦一把拉住我,悠然道:“你这鱼汤端来端去的不嫌麻烦?我把那小子叫来了,你在此稍候便可。我的别苑就这样借你,你可记得把我的剑套做精致些。”说完他也不看我,施施然走远了。   片刻后穆瓴果然来到,他见到是我便问:“怎的你也在?我只道是伯甦邀我来此品汤。”   我搔首道:“师兄,我亦未料到伯甦邀你到此。是我炖……我按伯甦指点炖的鱼汤,师兄坐下尝尝罢。”   穆瓴遂进屋坐下,从盅里舀出汤汁至盌内,执起汤羹浅尝一口,回头见我仍站在门边,便问道:“云绛,怎不进来同食?”   我进屋道:“方才我已用过了,师兄你慢品。”我从汤盅里夹出冰鲩放到穆瓴盌里,微笑道:“这鱼虽经久炖,肉质依然如新,师兄尝尝。”   穆瓴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旋即点头,“很是可口。”他又喝下一口汤,抬头问我:“你与伯甦,早前便已熟识?”   我答道:“我入学宫前四处溜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亦不算……熟悉。”   穆瓴低下头吃鱼,隔了好一会,他忽而道:“你直呼伯甦名字,称我却是师兄,我还道你们是故交。”   我摇摇手笑道:“他那样的人,怎会有故交。你不知……”   穆瓴抬头打断我问:“那你为何只称我师兄?”   我一时呆住,声如蚊蚋道:“我之前失手伤了你,心下不安,不敢造次……”   穆瓴听罢,轻笑道:“我早已说过,此等小事你不必如此内疚。今后……你唤我穆瓴就好。”我见汤盅已见底,心下稍慰,便一笑应下。   了了冰鲩这桩事后,我除了去学堂便窝在寝舍里做剑套。那夜“白蛟救鸾”的流言,终在大半月后渐次平歇。剑套也在半月后完成,伯甦一脸淡漠地接过剑套,未置可否,也不知他是否满意。至于穆瓴脸上,他服下鱼汤药膳后,那道瘢痕已逐渐由猩红褪成暗红,应是冰鲩的药效起了,虽瘢痕不能完全除去,也比初时的狰狞之色中看许多。   三年日月如流而过,我镇日里除却修习便是与伯甦下下棋斗斗嘴,虽然我从未赢过他。亦或是在东石楼与蛟族学子们过过招,他们打不过我便搬来穆瓴,穆瓴笑言他只是我的手下败将,无颜再挑战。其实在仙岛寝舍里我也经常与他交手,虽然我胜多负少,可总觉得他暗里让着我。阿兄则依制只于生辰那日来接我回南地与苍族长并几位部落头领小聚,我见阿兄与那几位头领相谈甚欢,然只剩我兄妹二人时,阿兄虽竭力掩饰我却仍是感受到他不经意间流出的怒意和倦怠。再忆及在学宫里间或读到的丹榆洲与苍晗带来的南地各方线报消息,我心下明了鸾族内各部亦非太平,阿兄斡旋其中,定然十分艰辛。因而我只静心修习,不敢懈怠,只为早日学成回南地襄助阿兄一二。   这日师尊见我已把他布下的救赎术根基课目修完,很是欣慰地为我定下结期功课:概述三年所修。看到此题,我一时毫无头绪,坐于荻花荡中拿起阿兄送我的新制陶埙,吹起早前有学子于凡间带回的诗经其中一篇《考磐》。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   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我这三年间常有习埙,虽不是埙音妙如天籁,却也不再吹出扰人清梦的魔音了。我正吹得兴起,忽闻远处传来清越琴声,正和着我的埙音。现下已是入夜,婆娑月影下,我极目远眺仍难以望进大泽深处。待琴声靠近,我终是望见了穆瓴的仙舸。我收起陶埙,朝那仙舸凌波而去。   仙舸内仍是旧时摆设,不同的是今日案几上置了一架古琴。我走上前,瞧见此琴异乎寻常,遂朝穆瓴道:“这是你的琴?我瞧着甚是别致大气,造此琴者定然别具匠心。”   穆瓴点头:“此乃伏羲琴,由梧桐木制成。”   我惊奇道:“原来是你的法器啊,听着琴音很是悦耳。”   穆瓴望向我道:“你方才吹的可是考磐?”见我点头,穆瓴笑:“你说你从前顽劣,可我见你素日修习甚为勤谨,应是有一番壮志的罢。怎的今日却慕起那归隐方士了?”   我幽幽道:“得酬壮志的实是极少数幸运者,更多的只是中途便无力支撑的倒霉蛋罢了……还是方外之人才显明通彻呢。”说完我觉着有些口渴,遂坐到穆瓴对面,端起案几上茶杯一饮而尽,接着对穆瓴道:“现下师尊让我一月内交出这三年来的修习概述,我真真不知从何述起。”   穆瓴沉吟片刻后问我:“你可有想过谱一段雅乐,以埙吹奏?”   我略一细思,问他道:“你言下之意是,我以救赎术作一曲谱,以埙乐奏之?你这主意不错,只是……我不会谱曲。”   “这有何难,我帮你便是。”   我想到他抚琴的功力,还有从前随手便默出的将军令谱,立时眉开眼笑:“穆瓴,你如此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我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穆瓴微笑:“我帮你并非想向你索要酬报,况且,我从未盘算过你身上任何物件。”   我眼睛一转,上身前倾于案几上靠近穆瓴嬉笑道:“你从前说过我身上麟羽甚是悦目?那我送你几根如何?”   彼时我与他的脸靠得很近,只见他脸上似是泛起一层红晕,连带那道鞭痕都似乎退色了些。他轻咳一声,温言道:“那……你向父尊上交功课后,便送我麟羽罢。从明日起,每日此时,你将你这三年修习心得撰写出一些拿来。”我忙叠声应下。穆瓴又讪讪道:“还有,你明日带上你自己的茶杯来……你方才错拿了我的耳杯……”   “……”   我每日散学后便去仙舸找穆瓴,把所学救赎术里的关键要领逐一誊抄,穆瓴对其谱曲。常是他谱完一段,便抚琴试奏,我在旁装模作样地评点,此处调子高了应平一些,那处转承过急了稍缓些好……其实我私心是觉着他琴技精湛,他能弹出的曲调,我却未必吹奏得出。穆瓴并不以为忤,依着我把曲子改至便于我吹奏亦不损曲境。如是将近一月的光阴,随着穆瓴的清越琴声,和我那初时青涩而后逐渐熟练的埙音中,伴着止仙泽上悠悠仙舸缓缓流过。   离结期功课上交的日子渐近,这日傍晚,我如常般在仙舸内习埙,奏了几遍感觉已是熟练了,便想给这曲子起名。穆瓴摆手道:“待到你于结期礼上奏完此曲后,若得父尊首肯,便请他为此曲赐名罢。”   我点头道:“你这主意甚妙!”说着便打起哈欠来。   穆瓴笑问:“你连日劳累,现下已习得不错,可要我送你回寝舍?”   我懒懒道:“不必麻烦,我在此小憩片刻便可。”说完我便趴在案几上打起瞌睡来。不知是否这几日清冷,大泽水气刺骨似比往日更盛,我入睡少顷便觉遍体森寒,偏又倦极不愿醒来,迷糊中我似乎冷得现出原形,随后又一阵暖意袭来,我转个身又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我似于梦里听到师尊的声音:“结期功课她可练好了?”穆瓴温润嗓音回道:“她已然练熟。孩儿想着给她下个安睡诀让她好生歇一阵,哪知她沉睡后竟不敌泽水清寒化回原形,孩儿唯有送她回寝舍了。是孩儿疏忽了她体质畏寒,父尊恕罪。”似梦非梦间我觉得穆瓴的语气里竟流露了一分温柔来,难道我真是劳累太过,现下幻听都出来了么?   两日结期礼至,于石楼中庭,在一众夫子与学子面前,我要向上首端坐的师尊,吹奏这首我练得烂熟的曲子。初时我还想着被这上百双眼睛盯着独奏会不会有些难为情,忽见伯甦走近师尊低语片刻,师尊颔首并目示穆瓴,穆瓴旋即祭出伏羲琴为我伴奏。一时间埙音苍凉宽厚似容万物,琴音清越空灵如泣如诉,许多学子听得发怔,待一曲终了,连一些夫子都被曲里的慈悲大爱打动,眼中隐含泪意。师尊赞许一笑,道:“这根基课目你已是习得精粹,不想短短三年余你便有此进境。”   我见师尊认可此曲,忙下拜恳切道:“若师尊不嫌此曲粗陋,请替徒儿为此曲具名。”师尊闻言略略沉吟,提笔写下“断殇”二字,只听他道:“殇乃天下大苦,凡修习救赎术者,最终所求,不过是断殇去苦,世间太平。为师望你勤修课业,早日学成得报。”   师尊短短数语,于彼时尚且年幼的我听来,便仅仅是期望我早日学成出师,作为强者救世渡难罢了。许多年后沧桑过尽时,我才悟到当初师尊这听似轻飘飘的一番话,原是如巨峰般沉重加于我肩上。所谓殇苦皆由恶念而来,而世间万物皆相辅相生,善意与恶念从来都是共存于世的,救赎术者不过是把殇苦独自承担,把世间恶念挡于身后罢了。   彼时得了师尊为曲子具名后,我正欲退下回席,师尊却对我道:“云绛,上月的次席竞技你已列首,今日你亦出色完成结期课业。自今起你便升为首席,位居穆瓴之后。”我讶然愣住,心里惊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然此时已有管事在右首席穆瓴的席位之后再设一席。我定一定心神,谢过师尊,在一片或震惊或艳羡的目光中,仪态规矩地走至首席末位坐下。甫一坐下便有一道怨毒眼刀射来,我不用想都知道那是元聘。   待到散学后,穆瓴转过头问我:“怎的升至首席弟子反而闷闷不乐?”   我心道虽然我能对你那些思慕者投来的仇视目光置之不理,可我坐于你左侧,只要一抬眼望向师尊,你左脸上那鞭痕便直直撞入我眼帘,我哪能安心听课?我遂无精打采道:“我坐于首席便不可随心所欲,一旦困乏亦不可如之前居末席那般明目张胆打盹了……”   穆瓴失笑:“你困了就给自己下个定身咒,父尊或夫子唤你我再叫醒你,若被发现了便说是我给你下的咒。”   我皱眉:“石楼里除了东楼竞技场都不许随意施术,若被发现可就惨了……嘿嘿,穆瓴你小子够义气,莫不是还想我往尾巴上多拔几根麟羽送你?”   穆瓴无奈笑笑,正想回答,伯甦忽从旁插话:“云绛,今日我禀过了师尊,你才得琴音伴奏,否则你这结期功课能否过关还两说,你要如何谢我?”   我疑惑道:“你怎知我无琴音伴奏便会出错?”伯甦不再言语,面露讥讽回望一眼梁岐,大步离去。   当夜我在寝舍里思来想去,仍不解伯甦白日里的言语,遂摇铃召了苍晗来。苍晗虽为寝舍管事,可他一个男子深夜里前去一女弟子寝舍也恐惹出麻烦,因而他每次出入我寝舍均是来去匆匆。此刻我开门见山问他:“今日我结期礼上可有异常?”   苍晗道:“今日瑜洲曾言她于礼前见到梁岐赠一玉哨予元聘。”   “玉哨?”   “应是蛟族神器,能发出刺耳之音以乱奏乐者心神。圣女,伯甦此人亦正亦邪,又非蛟非鸾,应是持中立之态,因而助圣女登上首席以平两族之势。”   我沉吟:“梁岐……素日见他是老好人一个……”   苍晗接口道:“此人平日面相和气,心机却颇深,又是蛟族族长梁邕之侄,且梁邕至今无子。圣女务必小心此人,上回圣女身陷流言,属下过后打探方知,便是此人言语引导寝舍管事过仙岛以期撞破穆瓴与圣女对话坐实流言的,幸好彼时我机警亦随同前来,并有伯甦以酒破局。”   苍晗走后,我回想今日结期礼细节,若非伯甦请师尊点穆瓴为我伴奏,以致元聘投鼠忌器,以我目前堪堪才到正定相的心法修为还真有可能被那蛟族神器扰到。我又逐一追忆这几年里对梁岐的印象,或许他隐藏得实在厉害,我竟难以捕捉到一丝半点他有对我不利的言行。我困惑的是鸾蛟两族各据南北,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从丹榆洲和苍晗带来的线报亦未看出两族有隙,为何学宫里两族弟子竟隐有剑拔弩张之势?抑或只是,梁岐故意挑拨两族弟子而已?那他又为何要行如此非常之法呢?这样的情势穆瓴是否知晓?伯甦屡次搅了梁岐的筹划,梁岐是否怀恨于心?……   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去问伯甦,他全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说梁岐的伎俩还坑不到他。   我用麟羽并五彩丝线做成鸾尾的模样,可插瓶可挂墙。我做了两支鸾尾摆件,一件送给伯甦作为答谢他出手助我,另一件拿去送给穆瓴。我趁穆瓴欢喜接过麟羽时试探着问他梁岐的事,他似乎对梁岐许多事情一无所知,还道自己乃盘古后人,不大清楚蛟族内部纷争。   我还欲细问,穆瓴却拉起我去了仙岛一处僻静山洞,看师尊豢养的几头灵兽。我瞧着这些灵兽被各自锁在笼子里,皆面露凶相满口獠牙,而居中的一头通身灰紫,面目尚算温驯。   穆瓴指着居中的这头灰紫灵兽道:“此乃谖罗,是头母兽,现已有孕。云绛,你想要坐骑么?”   我道:“我见阿兄乘坐骑腾云而去时也觉着威风,不过我现下倒不着急养坐骑。”说着我走上前伸手想摸一摸那谖罗。忽见眼前阴风乍起,竟有无数鬼魅从那关着谖罗的笼子前向我伸出的手袭来。我要缩手已来不及,只得反手化出红莲业火准备迎敌。然不知为何,本应如莲状的红火今日看来颇为诡异,竟难成莲形,且透出一股幽绿色,那些鬼魅却如飞蛾扑火般齐齐撞向我手上怪火。   此时穆瓴已掠至我身畔欲将我拉至一旁,我向他摇头示意,他只好运起内劲戒备着。我手上绿火吸去数十鬼魅,忽的变大数倍成圆球状,我收手将火球引回胸前,闭上双眼口念凰令,火球遽然发散围住我全身,强劲阴风将我头顶发髻吹散,满头青丝顿时吹起。我置身幽火之中念完凰令,睁眼收手,火光随我意动渐次熄灭,被阴风吹起的满头青丝亦垂落回身。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正想叫穆瓴,却听他语带惊喜道:“云绛,你的头发长了许多。” 我闻言低头一看,原先的及腰长发,现已覆过胯下。我皱眉道:“我的发绳被吹断,这样披头散发的吓着你了。”我边说边扯下一小段衣袖把长发松松一扎,抬头问穆瓴:“我扎的还好吧?发丝还乱吗?”   穆瓴却愣住了,看着我好一会才说:“你的双瞳,竟浮出浅浅一层幽绿色……”   我闻言惊住,捂住自己双眼道:“怎会如此奇异,阿兄也练出幽冥鬼火的,他双瞳未曾有异啊。莫非我是走火入魔变成妖怪了?”   穆瓴拉下我捂眼的手温声道:“你莫胡言乱语,哪有妖魔的双目如此明艳呢。”   我心道你自己长着双连女子都嫉妒的玉色美目,倒在这说我眼睛好看……穆瓴又笑道:“你且宽心,非靠近也看不清你瞳带浅绿。云绛,听闻你们鸾族,头发愈长则修为愈高?我见你自入学宫那日练得红莲业火至今头发尚未长过,原是修至瓶颈了。昔时你屡屡遇寒便显回原形,怕是在收罗鬼火罢?”   我心里亦认同穆瓴所言,面上仍是瞪他并嘴硬道:“天火何来收罗一说,真要收也收点好看的罢,你……”我正要抬手指他,这才惊觉他双手正握住我的手腕。穆瓴面色稍窘,忙放开我手腕,轻声道:“那母兽可食恶鬼,因而它有孕时,便有恶鬼于它身旁聚集,企盼能投胎不再轮回。”   我了然道:“原来如此……我居然因此误打误撞吸去一些鬼魅练出幽冥鬼火呢,我日后是否不再畏惧止仙泽水气呢?”   穆瓴笑道:“你莫胡来,止仙泽在远古时曾大水滔天,水里溺水亡魂不计其数呢,你要去凫水也须得叫上我护你。”   我噘嘴道:“或许那时我溺水,便能绝处逢生把泽里亡魂吸去炼鬼火呢?我命硬得很,你别小看……”   穆瓴脸色倏然发青,我连忙噤声不敢再吹嘘胡扯,却听他沉声道:“那时我救起你,你乃天火体质却浑身冰凉,我真担心你会一口气上不来……”,穆瓴轻抚左眼下,复又温和道:“我早说了不在意这瘢痕,冰鲩纵有疗效,但你也不必如此以身涉险。”我一愣,想到穆瓴果真天资聪颖,还是让他发觉了冰鲩的事,我真是丢脸。我讪讪一笑岔开话题,与他走出山洞。   我回禀了师尊我炼成幽冥鬼火的事,师尊亦觉得我目色有些稀奇,可我并无其它异样,师尊便也随它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把双瞳的幽绿给了我的小包子……呜呜,我可怜的女儿…… 小包子:阿翁,下回我要做大包子! 瓴哥:成成成,阿翁都依你!   ☆、游鸾戏蛟   我想着穆瓴太机敏,若继续试探他恐适得其反,素日见他极少沾酒,我找日得空便趁他于藏经楼轮值扫洒时提着从阿兄那里顺来的稷酒,嬉皮笑脸说请他饮酒。穆瓴先是皱眉劝我莫胡来,而正当此时楼下传来响动,竟是藏经楼管事引着师尊并三位夫子向我二人所处的楼道走来。“持酒入藏经楼是大忌!”穆瓴对我肃然斥道,并连忙拉着我往藏经楼顶层小阁楼轻手轻脚地爬上去。   我一阵懊恼,今日是什么日子,竟如此倒霉。我与穆瓴躲在小阁楼里大气不敢出,及至师尊与夫子们离去,坐立不安的我方舒一口气。我正欲走下阁楼,不料那管事太过尽责,竟顺手将阁楼外门锁上,我和穆瓴遂被反锁于阁楼之内。   我二人目瞪口呆了足有小半时辰,我吞吞吐吐地向穆瓴道歉:“是我思虑不周持酒入楼,连累你陷此困境。”   穆瓴无奈:“你素日勤谨习艺,不料也有如此顽劣之时。”   我羞赧道:“你可知还有何法脱身?”   穆瓴沉思片刻,指着阁楼顶上天灯道:“此灯为镇楼神器,每日子时此灯蓄积灵气,神力虚减,我们于今夜子时合力移开此灯,应能挖出一破口。子时一过,此灯便会修复破洞。”   我喜道:“穆瓴你知道的真多,幸极有你,否则我真是一筹莫展。”我看看天色,又想起携酒寻穆瓴所图,遂道:“现下时辰尚早,我们如此闲坐至子时也是无趣,这酒既拿来,我们便对饮一番如何?”穆瓴拗不过我,终是一来一往与我喝起酒来。   我甚少见穆瓴饮酒,不料他酒量并不弱,一埕稷酒下肚他亦未有半分神志迷茫,只少了素日端方拘谨的作态,多了些许少年人的开朗来。他说这阁楼实乃藏经楼禁地,阁楼有内外两个门,外门平日可不落锁,便于轮值者扫洒。内门里放着些经典书简,他年少时随师尊入内门瞧过,而后内里乾坤便被师尊下了禁制隔绝了。他带我去内门前看,果然被一堵强大的仙力封了去路。我想着有什么禁**书竟如此神秘,不禁玩心大起,早把之前借酒套穆瓴话的盘算抛之脑后。既然内门被师尊下了禁制,我便绕至内门禁制旁的墙边,化出红莲业火打至墙上。红莲蚀墙,竟逐渐蚀出一个墙洞来,我狡黠一笑,邀穆瓴一同猫腰钻了进去。   内门里藏书不多,均是各界禁术的书简。我与穆瓴各执一卷就着天灯细读,我翻到一页绢帛,其上描有一只如夜间鸣蛩般的小虫,下有注解曰此灵物名为策魂蛊,生养于后峒山,数目极其稀少,施此蛊虫者可在受蛊者神思迷乱时种上此蛊。种得此蛊三日后,受蛊者耳目所闻所见,口中所言,皆可被施蛊者知悉。此处以下本应续有解蛊之法,不知是绢帛仅为抄本或被损毁了去,竟无下文。我把绢帛递予穆瓴道:“你看,世间竟有此邪物。”穆瓴接过细看后若有所思:“这蛊只控人神思,却比伤人性命更让受蛊者难受。”我不知何故忽觉心里失落,遂将剩下那一埕稷酒开封喝了起来。我才小啜两口,穆瓴伸手夺过我手里酒埕道:“你少喝些,当心子时已至你却醉酒无力移灯。”说完他亦饮下一口后将酒放至身后不让我再碰,只叫我先歇一歇。   及至子时,穆瓴化出玄冰,将楼顶天灯冻住,我们遂使出仙法合力移开那灯。我们堪堪把灯移开,只见楼顶露出一楔形薄环,穆瓴祭出伏羲琴,抚出几声铿锵琴音,琴音化为几道凌厉剑气击向那薄环,瞬间薄环应声而落,楼顶现出一楔形结界。穆瓴收起伏羲琴对我道:“我先攀出楼顶,再拉你上来。”我点头。穆瓴遂蓄劲一冲而起,跳出了结界。他正欲回身朝我伸手,那被他玄冰冻住的天灯似乎有了感应,瞬间破冰,迸发出一道灼眼亮光射向穆瓴。我见穆瓴只顾伸手拉我,对天灯那道亮光毫无防备,电光火石间我化出三昧真火顶住了那道光。然此时天灯似已发觉阁楼有损,那道楔形结界顷刻闭合。我听到穆瓴惊呼我的名字,我只得对着他喊:“莫说你来过此处!”我喊完,那结界亦完全闭上了。   我方才化出的三昧真火虽抵住了那道亮光,余热却燃着了之前我喝过的酒埕里的残酒,顷刻间火光四起。我虽不畏火,然阁楼里皆为木制书橱与竹简绢帛,皆不得近火,我花了些功夫才将火势灭去,好在阁楼里典籍并无损毁,但四面墙体皆有火舌舔过之象。我正寻思要如何褪去那些痕迹,阁楼外门忽被打开,入目即是匆匆披衣赶来的藏经楼管事和三两学宫弟子,站于他们身后的,便是面色煞白的穆瓴。   北石楼学堂正厅,当中一幅盘古画像,左墙上书“信义为本”,右墙上书“恭谨守礼”,此八字为学宫总训。此刻我正跪于此正厅中,面向盘古画像两日两夜,纹丝未动。虽然我自幼顽劣,皮厚耐摔,但如此一动不动且不能施定身术,对于我这喜动之人着实苦不堪言。两日来我能感受到穆瓴焦灼目光在我身后来回辗转,我却无法回应。自前日夜里我被藏经楼管事带至师尊面前,穆瓴有意向师尊和盘托出藏经楼阁楼之事,但被我以目示意,他方最终忍下。这两日我被罚跪于学堂正厅,想来他应有向师尊求过情,不许任何弟子入厅探视,否则那些最喜看我倒霉的蛟族弟子定然排着队入厅对我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尽管如此,两日过去我仍是头晕眼花,最终体力耗尽,倒地不起。   醒来时,但见我身处一黄梅花树下,其花香馥郁,与檀香有几分相似。我缓缓坐起,见此梅树繁花竞放,蔚如黄云,而在花事最浓处,竟升腾起一簇金色华光,华光中隐见一幼蛟形态。此时后头传来师尊的平稳嗓音:“云绛,你可认得此处?”   我忙向师尊行礼,道:“师尊,此处可是我所居右配殿里的小跨院?这黄梅便是磬口梅?”   师尊点头:“此梅树长于此处已有数千年,因常吸玄杞峰灵雾,得以花开终年不谢。为师曾说,此跨院只待有缘人得入。”   见我疑惑,师尊便将此跨院来由始末向我道来。师尊有一妹,嫁与一蛟族男子,后二人遇险,性命垂危。彼时师尊之妹已近临盆,她心知她夫妇二人生还无望,遂以所剩余力催产下一未足月儿,将此孩儿托与师尊后,夫妻俩不久便闭目而逝。我见到那簇金色华光,便是那未足月儿的胎盘。师尊言其妹当初入右配殿催生,此孩儿甫一降生便被胎盘托起直飞入磬口梅树繁花处驻下,瞬间华光初现,满园芬芳。师尊之妹道此孩儿由黄梅供养乃天赐机缘,师尊遂封起跨院静待有缘人入内将此孩儿唤醒。那日我昏倒后被师尊送回寝舍,师尊见小跨院封印忽已开启,便将我置于花树下,果见华光更盛。   我听罢奇道:“我竟是那有缘人?我可唤醒这孩儿么?”   师尊道:“这孩子先天不足,魂魄不齐,需得多年津养,补足魂魄后方可如常养育。”   我忽而福至心灵,拿起陶埙对着那孩子吹起那曲《断殇》。但见华光稍隐,小小蛟身微动,蛟首似是有所感知般伸向我方。我一喜,上前细瞧这个孩儿。只见他于一片黄色光晕中,似浮似沉,双目紧闭仿佛正在做着美梦。我向师尊道:“徒儿自小与阿兄相依为命,并无弟妹,可否做此孩儿之姊,好生照料?”   师尊颔首道:“你初入学宫,我便觉你似是与这孩儿有缘,如今看来,你果然极具救赎慧根。如此我这外甥便交由你来照料了,为师亦盼能早日见到这孩儿能如寻常孩童般活蹦乱跳。”   我心下一动,笑道:“师尊可是念起穆瓴师兄孩童时趣事来?”   师尊摇头轻叹:“阿瓴这孩子自小便端方沉稳,确是让为师甚少操心,只是缺些童趣,终是小憾。”   我稍脸红:“徒儿倒是给师尊添不少麻烦。”   师尊慈爱一笑道:“你性子直爽,也是跳脱得紧。”   一日后师尊敕告全宫:弟子云绛,违规携酒潜入藏经楼禁地,酿成火事,虽未损毁书简,仍须小惩大诫。着禁足于寝舍思过一月,抄经二十卷。全宫弟子须以此为戒,谨守宫规。   我看到此谕,心下怵然。师尊虽私下待我慈蔼,面上仍是一副严师作派。抄二十卷经书,我一月下来手臂要作废了。可再不情愿我也得静心抄写,写乏了我便去跨院里吹埙给那孩子听。不知是否经文抄久了,我若是领会到其中一些妙义,便会福至心灵以埙音吹出,瞧着那孩子听我吹埙听得甚是欢快,师尊见了亦十分忻悦,我遂趁着这当口乞请师尊让我见一见穆瓴。师尊沉吟许久,未置可否。   我禁足十日后,穆瓴终得进右配殿来看我。彼时我正一脸苍白伏案抄经,似“如是入无为正位者,不生佛法;起于我见如须弥山,犹能发于阿耨多罗三渺三菩提心,生佛法矣!”之类梵音于我脑内纷然陈列。此种心境下骤见穆瓴,我还以为自己抄经日久已呈现幻觉了,赶忙闭眼念起:“一心禅寂,摄诸乱意;以决定慧,摄诸无智……”穆瓴轻握我手,声音温润如暮春溪泉,道:“云绛,是我。”   我立时睁眼,见果真是他,此刻正一脸关切望向我,那双美目似有若无地流露出些我看不太明的情绪。我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阵委屈,倏地“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那时见天灯射出亮光要伤你,一时下手不知轻重化出三昧真火,没曾想竟烧出那般火势……我时时后怕,若你没能逃出阁楼,那三昧真火会不会往你身上再弄出几道伤痕……你若是如阁楼那几面被烧黑的墙那样变成玄蛟了我该如何是好……”   穆瓴执帕替我拭泪的手晃了晃,而后浅笑道:“现下我无事,你莫难过。”   我忽而想到,从前我随平乱归来的阿兄去送些随扈老兵返家,有些等在家门的老兵之妻见到丈夫归来时似乎便是我现下这幅哭容,而那些老兵见其妻伤心,貌似也会说方才穆瓴说的那些话。我蓦地尴尬起来,立时止哭,心下奇道我被罚跪罚抄书时也未曾难过,为何一见穆瓴便溃散大哭呢?难道是抄经抄傻了?   穆瓴见我不哭了,便轻声问我:“你这数日来过得可好?”   我吸吸鼻子答道:“我还行,就是每日要去……”我正想说要吹埙给你表弟或表妹听,忽而想起这金光孩子的事师尊让我暂时瞒着穆瓴,我立时转口道:“每日要抄这繁书密简,我累得够呛。”   穆瓴翻着我抄完的经书,浅笑道:“现下你已抄有四卷,余下十六卷我循着你字迹替你誊抄罢,待到你解禁的时辰我便将所抄书简拿来。”   我当即摇头:“你还有自己课业,哪能腾出这时日替我抄写?”   “无妨,我抄写比你快速。”   我赧然道:“那……你就帮我抄十卷罢,左右此祸事乃我所犯下,我理应受罚的。待你替我抄完那十卷,我再送你麟羽致谢……”   穆瓴失笑:“你的麟羽再繁多亦经不得你这样拔去送人,况且麟羽也应在你身上才显绚丽。云绛,你我之间……原不必算得如此分明。”   “那么,我改日再请你饮酒。”我脱口道。   “还敢饮酒,嫌惹祸太少?”穆瓴无奈一笑:“我不能在此长留,你脸色不好,先歇上一日再抄经罢,我这便回了。”我忙点头应下,目送他离去。   穆瓴走后,我到跨院里吹了一阵埙,忽觉困倦,便坐于花树下打起盹来。许是花香醉人,我梦到了与阿兄少时的一件趣事。那时阿兄带我下凡间游玩,彼时正值寒冬腊月,凡人们大多躲入屋内取暖。我虽不惧凡间严寒,却也觉四野无人甚是无趣,阿兄便带我去看一片黄梅花林。阿兄说黄梅又称磬口梅,有绛色檀心。我好奇地摘下一朵细看,果见花心绛紫,且有檀香扑鼻。我将梅花收入袖中,自那日至今我便只着如花心那般的绛紫衣裙,苍族长见了直道当初为我取对了名字。那日我与阿兄看完黄梅正欲离去,忽见一对男女于一花树下说话。此时天寒地冻,忽有人声,我玩心顿起遂拉上阿兄化成乌鸦躲去树后偷看。只听男子说道:“环儿,这几日你过得可好?父皇可有为难你?”那女子道:“父皇只是召妾身入宫修道,并无留难。只是妾身困于皇宫中,若殿下想念妾身,便只能到此梅园角落一聚了。”彼时记忆久远,我梦中只见到那女子身着道袍,一副道姑打扮却难掩雪肤花貌与丰腴体态,而那男子相貌我毫无印象,却清楚瞧见他眼中神情。后来我问阿兄,那男子眼神是何种形容?阿兄言那是男子对心爱女子目露关切怜惜之意。我不解怜惜为何物,阿兄说应是男子担忧那女子会受委屈因而牵挂心疼。阿兄见我仍是一知半解便拍我额头道我年少不懂风月,如何诠释我也参不明白。   少时幻梦记不真切,我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回忆梦境只觉那个叫“环儿”的道姑样貌当真倾国,只是身为道姑为何不潜心修道反而与男子躲于梅树下密谈?还有那男子应对那“环儿”极是笃爱,莫非这是一段孽缘?想到方才穆瓴入寝舍探望我时,他目中流露的我看不懂的神情,分明就是梦中男子对着那“环儿”的“怜惜”。一阵微风吹过,几朵黄梅随风袅袅婷婷坠至我脸侧,绛紫花心柔柔划过我脸庞,仿佛树上孩儿那小手轻拂,我不禁一个激灵,暗道我真是睡糊涂了竟在这胡思乱想,忙站起对着那幼蛟柔声道:“阿姊没事,就是做个怪梦而已。”那幼蛟似是听懂了我的话,轻轻摇了一摇。   我每日除了歇息,便是抄经和吹埙,穆瓴未有再得允许进来看我。如此二十日过去,我瞧着解禁时辰将至,正欲去找穆瓴拿他替我抄写的那十卷,忽而殿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兴奋道:“穆瓴我正欲寻你……”   话未说完,伯甦便踱了进来。他嘲讽道:“你就这么急着去找你那小白脸?那倒不枉他替你日夜无休地抄经,这些给你。”他左手提着一袋子竹简递给我。“另有这个。”他右手把彻云鞭放至案几上。   我收起竹简问道:“怎么竟是你来了?”   伯甦慢条斯理道:“你那小白脸累着了,正歇息呢。待他醒来怕是会误了你去石楼交代的时辰了,我便替他送这些过来。那彻云鞭是师尊让我给你的,你已是首席弟子,法器由你自己收好,别随意往别人脸上招呼便可。”   我知伯甦所言句末有意戏谑,然我已听出他句首另有所指,忙问:“穆瓴一向自律,怎会睡至误了时辰?”   伯甦面露讶异道:“没想到你这一根筋的人被禁足思过三十日后也聪敏了一些,你自己细想罢。稍后梁岐会来引你去石楼,你好自为之。”   伯甦前脚离开右配殿,梁岐后脚便来了。他礼数周全道:“云绛师妹,一月禁足期满,你且带上所抄书简随我面见师尊与诸夫子罢。”我点头回礼道:“遵命”,便乖顺地跟在梁岐身后。去往石楼时我一路沉思,若我真如方才所想去找穆瓴,他却沉睡未醒,我贸然进入他寝舍,被他人撞见我拿着书简从他寝舍出来,我禁足思过却请旁人替我抄书之事定然传遍学宫。那为何穆瓴会沉睡,莫非是……?我抬头望向前头步态四平八稳的梁岐,难道是他暗中给穆瓴施了什么昏睡诀或燃了什么安息香之类的?我想得入神,未曾留意四周人声渐起,蓦地眼前飞来一鸣蛩,乍看竟有几分似那晚在藏经楼阁楼上看到那禁书所画的策魂蛊的模样。我骤然大惊,旋即一跃避开那小虫。此时周围人群发出讥笑声,只听有人嘲讽道:“连藏经楼禁地都敢纵火,竟会怕那小虫子,看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另一人又道:“阁下高见,此人的确枉担一族圣女虚名。”又有人在旁似劝似讥道:“二位切莫胡言,听说师尊已将圣女法器送还,当心圣女手中神鞭一挥,汝等脸上皆有遭殃之险。”   此种境况若是在我初入学宫时,我或许真会往这些嚼舌之人挥鞭打去。然现下我因常受那金光孩儿轻灵抚慰,心境修为在正定相中逐渐稳固,此类小人物断难轻易乱我心神。梁岐回头问我何事跃开,我恭谨回道:“一鸣蛩而已,是云绛小题大做了。”忽而我脑内闪过一个念头,到了穆瓴醒来时,梁岐是否会这样跟他说,愚兄见贤弟这段日子夙兴夜寐甚是忙碌,脸色泛青,又见今日贤弟无事,便让管事加燃些香料,以助贤弟多歇上片刻……   及至我石楼事毕,回寝舍正欲稍歇一阵,穆瓴便迫不及待过来寻我。我在殿门处设下三重禁制后,遂将我方才设想梁岐对穆瓴的说辞相询。穆瓴一愣,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何时竟对梁岐如此熟悉?”见我只望着他不作声,穆瓴微窘道:“云绛,你……息怒,梁岐他,他或许并非有意为之……”   我想到那个金光孩子的身世,忽觉穆瓴与他这表弟妹都甚是可怜,不禁心头一酸,轻声道:“我并无怒意,各自立场罢了。其实,现下鸾族并无与蛟族相争之意,不知为何梁岐师兄……”   穆瓴恳切道:“我去劝劝他。”   我摇头微笑:“不必如此,穆瓴,我今日这般对你直言,并非要离间你二人。你是盘古后人不假,但亦难掩你是蛟的事实,我担心……你日后会被利用。”穆瓴目光坚定,道:“我并非那等糊涂人。”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兄妹二人竟好这口,去偷瞧人家小夫妻私会? 凰妹(偷笑):我也是好奇嘛,人家名正言顺的夫妻,见面居然要偷偷摸摸的……瓴君你可晓得因由? 瓴哥(斜眼觑着某甦):此事,说来话长…… 某甦(恼羞成怒):你这笨鸟要跟你那小白脸夫君腻歪就别扯到旁人身上去! 作者:伯甦居然也有不淡定的时候~   ☆、兼爱韬光   我与穆瓴在梁岐一事上通过气后,我便不再往他身上打主意套话了。伯甦来右配殿瞧我,还旁敲侧击地问我在藏经楼阁楼上可有看到些甚么。我只道那阁楼上皆是些不完整的禁术邪物抄本,并无大用。伯甦忽而问我:“你从前未入学宫时,可曾去过玄杞峰后峰?”   我摇摇头,好奇道:“后峰?那处有何乾坤?”   “那处有座四方塔,藏经楼阁楼里禁书的原本便是封存其中。”   “竟有这事,我们可要去那塔里观摩?”我想起在小阁楼时看到的禁**书残本,一时心痒便想去寻根究底。   “四方塔内机关密布,就凭你如今修为,不怕死的话可以去闯闯。”伯甦嗤笑。   我被伯甦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闭嘴,不再提此话题。   如此百多年岁月倏忽而过,我仍旧勤勉修习,课余时不忘与伯甦打闹互损,斗鸡下棋。我已学精,对付伯甦力有不逮时,我便会搬来穆瓴帮忙。伯甦对此无可奈何,只好撂下一句“你这笨鸟就知道找小白脸”后,抬腿遁走。   我熟稔地在黄梅花树下开始不要脸,无论学到什么我都用埙胡吹一通给那孩儿听。现下她已成婴儿状,原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师尊看着她笑不拢嘴,我遂求师尊让我给她起名字,师尊允了。我翘望她满身华光于黄梅花影里疏落独立,便唤出“疏影”二字,师尊对这个名字亦甚是赞许。我又问疏影姓什么,师尊闻言脸色稍变,只说日后再提。   我心下奇怪,当晚我把寝舍殿门下了五重禁制,用新学的稽识术探看了疏影的元神。看别人元神的法术有数种,可这是十分缺德的行为。学宫所授的稽识术是非常平和的术法,须是被探者对施术者信任至极,施术之人才能顺利进入被探者元神,若被探者对施术者怀有一点戒心,施术者即使强行进入被探者元神,亦须臾便被逼出来,且施术者极有可能遭反噬。   疏影对我极其依赖,我相当顺利地入到她的元神里。只见她元神透出一抹柔嫩晕黄,十分明净,我进入不久便见到了一处被封起的记忆。我上前欲解开细观,却发现那封印异常牢固,我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解开了五分。然而就是这五分记忆,便已让我瞠目结舌,惊慌失措中我连术毕出她元神时都几乎行错,险遭反噬。   我于配殿中回想方才所见,浑身上下止不住颤抖。疏影,她姓穆!她是穆瓴亲妹!他们的母亲是师尊胞妹,父亲则原是蛟族少主。他们一家在外被恶人追杀,穆少主为护当时已近临盆的发妻与爱子穆瓴,不幸坠亡于一处山涧。师尊胞妹亦身负重伤,带着穆瓴逃至玄杞峰寻师尊,并强行催生,产下当时魂魄未齐的疏影,又把这段记忆制出两份各自封入穆瓴兄妹俩的元神里,待疏影魂魄补齐,这段记忆便于兄妹二人元神内自行解封。师尊胞妹于疏影出生两日后油尽灯枯,重归混沌。   这仅是一半,便已是一段刀山血海的过往。我拂开殿门禁制,脚步虚浮不知能往何处,恍惚间我一脚踏空,整个人直直摔往殿外,额头重重磕在台阶上,顿时血流如注。浑浑噩噩间我听见穆瓴略带慌张的嗓音:“云绛!”   我如同骤然找到目标的迷路者,循着他的方位伸手并颤声呼唤:“穆瓴……穆瓴……”   须臾间穆瓴奔至我跟前扶住我双臂,并捧起我那半脸血的脑袋,心疼道:“没酒气啊,你怎的摔成这样?”说着便想扶我进殿里。我拉着他语带哀求道:“先别进去,我闷得很,想在此透透气。你去打盆水来给我洗洗脸可好?我的眼睛被糊住了……”   穆瓴只得扶我在殿门外坐下,方转身去取水。我使出疗伤法术把额头伤口理过,穆瓴轻手替我擦净脸上血迹。我心绪趋稳,问他道:“你怎的过来了?”   “你今日于学堂里落下一书简,我想着你明日早课要用,便送来此处”,他皱眉,“你今日可是遇上麻烦了?竟如此惊惶。”   我摇摇头,只道:“你能伴我在此静坐一阵么?”   穆瓴轻轻握住我手道:“好。”   彼时已入夜,无月无星,我举头呆望漆黑苍穹。过了许久,我转头问穆瓴:“你会记起你母亲么?”   穆瓴一愣,惘然道:“或许当时年幼,我已记不清母亲模样。”   我心念一动,陡然脱口道:“你今夜宿在我这处可好?”说完我又觉着这话似有些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有何异样。   穆瓴脸色却倏地一变,先是错愕而后惊疑,问道:“你今夜……吃错药了?还是方才……磕傻了?”   我却问道:“你可信任我?可会觉着我有害你之心?”   穆瓴叹口气,抬手摸着他左眼下鞭痕,苦笑道:“我自是信任你,你害我的还少么”,他拉我起身道:“你今日心绪不定,我先扶你进殿去给你敷些伤药。”   我扯着他的袖子,带着些哭腔撒娇道:“你今夜就留下陪我嘛。”   穆瓴无奈:“还有半年就是你千岁生辰了,怎的还像个幼童般撒娇要旁人陪寝呢?”   我胡搅蛮缠:“那你留是不留?”   穆瓴哭笑不得道:“我……我留下,你……你且听话,我给你敷伤药。”   我貌似乖顺般由穆瓴替我包扎好伤处,然我右手却一直抓着他衣角不放。穆瓴叹气,“你已在殿门处下了五道禁制,我要走也走不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我讷讷道:“我并非想害你……”   穆瓴表情像要哭,“云绛,我……我从未曾认为你要害我……唉,你今夜如此折腾,想必是累了,我既在此陪你,你便上榻睡吧,我先坐一阵禅。”说完他走到我往日打坐之处,背对我坐下,调息入定。   我上榻躺下,保持着睡姿不敢动弹。就在我快支撑不住要活络一下筋骨时,穆瓴终是起身向我走来,我即刻闭气假寐。他替我掖好被角,低低道了句“还真是只笨鸟”,便斜倚在我榻边睡下了。我待到他呼吸均匀后,便掐个昏睡诀让他彻底睡沉,而后我使出稽识术,进了他元神里。   穆瓴是已近一千八百岁的成年男子,比起疏影那柔柔的元神,他的自然冷冽犀利许多,然而两人气息极似,果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元神里记忆良多,均是层层叠叠,却也流光溢彩,想必他是内心真挚敞亮的坦荡人。我行至深处,果真见到了那份与疏影同样的被封起的记忆。我转眸间,竟然在角落里看到了另一份记忆。这份记忆亦被封起,看封印却像是由师尊下的。我试着触碰那封印,却比前一份更难解开,我只隐隐瞥见穆瓴幼时见着了追杀他父亲的暴徒头领,但那头领的模样一闪而过,我只辨出个大致轮廓。师尊封起穆瓴年少时目睹父母横死的惨烈记忆,大抵是未免让穆瓴陷入仇恨深渊里,然而弑亲之仇不共戴天,师尊打算何时让穆瓴兄妹手刃仇人呢?   我给穆瓴下的昏睡诀渐次散去,他睁开美目缓缓坐正,望向坐在他身旁一脸肃穆的我。不知为何,我似是对他那比剪水还要幽深的双瞳无法抵御,每当他若有似无的眼风或柔或利地扫过我,我便似思绪无所遁形,全被他看去了一样。而此刻,我心里念了十数句佛经偈语,都难抵他若有所思的凝视,我不由自主浑身颤抖起来。穆瓴温声低语问道:“云绛,为何还不睡?”我再也忍不住,拉着他绕到配殿后的跨院里。   我与穆瓴并肩立于梅树下,今夜无光,唯有疏影周身的华光或明或暗透过树影照下来。穆瓴瞠目许久方轻声道:“我在仙岛住了许久,竟不知此处奇树美景。”   我引穆瓴走到疏影的华光下,指着她对穆瓴道:“你看,这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她母亲便是师尊的胞妹。”   穆瓴万分惊诧道:“这是……我的表妹?”   我想起穆瓴父母过往遭遇,不禁哭了起来。我朝替我拭泪的穆瓴语无伦次道:“她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我已看顾她百年,她这样可怜……师尊让我瞒着你,我再瞒不下去了……”   那夜我断断续续地把关于疏影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穆瓴,除了疏影姓穆这事。我说至末处迷迷糊糊靠在梅树下睡着了,穆瓴轻拍我后背陪着我直至天明。   那夜后穆瓴得空便来梅树下瞧疏影,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我想他应是见我那夜情状实在怪异,我原已照看疏影百年,断不会因一时觉得疏影可怜便把我自己摔得一脑门血。他疑心我仍有事情瞒着未说,只是无论他如何试探,我一触到那夜之事便立刻闭嘴不言。穆瓴无可奈何,便不再追问了。   如此又过数月,我某日修到一平瘢生肌的疗术,便是以内息为基,控持心境,口含丹药,再渐次吐出内息。   这日我与穆瓴在仙舸中,他将谖罗所生的一雄一雌两只小兽画下,还问我画得是否形似。我曾前去瞧过那两只小兽,虽才百岁却已初露凶相。我问穆瓴那谖罗是与何兽交配方得孕,穆瓴顿了顿,说谖罗是师尊带出学宫放风时有孕的。我撇嘴道:“这谖罗也太空虚寂寥了,怎么见到个长得满脸凶相的也不放过,看那两头小兽,都没谖罗面相乖巧。”   穆瓴敲我额头道:“你这脑袋最近在思虑何事,怎的竟说起浑话来?”   我蓦地想起刚修得的平瘢疗术,便对穆瓴道:“我刚修得个法术,你且闭眼。”   穆瓴不疑有他,便合上眼睑,嘴角微微上扬,似对我所为十分放心。我遂运起内息,将随身丹药放入口中,调息吐纳后靠近穆瓴,将嘴唇移至他脸上瘢痕处,自口中尽数吐出化开了丹药的内息。我见他闭眼时长睫细密微翘,如蝉翼般隐有颤动,煞是悦目。我正欣赏着穆瓴的长睫,他却倏地睁眼,面色惊恐往后退去。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又看向他那瘢痕,似是退色,又似是他脸色变红因而瘢痕稍显退色之故。他惊问:“你……你方才做甚?”   我不明就里,只老实道:“我施术口吐化了丹药的内息替你平瘢。”   穆瓴张口结舌:“你……我回寝舍了。”我诶一声正要追上去问他何事,他似恼似窘地撂下一句“你不需跟来”便匆匆走了,留下我站在仙舸船头抓耳挠腮莫名其妙。   穆瓴连着两日除了去学堂都不大出门,不知在做甚。我绞尽脑汁仍对他前日行为百思莫解,正好在学堂里遇见伯甦,我便叫住他。我与伯甦对坐,向他道出了前日之事后,只见伯甦一手撑于案几,头伏于案几下,浑身打颤。我拉他道:“伯甦?你是否身子不适?你有否听我说话?”   伯甦似是忍耐不住,忽而“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失态,竟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大笑良久,方轻声揶揄我道:“你往那小子脸上抽了一鞭还不够,如今还要亲他!你就对那小白脸如此着迷?哈哈哈……”   我乍惊道:“你说什么,我这……并非轻薄啊……”   伯甦勉强止住笑,道:“轻薄这辞你用得格外精准……”   我一下坐不住了,飞奔回寝舍想找穆瓴道歉。   仙岛左配殿。   穆瓴寝舍门此时如常般紧闭,我看看时辰,他此时应是一人在内自修。虽他不愿见我,但前番是我唐突他了,无论如何都要向他道歉的。我忽而紧张起来,心里默念出一套歉辞。而后我终是心意合一,用力朝两边拉门,闭眼大声道:“穆瓴,那晚我并非有意轻薄你……”   说到此处我睁眼一瞧,穆瓴寝舍内围坐着数个男女学子,皆在翻书阅卷,而穆瓴亦坐其中。彼时那些学子齐齐转头看向我,皆满脸惊愕,张口结舌。穆瓴神色尚算镇定,向我道了一句“无妨”。   我脑里轰然炸响,不知如何应对,结巴半天我终是憋出一句“我走错路了”,旋即转身遁走。哪知行得过急,我竟一头撞到门上,正正是之前磕在台阶上的那处伤口。我顿时眼冒金星,差点跌跤,只得捂住伤处,跌跌撞撞跑出左配殿。   甫出左配殿我便遇到了伯甦,他看着我磕出血的额头,奇道:“你不是去找小白脸道歉了么,莫非你们一言不合便打起架来?现下你们武技已是伯仲之间,你就这一小会功夫便被打伤轰了出来?你也太丢鸾族的脸了。”   我往地上一坐,垂头丧气道:“我还宁愿是被他打伤呢……我进他寝舍里说了句话,才发现他寝舍里还有……还有一众弟子在共阅书籍……我的话都被听去了,明日学宫里也不知要如何议论我呢!被他打败轰出来都不及方才丢丑……”我看着伯甦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没好气道:“你笑便笑吧,我现下撞得脑仁疼使不上劲,你且替我理理头上的伤。”   伯甦嗤笑:“看在你今日使我如此开怀,我权当帮你一回。”说罢他弯腰使出疗伤术法,替我理起脑门伤口来。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诱骗为夫留宿你房中,还在为夫脸上偷香…… 凰妹:你想到哪里去了! 瓴哥:媳妇你都当着同门的面说轻薄为夫了…… 凰妹:好了,你闭嘴! 瓴哥:嘿嘿~   ☆、青青子衿   翌日,学宫贴出布告,曰师尊所豢养灵兽谖罗,产下一雄一雌小兽,已有百岁。现学宫举办竞技比试,广邀全宫学子,二人一队,自行组合参赛。初试先行,初试后余下二队四人,行最终对决。胜出二人可得头彩,便是谖罗所产两匹小兽,次名二人可于北石楼藏兵馆与菁华阁各选一物。我想到那小兽,养作坐骑不大悦目,炼作丹药还不错。我瞧见那日穆瓴画下的两头小兽也附在布告上,便寻思着找他去组队。转念一想穆瓴那日似乎恼了我,我又干了那样丢脸的事,且他向来低调内敛,他若勉强应了我去比试,心里只怕也是不痛快。我遂歇了寻穆瓴的心思,转而去寻了伯甦。   伯甦倒是应得爽快,只强调他要公兽。我调侃道:“还没过初试呢,口气真大。”   伯甦睨我一眼道:“我自是胜券在握,你别拖我后腿便可,别忘了这是二人一队的竞技。”   我回嘴道:“正是二人协作呢,你就如此打击同伴?”伯甦冷哼一声不再应我。   午后,我正于寝舍里详究着伯甦带回的比试细目,穆瓴忽而走进唤我。我不料他竟来了,忙起身相迎,笑道:“穆瓴你来看我……看疏影么?”   穆瓴带些恼意问道:“你与伯甦去那比试?”   我难为情道:“我原想请你同我去……又忆及你似是负气不愿理睬我,且你素来行事低调,想必亦对此类比试不甚在意……”   “你真心要那小兽?”见我点头,穆瓴脸色一白,竟拂袖而去。我望着他背影,想叫住他,却终是不敢。   待到初试那日,我居然在一众竞技学子中见到了穆瓴。他神色暗淡看我一眼,转身走开。我愣怔间,伯甦踱过来闲闲道:“你把人轻薄了,现下又置之不理,换作是我亦掉头便走不想看你。”看我瞪他,他耸肩道:“现下首席四弟子皆来竞技,其他学子便是来看热闹的。”   我一惊,问:“穆瓴与梁岐亦在初试?”   “夫子们会将你我与他二人分开,避免在初试相遇。你且收心准备初试罢,若是初试被刷下可真是天大笑话了。”   初试为武艺竞技,我与伯甦一路势如破竹,有些伯甦的思慕者,在初试里未曾与他过招便已红了脸,伯甦却全然未有一丝怜香惜玉之意,面无表情把对手摔出试场外。我遂向伯甦揶揄道:“你怎的如此无情,对方朝你秋波暗送的,你好歹也留点余地。”   伯甦撇嘴道:“要是你那小白脸亦是对女学子们手下留情轻柔以待,你看了会如何?”   “……”   初试结束后,毫无悬念便是首席四弟子各自胜出。在榆林别苑里,伯甦对我肃然道:“明日对决第一场,辩经。规制为双方执筹,你若是抽到与梁岐辩,你胜算不高。若是与你那小白脸辩,你便朝着他笑,无论辩至谁势优势劣,你务必一路展颜浅笑。”   我皱眉:“那就是傻笑了,你坑我呢?”   伯甦哼声道:“这当口我坑你岂不是自讨苦吃?辩经时你多想些愉悦往事,须得霁颜自若,话音亦要明快婉转……你按我所说便可。”   翌日我果真抽到与穆瓴对辩。各自落座后,我翻开抽到的辩题,抬头朝着穆瓴嫣然一笑。穆瓴原本面色如常,看到我笑容他蓦地一呆连动作都迟钝了些,我心下暗道伯甦这厮说的法子还挺管用。辩经开首,双方亮出抽到的辩题,我是“虚”,穆瓴是“实”。   我莞尔一笑道:“实相物由虚空化来,不生不灭。虚空者无物,眼虽见实物却只由心相化来。”   穆瓴道:“手所触物器皆由实物打制研磨,虚空并无化生实物。 ”   我粲然笑道:“若世间有我,何以以有成无,若世间无我,我本身即是虚空,何来实物之说。”   穆瓴道:“有实变无实,其进程可见可逆可控,即为实。既进无实便已化虚,却亦是全程终章仍属实物。”   我盈盈娇笑道:“非虚又无实,空有而无物,皆归虚。”   “……”   穆瓴今日竟时时走神,辩至末尾我笑得脸上快抽筋,终归是赢了。   而后伯甦亦胜出,我对他道:“你昨日说的那法子甚妙,我见穆瓴他今日不知何故神思恍惚,只是我笑得险些抽筋。”   伯甦抚额,无奈叹道:“那小子碰上你还真是倒霉,你这脑袋竟比我那别苑的榆木更坚硬。”   伯甦这话没头没脑,我正想着今日笑了这许久,两日内都别笑了,否则脸都要歪了。然而,得悉丹榆洲给我带回的消息我还真是笑不出来了。   我看过疏影那五分被封的记忆后,便遣了丹榆洲去查探穆瓴父亲的事。现下丹榆洲已查到,穆家乃北地大族,其嫡支原是北地之君,传至穆瓴祖父时,一部落头领篡位成功,并派出人马追杀举家出逃的穆瓴父亲穆少主,幸而穆瓴母亲是隐姓埋名嫁与穆少主的,旁人并不知晓她乃盘古之女,因而她能携穆瓴逃回玄杞峰而无追兵发觉。而那篡位的部落头领,便是现下的蛟族族长,亦是北地之君,梁岐之叔,梁邕。此事在北地并未流传,众所周知的是,当年穆少主举家出游,遭遇暴徒,全家遇难,北地之君伤悼独子,心灰意冷之下禅位于梁邕后郁郁而终。穆家余支虽疑心,却惮于梁家势大,对此终无异议。穆瓴虽姓穆,却由于穆家业大,对外他又被称作上暝元尊之子,因而无人将他与穆少主遗孤想至一处。   然此惊人消息未及我消化一二,苍晗又来向我禀报,南地我族内有一红鸾部落,其头领丹陟,近来似有异动。适时族长苍珽又已然老迈且隐有即将灭脱回归混沌之象,丹陟便纠合另外数个红鸾部落,有剑指族长之意。目下神君已携苍族长的长子苍澜主政,局势稍稳,丹陟暂时未见反意。   我立于黄梅树下,吹出一曲悲凉埙乐,怆然长叹。   辩经过后,第二场是武技比试,双方执筹后各出一人竞技,我与穆瓴皆被抽中。平日我与他在仙岛习武场赤*拳**交*手,若双方均无留力,多在百招之后才互有胜负。然而我心学修为才由正定相升入内定相,遇上昨日纷至沓来的惊人消息,我心境难稳,面前穆瓴的身影在我眼里一时化成穆少主,一时化成疏影。才战至四十招,我便被穆瓴一记“转风切”拍飞。我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穆瓴快步奔来扶我,问道:“我方才那掌才使了一成力,你竟避不开还被我拍飞?身上疼吗?”   我摇头轻声道:“不疼……”   穆瓴疑惑道:“你昨日还……巧笑嫣然,愉悦得很,怎的今日比哭还难看?”   我看着穆瓴,想起他一家过往,忽觉喉头腥苦,继而呕出一口鲜血来。穆瓴大惊道:“我方才并未下重手,你是生病了么?”   我摆摆手道:“无妨,一时心血涌动罢了。我欲回寝舍独自坐禅定定心。”我遂向场内夫子管事与各同门道声罪,谢绝了穆瓴送我,独自回了仙岛。   我于寝舍中打坐半日,然心绪仍是难平。忽听伯甦的声音在殿门外隔着我下的禁制响起:“云绛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遇上何事,眼下你乃一区区学宫弟子,你务必将目下近事理好,才可有力去筹谋远事。明日你若仍是如今日这般魂不守舍,输掉对决,我绝不饶你!”   伯甦一席狠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醍醐灌顶,脑中豁然清明,忙奔出殿外往止仙泽而去。穆瓴拉住我问我去何处,我这回发自内心向他柔柔一笑道:“我去去便回。”   我悄然转进北石楼,避开人群,入到丹榆洲的住处。我修书一封,让丹榆洲交给阿兄。书信大意为北地之君梁邕无子,我让阿兄派人去暗中查因,并挑选可靠美姬送去梁邕处,尽早产下子嗣,以此离间梁邕与梁岐。而那鸾族族长之子苍澜,若是可造之材,阿兄便尽力扶持;若观此子难成大气,阿兄不妨废其少主之位,改立其弟。若其弟亦非可造之材,阿兄便须当机立断,从那丹陟党羽中择一志大才疏者,假意扶植,使其内部离心。待其结盟瓦解,阿兄再下手铲除丹陟与其余党,重立苍澜。   丹榆洲不敢耽搁,当夜便将信送出。   我刚出石楼,伯甦便朝我行来。他看了看我脸色,道:“你总算回魂了,明日乃第三场对决,我先与你筹划筹划。”我点点头,随他行至一空旷处详商起比试细节来。   将近入夜我方回到寝舍,穆瓴正立于黄梅树下,似在等我。他举眸端视我片刻,关切道:“你身子可好?”   我微笑回道:“已无大碍了。”   “你上次摔破额头,今日又心气逆转吐血,可是因为疏影?”   我一时讷讷不语,低头不敢看他。   穆瓴无奈道:“好了,我不勉强你……方才伯甦于你寝舍外所言,亦是我想对你说的话,然则见你如此模样,我又不忍心说出口。还是伯甦厉害,将你骂醒了。”   我赧然道:“我对不住你……”   穆瓴失笑:“怎的竟道起歉来?”   我吞吞吐吐道:“那日在仙舸里,我……我……唐突你了……”   穆瓴转过脸微窘道:“微末小事,你不必放心上……”   我“嗯”一声,抬头看向疏影。我想到这孩子与我情形相仿,至亲只剩一兄,与一位于各式俗务中身不由己的长辈。我轻叹,期望苍族长能有善终,莫要如穆瓴祖父那般凄凉。   对决第三场为骑术实战竞技,夫子们从学宫驯兽苑选来四匹性情温驯,体型奔速相近的灵兽给我们比试者为坐骑。比试者各自手持长棍,驱使坐骑奔跑并挥舞长棍将地上灵鞠打入各自目标门洞内。比试双方互为攻守,当攻方持棍驱鞠时,守方可上前阻挠,直至灵鞠打入门洞,攻守双方互换后继续比试。待比试所定时辰已到,便以双方灵鞠入洞数目定胜负。   从前闲暇时,我亦常与穆瓴、梁岐并数个同门一道于仙岛行此逐鞠赛事,伯甦也曾有数次参与,却未尝与我组队协作过。彼时我等皆以双足奔跑,并非如今日竞技这般骑灵兽比试。我此次与伯甦乃初次协作,行动间有些欠缺默契,未几便被穆瓴与梁岐连连驱鞠入洞。   伯甦按规制请示了夫子,比试暂歇,他不顾众目睽睽,拉我到一旁以手中长棍轻点沙地绘制八卦方位,并在我耳畔轻声问道:“你从前与那二人逐鞠时,最拿手的是何技巧?”   “我记得,他俩总会被我手上若虚若实的动作骗过……”我回忆片刻方道。   “那就如你所言,你以巧技引他二人上前,如同这八卦中自巽门入,兑位出,趁我得空你便将灵鞠传至我处,一切见机行事!”   ……   比试继续,我与伯甦便如方才所约定行事,终是将双方灵鞠入洞数目拉近。比试几近尾声,双方比分仍是胶着,此时梁岐御兽跑在最前方,灵鞠亦在他棍下旋转。我御兽紧随其后,斜身弯腰持棍朝左前方那高速旋转的灵鞠圆心戳去。我手中长棍堪堪触到那灵鞠时,我胯**下原本温驯的坐骑忽而减慢奔速并转至右方,我心里一惊,连忙下盘使力同时收回右腿并侧身坐于坐骑左面,如此我手中长棍方可触到灵鞠。然而我这破釜沉舟之举亦是到了强弩之末,那灵鞠被我戳中,却因我失了平衡而未朝我先前所企的方位往伯甦那处滚去,伯甦只得奋而御兽追上。与此同时我亦坠落地上,为免被兽蹄所伤,我在地上朝外打滚,却与随后御兽赶上的穆瓴不期而遇。此时梁岐先伯甦一步触到灵鞠,便回手将其拨向穆瓴。穆瓴胯**下坐骑似亦受惊,竟将穆瓴颠落。穆瓴于落地瞬间一手挥起长棍接住灵鞠,另一手却朝我伸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电光火石间我只见那灵鞠被穆瓴手中长棍扫至门洞里,并穆瓴所骑那受惊的灵兽好几下蹄子踏在将我护在身下的穆瓴背上。   彼时伴着那灵鞠入洞,比试终结的钟声亦随之响起。我用以束发的丝带在我翻滚时脱落,一头长发铺散于地。穆瓴松开揽住我腰间的手,起身并扶我坐起,又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没摔着罢?”   穆瓴的气息在我耳畔流转,我忽觉浑身一颤,一丝悸动于心间划过。我暗道惊奇,方才伯甦在我耳边与我密谈如何协作时,我全然未有这番怪异反应。我动一动四肢,对穆瓴笑道:“你看,我毫无摔伤之象!你背上可有伤到?”   穆瓴嘴角微扬,抬手将我几缕青丝捧起,柔声道:“我身上并无大碍。你修为日益精进,头发亦长了,日后可要绾紧实些。”   我被穆瓴那双墨玉般的瞳仁注视得有些脸上发烫,只得装作忙着拾起发带将长发绑起,避过他炽热眸光。伯甦走过来,道了句“公兽我要了”,便施施然往领奖处而去。我一时纳闷,最后那灵鞠不是被穆瓴打入门洞了么,怎的是我方获胜呢?我回望那门洞,方看清原是穆瓴将灵鞠打入了他那方的门洞里。   “云绛,是我误打误撞成全了你”,穆瓴轻笑,推我一把,又道:“快去把小母兽领回罢!”   我有些迟疑,回头却见穆瓴脸上全无半分输掉比试的懊恼,莫非,他是有意让我的?   我与伯甦一道将两头小兽带回,路上我问伯甦:“你可知方才我与穆瓴的坐骑为何皆受惊?”   “受惊的只有你的坐骑而已,那小子是故意让他的坐骑将他颠下地去以便他接住你,并顺道装作一时手误将灵鞠打进己方门洞。”   “伯甦,你竟都看出来了,却居然如此心安理得去拿头彩,还未向穆瓴致谢!”我不由得替穆瓴叫起屈来。   “本仙行事不求手段,只看结局,既然那小子心甘情愿让你,我的谢意对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伯甦嗤笑一声,又道:“那梁岐去了藏兵馆,将轩辕弓挑去了,此乃上古威名赫赫的兵器,他还真是会选。那小子让出了小灵兽与你,梁岐不也收获颇丰么。”   “你可知穆瓴在菁华阁选了何物?”   “他选了何物我如何知晓?你都亲过他了,这点鸡毛小事你怎不去问他?”   “……”   翌日,我到藏书楼去寻炼化小兽之法的书简,一时看得入迷,忘了去石楼静修的时辰。当我匆匆赶到时,静修堂已满座,我无奈之下只好往堂外一僻静处坐下。我方将要入定,耳边却传来数个学子的低语议论。   “那个云绛,自诩为圣女,却一味以媚态惑人。”   “那日她故意散开青丝而后坠地,引得穆瓴师兄急急下地去护她,以致师兄被兽蹄踏了数下……亏得师兄宅心仁厚,换作是我,哼……”   “穆瓴师兄似是魂都被那只圣鸟给勾去了,明明是被她辣手破相的,如今反而一味维护……还是伯甦师兄拎得清,虽一向对众人冷心冷情的,却也未对那圣鸟过多热络。”   “我看伯甦师兄亦离沦陷不远了,你没见着那时比试暂停时,他拉着那云绛抵耳轻语么!那云绛小小年纪入到学宫来,未曾修得正道,却尽是习些妖媚邪术……”   “难怪元聘师姐对她如此厌恶……”   ……   我深呼口气,继续坐禅,渐渐压下心头怒意。待那几个学子走远,我方起身离去。我找来苍晗,问他我第三场比试那日,可有何种异样,致我坐骑受惊。苍晗道:“那日坐骑皆经严选,断不会于这等竞技比试中受寻常外界侵扰而失控。属下疑心,围观学子中有人故意给圣女下绊子。”   “那你寻个由头,去驯兽苑将我那日坐骑查勘一番。”   苍晗领命而去,不久后他回报,我那日所乘坐骑后臀部有一处细微破口,似被暗器所伤。观其伤口形状只能判定乃大凡北地蛟族皆有携带的寻常利器,只是射出这暗器时竟未被察觉,想必下手之人身手不弱,或是由一神物射出此暗器。我冷笑:“此事,倒是那握着玉哨之人干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凰妹:谋权夺位,无论仙界凡间都如此阴暗惨烈! 瓴哥:媳妇你说得对……呜呜,我的父母……   ☆、栉风沐雨   阿兄回信言他送了一翳鸟族美姬至梁邕处,又道他目下尚能应对鸾族政事,丹陟亦算安分,让我不必过分担心。   我曾在藏书楼里拜读过凡间许多书简,在黄梅树下,我持埙吹起《离骚》,又与疏影轻声道着诗人忧国忧民的愁苦,以及目睹奸佞当道却无能为力的悲愤。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   翌日,我边走边将一头长发随手扎起便往学堂而去,穆瓴在旁看着皱眉道:“你快千岁了,将头发绾好罢。”   我奇道:“这是学宫规矩么?”   “那倒不是。然学宫虽未准女弟子簪花涂红,却也无需将发丝如此随意扎起。你看学宫里一众女学子们,皆是以发簪绾髻。”穆瓴切切道。   我闻言噘嘴瞪他:“你,你且去饱览一番那些女弟子端庄之态啊,我蒲柳之姿乱发未绾,有碍观瞻,你看我作甚!”   穆瓴一滞,忙伸手拉我,无奈道:“我并无此意,你莫气……”   我瞥见穆瓴手指上有些微裂伤,凑上前去问他道:“你手上怎的伤了?伤口深么?”   穆瓴浅笑:“无事,小伤而已。”   转眼我的千岁生辰将至,这日我如常般走出寝舍去往学堂,却见到伯甦与梁岐在大殿外交谈。见我走近,梁岐向伯甦拱拱手便走开了。   我问伯甦:“你何时与梁岐交好了?竟在此私会。”   伯甦一哂,嘲讽道:“私会之意是无媒男女于无人处相会,你这是将满千岁要开窍了么?什么浑话都敢讲,可别吓着你那小白脸了。”随即他掏出一紫檀木盒递给我,道:“你的千岁生辰寿礼,拿去。”   我接过木盒,问伯甦道:“你送我的?”   伯甦不耐:“你收好便是,刨根问底的作甚。”说完一掸衣袖走了。   我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有一支绛色玉簪。我取出玉簪细观,只见簪头刻有凰首,簪尾雕着麟羽,簪身有一“绛”字。此簪雕工精致,玉材温润。我立时心生喜爱,忙把簪放回寝舍收好。   待到千岁生辰那日,我起个大早,拿起玉簪绾了个精致的发髻,垂下的青丝松松编了条多股辫子,再穿上一袭镶紫花底的绛红长裙,把自己收拾妥当了,即往学宫大门飞奔而去。   我百无聊赖地在大门前站了许久,身边陆续有管事与学子经过。他们看到我都无一例外地愣住,各人脸色均异彩纷呈。我不禁纳闷,莫非脸上沾了泥?我四下张望,欲寻些物件化出面镜子瞧瞧。物件没寻着,我却看到了缓步行来的穆瓴。他柔声问我:“云绛,你在找甚么?”   我上前道:“穆瓴,你且看看我脸上是否不妥?怎的过路人都看我怪怪的?”   穆瓴眸光于我髻间玉簪来回流盼,他微笑道:“你脸上很是悦目,许是他们未见过你今日这般明艳罢。”   我稍稍放心道:“妥当就好,免得被阿兄见着笑话我。”   穆瓴问:“你与你兄长约定哪个时辰在此等候?”   我噘嘴委屈道:“我已等了他大半时辰……”正说话间,我听到阿兄唤我:“绛儿,为兄来迟了。”   我转头望见阿兄,心头一喜,对穆瓴道:“我随阿兄去了,你得空便去看看疏影。”   穆瓴轻声应下:“你且安心去乐一乐,我看着疏影。”我朝穆瓴道了声谢,便随阿兄下山去了。   我问阿兄为何来迟,阿兄淡淡道了句“一些琐事绊住了”便不再言语。我瞅着阿兄一年未见便添了几分沧桑,顿觉心疼,忙问他族里事务如今可有理出头绪来。阿兄却似不欲多言,转而看我头上发簪,说道:“你这玉簪很是精美,配上你身上裙妆分外别致。”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玉簪……是一同窗所赠。”   阿兄顿一下,问道:“你在学宫里显过原形么?我看这玉簪雕刻得很是传神。”   我一下心念电转,学宫里见过我原形的就只有伯甦、穆瓴与师尊,师尊俗务缠身何来闲情逸致,伯甦心肠冷硬哪有如此剔透心肝,而前几日穆瓴说我千岁要绾发,还有他手指上的小裂伤……原这凰簪是穆瓴刻的,那他为何让伯甦转赠与我呢?阿兄看我若有所思便不再说话,携我往族里走去。   我兄妹二人正走着,忽而面前巨风吹起,一成年红鸾展翅飞至眼前,化为人形向阿兄焦急行礼禀报:“神君,丹陟携部下不计其数,包围了鸾宫主厅。”   阿兄大惊失色,忙问:“苍少主呢?本君设于主厅四周的弓弩手在何处?”   那红鸾搓掌顿足道:“苍少主欲为神君圣女办寿辰宴会,便将弓弩手遣退……属下苦劝,可少主并不理会。”我见阿兄闻言差点摔倒,忙扶着他往鸾宫赶去。   南地鸾宫现下血光冲天,横尸无数,我与阿兄来到主厅,见到的只有苍澜的尸身。丹陟立于一旁,朝阿兄挑衅道:“神君职责,当为抵御我族外患,断不可插手政事内务。孤眼见神君数月来因这苍澜愚钝,违规染指政局,夙兴夜寐甚是辛劳,故今日勉为其难,替神君除此大患。自今日起,鸾宫由孤掌政,神君圣女不必再为此费心了。”   我厉声喝问:“苍族长呢?”   丹陟轻蔑狂笑:“圣女何须多虑,苍氏父子资质驽钝却忝居君位,孤已送这老匹夫父子结伴上路。”   苍族长性情和善,悉心看顾我兄妹长大,虽非无微不至,却亦是养育大恩。惊闻苍族长父子竟如穆瓴祖父与父亲那般惨遭横祸,我登时怒火中烧,祭出彻云鞭直取丹陟。   丹陟身畔窜出一队八人近卫,皆举斧横刀向我劈来。我以一敌八虽不落下风,倘要近丹陟身却已不易。须臾间我挥鞭拂开二人,余下的六人仍合力阻挠我往前。   此时阿兄却向我大喝一声:“云绛住手,不可放肆!”旋即他以破云戟将我与那些武士隔开,并对那丹陟道:“圣女一时冲动,鸾君见谅。朝政之事,鸾君请自行定夺。”阿兄说完,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将我强行拉回身旁。   阿兄又朝丹陟沉声开口:“苍氏父子已亡,苍氏只余下一襁褓幼子。请鸾君高抬贵手,饶过此子,让其随本君远守疆域,此生不再归来。”   丹陟阴鸷一笑:“神君这是在与孤说笑么?要孤放虎归山,无异于自掘坟墓!那幼子,孤早已着人接至内宫长居,陪伴孤王……”   丹陟话音未落,有内侍上前禀报:“苍氏幼子,方才……方才已于内宫服毒自尽……”   丹陟大惊,道:“是何人下手?”   那内侍回头觑我兄妹一眼,方战战兢兢道:“乃其母下毒,母子二人一道身亡。”   丹陟忽而仰天大笑:“你苍氏灭门,实是天助我也!”   我怒不可遏,朝丹陟目眦尽裂道:“你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天谴……”   阿兄极力拖住我,并趁我不备向我下了定身咒,我一时动弹不得。阿兄朝丹陟从容道:“既鸾君已有决断,本君便不再僭扰,圣女年幼,一时糊涂,请鸾君莫要介怀。”说罢,阿兄便将我带离了鸾宫。   被阿兄拉回梧桐谷,我仍大闹着要替苍族长报仇。阿兄却独坐一旁沉默不语。良久,阿兄长叹一声,向我道出了实情。   我先前于信里向阿兄的提议,其实阿兄亦想过。但换人扶植的企图太过明显,极易打草惊蛇,因而阿兄继续扶植苍澜以迷惑丹陟。阿兄料到丹陟会等今日阿兄离开鸾宫去寻我时,以宫变夺位,因而设下弓弩手埋伏于鸾宫主厅四周,伺机而动。可哪知苍澜竟糊涂至此……阿兄沉痛道:“绛儿,我当初若是如你所言当机立断,今日禍事断能避过”,阿兄抬头看我,低声道:“幸得我前番遣人去寻了个死婴,扮作苍澜幼弟,今日以中毒假象瞒过丹陟。苍族长血脉,还未至断绝……”   我浑浑噩噩,一时想到横死的苍族长父子,一时又想到当年被追杀的穆瓴一家。我沉默良久,低低问阿兄道:“方今,该何去何从?我且离了学宫回南地助你可好?”   “为今之计,只得先避其锋芒了”,阿兄支颐,道:“你今日一意忤逆丹陟,我只得以你年少气盛,因千岁生辰宴会被捣毁而一时愤懑,遂出言不逊为由,向丹陟请罪”,阿兄轻拍我后背,又道:“绛儿,回学宫去罢,你早日学成方为正道。”   我皱眉不安道:“阿兄,我担心那丹陟要对你不利……”   “丹陟新夺大位,根基未稳,断然不敢对你我不利,否则何以服众。”   彼时已近黄昏,天边残阳如血,我与阿兄静坐半晌,阿兄终是开口向我道:“绛儿,你现下发髻散乱,裙衫破损,去里间换身衣物再回学宫罢!你从前房中……留有你的衣裳。”   我默默起身,走进里间。许是心绪纷乱,我换好衣装后方闻得身上衣物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我拉起衣襟至鼻下细细分辨,方知此乃荷香。然梧桐谷中水域只有谷后一小片水洞积潭,其潭水清澈,鱼虾荇芜皆无,我从未将衣物带出谷外,这荷香竟是从何而来呢?   我穿戴妥当,方要行到外间,忽见手边木案上原先被衣物覆住之处置了把竹扇。我一时好奇将此扇打开,一阵沁脾荷香旋即扑面而来。只见此扇竹质竟是极为罕见的莲心竹,其雕琢颇为精巧华美,竹片触手生凉,绝非俗物。扇面刻有一架车马,车内有一男一女端坐,二人皆为背影,女子头枕于男子臂上,应是一对爱侣。竹扇另面则刻有一篇诗经佳作《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我知阿兄手艺超群,经手之作皆格外考究,然而他最擅之物却是兵器。我遂仔细查看此扇,终是在那刻画的女子皓腕上觉察到端倪。那女子纤指有松动,我按照八卦巽阵触其方位,扇面顶端立时伸出数把锋利无比的圆形小匕。原这扇子,静可当雅物把玩,动遂作兵刃防身。   阿兄在外头听见小匕出鞘之声,忽而奔进道:“此扇乃为兄之物,你莫乱碰,免得伤到自身。”阿兄说完,自我手中夺过竹扇,其神色却有些局促与怏然。   我想起阿兄今日刚见我时对我裙妆发簪的品评,虽才寥寥数字,然而他从前却未曾关注过我的妆扮。还有我衣物上沾有的微香,和那竹扇上的琢画刻字……莫非,阿兄曾携过女子到此?我原想追问阿兄,但今日变故太多,我实在无心再去斟酌此等风月之事,遂闭口不提了。   我记不清是如何自梧桐谷回到寝舍的,只记得彼时穆瓴于黄梅树下,见我回来正欲唤我,却被我恍恍惚惚的模样吓了一跳。他疾步上前,担心问道:“神君竟让你入夜方归,你现下又这等形容,可是出了意外?”   我只木然道:“天道残酷……”便再忍不住,趴在穆瓴肩上痛哭失声。   穆瓴身上有瞬间的僵硬,旋即他伸手轻抚我脑后,低语劝慰。因着疲累,我竟哭着哭着显回了原形,穆瓴只好抱我回榻上歇息。或是见我睡姿不太安稳,穆瓴燃了安息香在旁,让我无梦一觉至天明。   我醒来时见天色已大亮,想起昨日阿兄命我回学宫潜心修习,忙起身洗漱后往学堂奔去。待入到北石楼,却见人影寥寥,我遂向过路学子出言相询。原今日乃休学日,东石楼有舞艺比试。我见时辰尚早,便随人流朝东石楼而去,与旁人一道入内围观。   舞馆内,只听各色丝竹管弦乐声,或雅或燕,不绝于耳。我入内细瞧,只见馆中设有圆台,台上一窈窕女子身着轻纱,舞步翩跹,随乐音节律或起或伏,尽显纤妍。女子容貌清丽,眉间一如既往地蓄着清高傲气,这神情自我初次见她便是如此。我虽对这元聘甚是不屑,对她的舞艺倒也认同。我环视四周,但见人影重重,座无虚席,正中高台那处端坐的便是师尊并两位舞艺夫子,师尊下手处坐着穆瓴。   我遥观那高台众人神情,因隔得远瞧得不甚分明,只觉穆瓴似乎看得十分认真。我心里无端生出一阵烦躁,雅乐声声听在耳中亦失了清韵,我遂跺跺脚,转身出了舞馆。   我坐在荻花荡中,拿着阿兄的稷酒一口深一口浅地胡喝一气。我忽而想起,从前在凡间听过的一首《挽歌》,好似这样唱的: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我唱不下去,心头如覆巨石。   身旁轻风微扬,熟悉的白影掠过,我一时气闷,抬手伸指朝他打去。穆瓴连忙回身闪至一侧,肩上衣角仍是被我指风划破了半尺。我见他一脸惊讶看着我,只好道:“我没打疼你罢?你改日把外衫给我,我补好还你。”   穆瓴问:“你怎的恼了?”   我气鼓鼓道:“你不在舞馆里看那姓元的卓越风姿?”   穆瓴皱眉道:“你在说何人?我方才有事到舞馆去寻父尊相询……云绛,你族内昨日变故我已知晓。你方才唱的,可是《挽歌》?”   我听闻穆瓴并未看元聘舞艺,心气稍平,遂坐下喝口酒,茫然不解道:“夺位真那么诱人?他们不惜杀戮、弄权,行伤天害理之事。”   穆瓴轻吟:“亲者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云绛,你且看开些。”   我心念一动,问他道:“若是你的亲人,不幸卷入此类纷争,结局悲惨,你会如何?”   穆瓴叹气道:“我……应会以此为毕生大痛……”   我想起穆瓴兄妹身世,登时酒醒了一半,不敢再说,转而对他道:“我与你说些旁的……从前少时,阿兄带我下凡间游玩,我潜入一王府中,见有数个女子身着羽衣起舞,为首那女子体态丰盈……”   我蓦地记起,那次我与阿兄偷看在磬口梅树下与一男子私会的道姑,分明也是那个我方才提及的王府里为首领舞的丰盈女子!   穆瓴见我忽而停下不语,便问道:“为首那女子如何?”   我回过神,道:“我见她舞姿出众,那羽衣与我麟羽有几分相似,便学起她来,我现下舞于你看。”说完我便站起身,乘着几分酒兴,循着记忆化出一身羽衣华服翩然起舞。我入学宫前于梧桐谷里修习过舞艺,虽在学宫这些年渐见生疏,然方才元聘那舞姿忽的激我忆起以往习舞片断,我便一时兴起学那凡间羽衣女子舞起来。舞至半程,我只觉脑袋发昏脸上发烫,一下天旋地转后便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已在寝舍,穆瓴见我睁眼,忙扶我坐起。我问他我是否喝醉了,他点点头,称是。我静坐片刻后,徐徐起身在穆瓴面前站直,向他一揖到底。待我礼毕,他托住我手肘,温声问:“你这是作甚?”   我感激道:“穆瓴,我要向你致谢,你送我的千岁生辰寿礼。”   穆瓴抬手抚过我头上玉簪,低头朝我轻笑道:“一份寿礼罢了,我已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的。你方才这等郑重模样,我甚是不惯呢。”   我正色道:“穆瓴,昨日,我的千岁生辰过得十分糟糕……你这份寿礼,便是唯一让我仍觉善意的生辰记忆了。”   穆瓴一怔,握住我手温和道:“别怕,我在呢。”   阿兄传信于我,言他已辞去族内事务,只留神君虚职与一应军务闲职。现下丹陟势大,阿兄暂避其锋。我在丹榆洲处读完阿兄传信,转身时瞥见书案旁放着一幅应是出自丹榆洲之手的水墨丹青。只见其上画有一片葱郁树林,些微细叶随风飘飞,林间隐见一草庐,庭前平台上有一男子身着长袍侧身负手而立,屋畔有溪流缓缓淌过,整幅丹青构图简约却颇有情致。我只觉此画中景致有些熟悉,若要细究却又无甚头绪。丹榆洲见我端详此画许久,似有些困窘道:“小仙不才,此等随手涂鸦之作,圣女切莫见笑。”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嘿嘿,媳妇吃醋了! 凰妹:哼! 瓴哥:为夫亲制的发簪好看么? 凰妹:还行……没有阿兄做的物件精巧! 凤兄:那是自然→_→ 瓴哥:╮( ̄▽ ̄)╭   ☆、终有一渡   往常伯甦一时兴起,便会邀我与穆瓴并数个素来相熟的学子,到榆林别院小聚。伯甦棋艺出众,因而别院正厅便是来寻伯甦对弈的学子们聚集之地。穆瓴的棋艺虽比不上伯甦,却也不弱,他与我对弈时,即使先让了我十数子我仍被他杀得片甲不留。久而久之,当众人于榆林别院里手谈得不亦乐乎时,棋艺拙劣的在下只得沦为跑前跑后煮茶水制小菜的小人物了。穆瓴见状亦会与我一道忙活,我遂与他于灶间研制些小菜。   我历了一回惨烈宫变后,倍加珍视现下于学宫内修习的安稳宁静。我于藏书楼内阅览群书,伯甦邀我往别院小聚时我遂不常去了。   这日我终是寻到炼化小兽之法,趁着到炼丹炉那处轮值扫洒时,我将那小母兽放到炉内辅以紫薇天火炼化了,得了数颗灵丹。   我用阿兄酿稷酒的配方,换得伯甦将他的别苑借我十日。彼时别苑后榆树新结得榆钱,一串一串缀满枝头,让人垂涎欲滴。我将榆钱摘下,洗净后以沸水稍稍烫过,加入油、盐、醋、葱、香菜等物凉拌,尝试了许多次,终是拌出可口的味道。   一日,我在穆瓴寝舍内留字,邀他于戊时过来榆林别院一趟。午时末我便来到榆林,来到灶间,我取出一颗用那头小母兽炼出的丹药,捣碎后入锅文火缓缓加热。我想着时辰尚早,便走出屋外透气,却意外见到穆瓴自榆林溪边朝小屋走来。彼时轻风拂下数片榆叶,穆瓴着牙白直裾于屋外长身玉立,如青松般高洁出尘,直与四周景致融为一副隽美画卷。我常想当年穆少主与师尊胞妹应是何等神仙眷侣,才生得穆瓴这般如同画中才有的谦谦君子。   我迎上前去问道:“我定的戊时,你为何此时便来?你现下应是有课罢?”   穆瓴道:“你在我寝舍留书上要我申时前来,我亦觉出奇,因而趁现下课间便过来瞧瞧你。”   我立时警醒,眼风扫向穆瓴身后,见一淡青衣角露于榆林边上,倏忽而过,仿佛方才仅是幻觉。我回头对穆瓴笑道:“许是我笔误,你且先回学堂,戊时来到便可,莫让那聒噪的夫子责备你。”穆瓴虽面露困惑,但见我一意坚持,遂点头离去了。   我记起从前穆瓴来榆林别院与学子们对弈时,丹榆洲偶尔亦在。她那幅丹青所绘之人,应是穆瓴。而这次,是谁将我在穆瓴房中的留书修改了约定时辰,又是如何引丹榆洲于申时前来此处呢?我呆立榆林许久,苦思无果,只好暂且放下此惑,回小屋去。   那丹药于细火中慢熬至酉时,我方熄火,待放凉后将拌好的榆钱倒入,缓缓搅匀。   戊时,穆瓴如约而至。他望着我笑道:“云绛,最近见你十分勤勉,伯甦这别院你都不来了。怎的今日竟有兴致邀我来此呢?”   “我见此处结出榆钱果实,遂寻了个拌凉菜的法子。我今日已吃了一碗,觉着滋味很是独特,我端来给你看看!”我说完遂捧出拌好的榆钱请穆瓴品尝。穆瓴面露喜悦不疑有他,如往常般坐下便吃起来。我问他滋味可对口,他点头道一句“很是鲜美”。   穆瓴用完凉菜后顺手端起空碗欲至隔间清洗,我拦下他,道:“你坐着罢,我洗便可。”   穆瓴微笑,伸手按我坐下便往灶房走去。半道上他忽而跌坐地上,我心里一惊,赶忙上前瞧他,却见他满头大汗气息不平。我忙将他扶至榻上躺下,运起仙力替他抚平心气。   我给穆瓴渡气良久,他内息终于渐次安定,我便留他闭眼小憩,打算到灶房清洗锅碗。我刚行至正厅,便见伯甦从屋外踱入。他闲闲问我道:“你果真将小母兽炼化的丹药给那小子服用?你还真舍得。”   我撇嘴道:“我赢回的奖赏我自行定夺嘛,难不成你亦想将你那小公兽炼化了?”   伯甦道:“你可知那谖罗不易有孕,这一千多年它就只产下这两头小兽,我可不舍得如此糟蹋。”   我正欲回嘴,忽听到穆瓴略有不悦的声音于我背后响起:“云绛,你方才给我服下何物?”   我一惊,回头朝穆瓴小声道:“只是些许补药……”   我话音未落,穆瓴旋即走出正厅,负气疾步而去。我忙抬腿欲追,伯甦伸手拦我道:“用完我别苑便要走?把屋子收拾好。”我丢给他一记白眼,终是将屋内拾掇一番。   我回到左配殿未寻到穆瓴,遂奔往止仙泽,果在仙舸里见到穆瓴。我行至他身旁坐下,轻声问他:“穆瓴,你是恼了我么?”   穆瓴转头看我,皱眉道:“你怎的用如此珍稀之物入药?我那时让……助你赢回小母兽,可不是要你用作炼化丹药之用。”   我忙拉住穆瓴衣袖依依道:“将那小兽炼化成仙丹,其中一用便能为你消去面上瘢痕。”我抬手抚上他左眼下鞭痕微笑道:“我的彻云鞭甚是犀利,此痕终是未能完全消去,然则此痕如今已褪至与肤色一致,并不显眼了。”   穆瓴忽而一手握紧我抚他瘢痕的手臂,另一手环过我后背将我拉近,我还以为他似往日般想与我交手,忙挺腰向后欲躲,哪知他手上猛地蓄劲,力道大得我一时无法挣脱,整个人往他怀中栽去,须臾间他稍一低头,便吻上我双唇。   彼时我与穆瓴靠得极尽,我看到他浓密微翘的长睫,可此时我已无前次在他鞭痕上渡气时观赏他长睫的雅兴,只觉心头怦然如鹿撞,脑内一片空白,不知应作何反应。穆瓴吻过我后望着我失笑道:“你素日聪慧反应迅捷,怎的现下竟呆若木鸡?”   我嗫嚅道:“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穆瓴浅笑:“你至少推我一把,或喊一句登徒子。”   我脱口而出道:“你并非登徒子……”   穆瓴闻言一愣,遂拥我入怀,沉声道:“云绛,日后莫再捣鼓那起消我面上瘢痕之事了。你的彻云鞭乃远古法器,若要将此法器所伤之痕尽数消去,只有一法,便是……便是你神形俱灭……”他轻轻放开我,如玉美目望向我深情道:“云绛,你若……神形俱灭了,我必是随你一道去的,这区区瘢痕在与不在有何意义?况且,这鞭痕是你打下的,我自此便是你的人,你可不得抵赖。”   我仰头朝他愉悦一笑:“你这话似是不甚吉利,句末之言又十分泼皮无理,可不知为何我听了心里竟十分欢喜。”   穆瓴见我如此又搂住我,温润嗓音自我头上传来:“云绛……你可愿……嫁我为妻?”   我顿时一怔,许久方低低道:“我……我去问问阿兄……”我心想,若阿兄知道我与一白蛟私定终身,会不会打死我?   翌日北石楼学堂大课,全宫子弟皆于学堂内聆听夫子教导。我趁人不备溜出堂外,先绕道各楼层一圈后,方倏地潜进丹榆洲处。见我忽的走进,丹榆洲颇为震惊,忙引我坐下。我静静看她,因昨日穆瓴与我互白心迹,我忽而有些明白丹榆洲的心思了。我在学宫的日子里,与她相处时日不少,虽非无话不谈,但已将她视为心腹,不曾将她看作下属。我轻叹一声,翻出那幅水墨丹青,指着画中那隽逸侧影问道:“瑜洲,你这丹青所画是何人?”   丹榆洲一愣,道:“小仙只是闲来无事随手描画……”   我又问道:“昨日申时你在何处?”   丹榆洲惊惶道:“圣女息怒,小仙并非有意跟踪圣女……”   我缓缓靠在桌旁,一手支颐,方道:“瑜洲,我从未以尊者自居压你一头,你亦无需失措。现下情势显见是有人发觉你我私下传信,便以穆瓴引你我生隙,意欲何为你一想便知。昨日,是谁引你去榆林的?”   丹榆洲面色一白,许久方稍稍平复情绪,回忆片刻道:“我听两学子言,穆瓴课间匆匆往榆林而去,不知是否有翘课之嫌……圣女,属下一时失察,请圣女责罚。”   我摆手恳切道:“情之所起,何来对错,若真要深究……原是我对你不住。”   丹榆洲低头:“圣女折煞在下了。”   “你我已然曝于当下,今后若非大事你去寻苍晗联络,你我暂时先不会面了,我若得空便尽量避人耳目来见你。如今鸾族有难,吾等万不可因此离心。”丹榆洲点头,一一应下。   从丹榆洲处出来,我抬头仰望石楼外,见三两紫燕穿过楼外绿树,交叠飞腾。我忽而想到,同为飞鸟,我空有圣女名位天资,却不及这小小紫燕自在随心,不禁沮丧起来,蹲于石楼侧壁发呆。许久,我见时辰不早,遂站起欲回寝舍,不料下肢不耐久蹲,我才站起又摔回地上去。一声嗤笑响起,伯甦走近将我扶起,讥道:“你无端翘课,蹲在此处躲夫子呢?”   我吃惊道:“夫子发觉我缺席了?”   伯甦不答,拿出一张绢帛递给我道:“你那小白脸为你抄好的笔记,你今日琢磨琢磨。”   “怎的是你送来?穆瓴呢?”   伯甦哂笑:“那小子言,你翘课藏身之处,我应该知道些……”,伯甦顿了顿又道:“明日夫子问起你便好好按此笔记作答,以备五日后下凡间历练。”   我不觉愕然,问:“师尊同意让我去历练了?”   伯甦挑挑眉道:“并非你独去,你那小白脸亦同去。然则你们去到凡间时并无记忆,乃重新投胎为人,能修到何种阅历,端看各自造化。”   我与穆瓴皆顺利取得下凡历练之资,拜别师尊与各夫子后,我二人各回寝舍打点。学宫规矩下凡历练弟子可随身携一物投胎,我选了穆瓴送的玉簪。我又问他带了何物,他将所携之物藏于身后不愿出示。我玩心顿起下手去抢,他拗不过我终是让我夺了那物。只见此物为一绛色玉瓶,只有小指大小,瓶身圆润精致,与我那玉簪材质相同。   将我惊讶,穆瓴微信道他用茜玉做完我那玉簪后,见余下少许玉材,遂顺手做了这玉瓶。穆瓴言初时他是想赢得小兽送我作千岁生辰寿礼的,见我一意坚持,他终是将头名让予我,自去菁华阁挑了这块举世罕见的茜玉为我另做了贺礼。   我听得穆瓴说完,心里如潮水涌入般酸胀,又如沐浴三春暖晴般柔软。我不禁扬手抱住穆瓴道:“你须带着玉瓶去到凡间寻我,不可抛下我!”穆瓴温声应下,复又拥我入怀,在我鬓角轻轻落下一吻。   禀过师尊后,我将疏影托付给伯甦。我把疏影的身世向伯甦合盘托出,只隐去了疏影与穆瓴的关系。此次伯甦倒是应承得痛快,亦不需我任何回报。我十分惊奇问他缘由,他啐我一句“你这笨鸟我说了你亦不懂”后,就拿起他的韶箫,踱至黄梅树下给疏影吹奏去了。   我又向苍晗与丹榆洲交代了些紧要事宜,便到凡间历练去了。我总以为,学宫一日凡间便已一年,仅仅离开学宫数十日而已,待历练归来后我便一如离开前那般。然则,人间风云莫测,数十载沧桑过尽后,我与穆瓴,早已不知曾经那段两情相悦的缱绻岁月要如何安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凰妹:在凡间,我九岁才见到你~ 瓴哥:……   ☆、不虞之隙   我大梦一场,身回极地。   在汉地那数十载光阴,我有悲有喜,那些人物功过,那些是非对错,最终只能定格于我脑中,身边连半分片段亦遍寻不着。然而我心底有一片彻骨的剧痛与思念,仍时时提醒着我那段过往并非虚构。我缓缓睁眼坐起,看到自己身在寝舍,遂下地往外走去。   我行至殿门外,伯甦从小跨院处向我走来,道:“你终于回来了,师尊今日正好闭关,你只得待他老人家出关后再去回禀。”伯甦朝左配殿那方看一眼,又道:“那小子归来禀过师尊后,这数日来自困于寝舍闭门不出。”   我惴惴道:“他归来时可有怒气?”   “我看他面带愠色,你可是惹恼他了?”伯甦皱眉。   我低头苦笑:“我闯下了大祸。”   伯甦道:“我劝你,待他缓上个十天半月再去见他罢……”然而未等伯甦讲完,我已奔出右配殿。   我手脚冰凉,徐徐推门走进穆瓴寝舍。他长身独立窗前,回头看到是我,面上立时惊怒交加,喝道:“你竟还敢来?”   蓦地见到那个八年来朝思暮想的人,他熟悉的眉眼,左眼下那道浅浅的鞭痕,通身翩翩白衣,我不禁泪如雨下轻唤道:“瓴君……”   穆瓴闻言顿时满面怒容,他一个箭步向我冲来,抓起我衣领恨声道:“你若再如此叫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忙握住他手,道:“你别动怒,真相并非你所想……”   穆瓴却不待我说完,手下运劲将我摔出门外。我爬起欲奔回屋内,穆瓴立时于房门处设下禁制。我撞在门上,心头一时气血翻涌,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伯甦自外间走进扶起我,道:“我说了这小子正气头上,你非要跑来找不痛快。我也算是头次见他气成这样,居然把你直直摔出来……唉,我送你回去罢。”   我回到寝舍中枯坐一夜,心头如剜出血洞般痛不欲生,想哭却又泪已干涸。我持埙在黄梅树下吹着不成调的悲凉,吹累了便倚在树下浅眠。睡梦中穆瓴与杨瓴交替浮现,我分不清他们,又知他们实乃一人,唯有喃喃唤着:“瓴君,瓴君,莫离开我……”   或因睡得不沉,我感觉仿佛有人在轻拂我前额碎发,遂一个激灵惊醒,见穆瓴站于面前,我讷讷问道:“瓴……穆瓴,来看疏影么?你自便罢,我先去了……”我起身行至跨院门旁,穆瓴在后头清冷道:“你站住,把玉瓶还我。”   我一惊,双手不由自主捂住衣领,回头哀求:“你就……不能给我留个念想?”   穆瓴缓缓向我走近,冷然道:“我离开凡间后,你过得有滋有味要风得雨,现下回来无处可去了便又来寻我?你倒是很会算计!”   我哀婉道:“不,你走后,询儿登基,平君惨死,我日日在筹谋替你雪恨,日日想你……”   穆瓴欺身上前怒道:“你莫胡说此等鬼话诓我!”说时他毫不留情撕开我衣领,将我颈上玉瓶吊坠扯去。我只觉颈上似有皮肉被撕去般火辣疼痛,那日他亲手为我戴上玉瓶吊坠时的情话“为夫整个都是你的,你要甚么拿去便是”言犹在耳,而他却已扬长而去。   半月后师尊出关,我收拾心情强装平静去回禀了师尊,师尊言我历练归来后做出一法器,事成后便可位列高阶弟子了。我一一应下,恭谨告退。   见过师尊后我便去了苍晗处,苍晗回报曰我离宫历练这段时日,南地依旧是丹陟一人坐大,而北地之君有一姬妾新近有孕,便是阿兄送去的翳鸟族美姬,名唤钟离妍。我嘱咐苍晗让阿兄差足人手看护钟离妍,勿出变故。与苍晗议事完,我正欲回寝舍,苍晗忽而叫住我,却欲言又止。我回头看他,他终是讷讷开口:“日前瑜洲传信,言元尊为独子议亲,对方为一蛟族女子,寄居于我族现任族长丹陟处。而穆瓴……已同意亲事。”   我脑内如捣浆糊,恍惚中行至荻花荡,忽而记起我曾在此地舞了半程羽衣曲给穆瓴看。心底漫出一阵绝望,我把外衣除下,纵身跳入止仙泽去。我一路闭气潜进,似已能完全抵御清寒水气,遂愈往水深处潜去。忽的几尾冰鲩自我身旁遽然而过,我忆起往事,一下泄气,窒息之感随之而来,我想着或许如此便做个溺水亡魂倒也是解脱。可念及我乃鸾族圣女现下族内又纷乱不已,且我心内仍有些许不甘,只想问他一问,当初娶我为妻之诺可还作数?   我一身湿透,及膝长发如同水藻般贴于衣上,极是狼狈。许是方才几乎断气,我才抬手化出天火便已头晕目眩,要烘干衣裳已是妄想,我便随意拉起长发回寝舍了。我方踏入殿门,却望见穆瓴正从跨院里走出来。他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去,我忽的叫住他问:“你要娶亲?”   他脚步一顿,背朝我道:“是。”   那声音仿佛一锤钉在我心上,我凄然道:“你……忘了曾说娶我么?”   穆瓴冷笑:“我高攀不起。”   “你仍是不信我?”   穆瓴忽而转头,勃然变色咬牙切齿道:“我曾多年对你极尽爱重信任,你却是如何?你勾连异族,又与权臣狼狈为奸胁迫君上,是为不忠;你愧对金兰托孤,护幼不力,是为不义;吾二女皆因你不得善终,你狠心横断长女姻缘,致我思儿一生流离,又引祸入门,致我……我念儿无辜横死,是为不慈;你……你……你姑侄乱伦,□□内闱,堕我门风,是为不贞!你如此不忠不义不慈不贞,你大可于凡间再快活数十年,何必这般仓猝归来嫁我?”   我被他一番狠话直戳心肝,多日无泪可流的双目忽而大泪滂沱,我拚命摇头哭道:“瓴君,你误会了……”   穆瓴满目怒意狠瞪我,眼里掠过一抹伤痛,道:“你当我冤你也无妨,总归是前尘往事罢了。今日我穆瓴,与你云绛,恩断义绝!”   我跌坐于地,浑身冰凉,想强行站起却力不从心。不知过了多久,伯甦从殿门处向我走来,问我道:“方才那小子说的混账事,你都干过?”   我反问他:“你认为我会如此?”   伯甦叹口气道:“我如何认为并不打紧,要紧的是那小子一口咬定你是混账至此。说来他亦算是对你克制了,换作是我,不动手掐死你,也至少狠扇你几下耳光。”   “他方才所言字字诛心,我还宁可他打我出气。”   伯甦望向我忽而一怔,取出一方手帕递给我道:“你眼睛流血了,快擦擦。”我接过帕子往眼边一抹,果然见血。我想起在凡间时听过一句话,“凰之泣血,大凶。”   那日被穆瓴历数罪状之后,我深感与他过往之事已无力回天。我找来几株小松,种于殿前,看那幼苗身量未高却已初现苍劲,其挺拔之姿极类穆瓴。又因泣血而自觉命不久矣,我遂强压伤痛,苦练南明离火。此前阿兄因机缘得一天外彗石,他便以南明离火锻造出惊夜枪,然此枪上沾染过多枪下亡魂之血,致戾气深重,我便思量着以救赎术与南明离火将阿兄造枪所剩彗石制一神器,力求化解惊夜枪之戾。然我苦练天火将近一年,终难脱出鬼火之瓶颈成事。   这日我记起穆瓴生辰将近,心下一恸,寻出昔年我初入学宫时阿兄赠我的茶具。我瞻望庭前青松黯然沉思,终是提起画笔于耳杯上描出了几株凌云劲松,又在茶壶上描了银龙出水,扑翼冲天的图案。我忽而想起从前与阿兄去凡间游玩时听过的一首说松的诗,其中一句是“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遂手下一动化出天火将此句烧至耳杯上。天火随我心念转动,只见十个字清劲有力,可叹我多年心喜穆瓴笔锋,如今已将一手小篆练得与他字迹有七八分相似。我如法将四只耳杯均烧上诗句,忽觉今日化出天火十分怪异,细瞧下察觉那火光已透出冰寒蓝晕,竟是南明离火了。   我将茶具交与伯甦,请他替我转交与穆瓴。伯甦问:“此物易碎,你不担心那小子将此寿礼如摔你出屋般丢坏了?”   我惨然一笑道:“若摔碎了,我便去拾回碎片重新补好。”   伯甦摇头:“你开窍得晚,却当真痴情……罢,我与你说个事,我算得疏影应于降生前历一凡劫,师尊亦已知晓,不日内将遣她投胎至凡间,托生至唐,一处官吏之家。”   我不解问:“疏影元神未齐,如何投胎?”   伯甦道:“正因元神未齐,她方要去往凡间历一劫数,籍此重得补齐元神的机缘。因她元神未齐,此次凡劫亦是不得齐全,定会波折重重,因而我禀过师尊,我亦随她而去,尽力护她,权当历练。”   我担心道:“疏影不可豁免此行么?我并不放心,她身世堪怜且父母早逝,还未得降生,就得投生凡间历劫……”   伯甦安慰道:“疏影乃盘古后人,定不会庸碌一生,若要她禁得起惊涛骇浪,种种劫数必不可少,你能替她挡住一时,亦不能保她一世无忧。云绛,你既自称阿姊,你便要放她历练一番。况且我也同去,你何需担心。”   我想起我下凡历练前将疏影托付给伯甦,他不假思索便应下,遂笑道:“伯甦,往日无论求你何事,我必得许你好处你方应承。为何一旦事涉疏影,你皆义不容辞且不计报酬?”   伯甦斜我一眼道:“此事不需你费心……我另有一事问你,你可有着羽衣舞于黄梅树下?”   我一愣道:“我似曾于黄梅树下舞过一两回……你怎知我着羽衣起舞之事?”   伯甦慢条斯理道:“彼时你醉酒,于荻花荡中舞给那小子看,他看呆了,没注意到我已走近。及至你酒醉体力不支晕倒,他才发觉我在旁,立时像提防我会将你看去一块肉般,火急火燎把你抱走。我看你时常与疏影聊天,便想着你应会舞给她看。”   伯甦谈及往事,我心头猝不及防一阵钝痛,忙借故与伯甦告辞,怏怏而去。   伯甦与疏影相继下凡,我便闭关潜心炼起法器来。我将南明离火生起,心无杂念炼化十五日后,再将彗石投入火中煅烧,并辅以救赎术,整日念诵。如此两月过去,彗石终被我炼化为一尺,我将此尺承予师尊,他老人家查验一番后对我道:“此尺可解百毒,正合你兄长的惊夜枪,为师为此尺起名无量罢。云绛,你果不堕一族圣女盛名,今日起你便是本学宫首位高阶弟子,列位于我座下。”我努力做出一副无限欣喜的模样谢过师尊,心里却一片荒凉,我竟连坐于穆瓴身畔亦不行了。   我回到跨院,见到疏影已从凡间归来,此刻正于金光中安养。我又去榆林寻伯甦,他正坐于小屋内喝茶。我向他道:“听说你竟去了两个多月,昨日方归,凡间潇洒一回了感觉如何?”   伯甦忽而转头问我:“云绛,你可曾教过疏影跳那羽衣舞?”   我奇道:“那日我不是与你说了,我只曾于梅树下舞过一两回么?我并未认真教过疏影此舞。你与疏影在凡间如何了?你可有护她周全?”   伯甦回过头去低声道:“我未曾寻到她,据说她历一月便已归来。你且回去照看她罢。”   伯甦情绪低落,不愿多言,我遂起身离去,不料却瞥见他手边一方鹅黄绢帛,上书一“萍”字。我思来想去,学宫内平日相熟之人并无名中带有此字,我甩甩脑袋,缓步离去。   学宫新进数个学子,居然全是南地鸾族。新学子的拜师大礼亦是我升为高阶弟子后的首次全宫大聚,仍如前般于石楼中庭进行。我想着从前总有些好事的蛟族学子对我不怀好意,此次大典我要坐于师尊下首之位,新进学子又全为鸾族,那起兴风作浪之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因而我于新学子拜师礼前,先于寝舍内静修了两个时辰,方去到石楼中庭帮师尊打点些大礼事宜。   及至大礼发始,各方竟出奇地顺遂,一众蛟族学子皆守礼端坐,尤其那元聘,眼见一色鸾族新同门拜师,亦安之若素,毫无异色。直至礼毕,一众北地学子皆气度与前大异,除了时常有些朝我挤眉弄眼,其余竟无半分出格之举。   礼毕后,我按制持埙吹奏了一曲迎新的曲子,拜师大礼遂礼成。诸学子循着各自坐席渐次离去,而我只枯坐原地,凝望首席末位处的穆瓴头也不回的背影。   伯甦走上前来,对我道:“别呆望了,人家都不曾留意你。”见我面容憔悴,伯甦又道:“几个鸾族弟子邀了新进同门,下晌时分于榆林小聚,你便也一道去罢!”   我万念俱灰道:“我近来疲累,此等应酬,还是暂且歇一歇。”   “你乃堂堂圣女,族内有青年才俊新入学宫,你为何推托?况且你新近升得高阶,亦是要事,即使做做样子亦要将范例做足,否则你兄妹在族内何以服众?”   伯甦这话在情在理,我只得道:“你既如此说,我亦不得不去了”,我双手交叠握紧,低低道:“然而,我不饮酒。”   伯甦略有惊疑,问道:“你从前虽非嗜酒之辈,却也甚好此道。怎的今日改邪归正了?”   我勉力扯一扯嘴角,苦笑道:“我曾因贪杯误了事,铸成毕生大憾……”每每提及于凡间时我一时不慎饮下催情酒而致夫君横死,我心头便如凌迟剧痛。   伯甦“哎”了一声,对我道:“你别再如此笑了,简直比哭还瘆人……现下尚未到时辰,你且回寝舍歇上一歇,切莫以此尊容吓到同门了。”   我如约到得榆林,与伯甦并一众鸾族学子共聚一堂。席间觥筹交错,各人皆一团和气。我与鸾族学子们叙话,无非就是“尔等须暂抛过往,潜心修习,方有出师之机缘”之类的场面话,而众学子似已约定好,皆以茶代酒贺我得升高阶。我淡然谢过,以茶水回敬众人。   聚会过半,我借机溜出屋外,寻了株高大榆树,斜靠着透气。忽而不远处两学子走过,二人皆为此次聚会的同门。只听其中一学子道:“今日甚是出奇,那蛟族弟子眼见此次新进同门全为我族,圣女亦升了高阶,却无一人于拜师礼上作怪,真乃奇哉!都转性了不成?”   “非也,吾观圣女如今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在那起蛟族弟子看来可是拍手称快呢!”   “圣女何时惹上他们了,竟总是如此幸灾乐祸……话说圣女是历了何种变故,竟沉沦至此,酒也戒了。”   “都是些儿女私情罢了……首席弟子穆瓴虽未曾以北地蛟族自称,但他真身为蛟却亦是众所周知的,且他又是盘古后人,因而蛟族弟子引他为傲”,这学子叹口气,又道:“日前有传言,称穆瓴已定下与一蛟族女子的亲事,圣女心中定是有了几番煎熬……从前蛟族弟子对穆瓴时时回护圣女之举颇有微词,如今见二人似已决裂,自然是……唉……”   两学子边走边议,未曾发觉我在树后。待他二人走远,我终是无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凰妹:竟敢娶旁人,哼! 瓴哥:媳妇别生气,为夫一时糊涂…… 作者:搓衣板备好了,瓴哥你自便~ 瓴哥:呜呜…… 作者:另附栽松二首(白居易) 小松未盈尺,心爱手自移。苍然涧底色,云湿烟霏霏。 栽植我年晚,长成君性迟。如何过四十,种此数寸枝。 得见成阴否,人生七十稀。 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 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 凰妹当真痴心得很呢!   ☆、毒牙暗箭   我升为高阶弟子,行动便利了许多。我回了梧桐谷一趟,将新制的法器无量尺的上柄赠予阿兄。我对阿兄道:“惊夜枪自炼化伊始便杀戾过重,我这无量尺你且先将上柄拿去,为惊夜枪涤去些血气。”   阿兄收下无量尺,静默凝视我片刻,忽道:“绛儿,你去凡间渡完一劫归来,似沉稳不少,你有此进境,应是修得不少阅历罢?”   “凡人一世数十载光阴,于极地而言只是月余之久,能得多少修为呢?”我轻叹道。   “你与那穆瓴,在凡间历了何种造化?”   阿兄忽而出口的问话,我心头霎时慌乱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阿兄又道:“以往,为兄从未细问过你学宫内之事,只从苍晗与丹瑜洲处,得知你与那白蛟似是两情相悦。然自凡间归来后你二人却形如陌路,那白蛟还定下了亲事。现下见你形容憔悴,还强颜欢笑的……绛儿,左右你已成年,如今可要为兄替你寻一夫家,待你学成归来后成婚?”   我立时摇头:“阿兄,不必替我操心,云绛此生,惟愿全圣女职责便可,早已无成家之念,莫要耽误了别家青年才好。”   “为兄知你现下无心于此,然而圣女亦有联姻之责……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安心学艺。”   我遂拜别阿兄,回学宫去了。   我仍如往昔般勤谨修习,不敢倦怠。我与穆瓴所修课业不尽相同,因而甚少与他碰面,唯有于石楼中庭师尊大课时,我方得以见他。只是穆瓴从未理睬过我,连眼风都不曾扫过我处。他的长睫美目,如今只是日日半垂,似是出离于周遭人事,无悲无喜。   这日中庭大课毕,学子们皆忙于收拾席位后离去。我翻着方才大课时做下的笔记,琢磨着些晦涩之处。若在以往,我则是右手一抬拉住身旁的穆瓴求解了。我此时亦是熟稔地伸手,却忽而省到如今身旁早已空落。我心下落寞,不禁抬头往穆瓴的坐席看去,只见他已收拾妥当起身欲走了。我愣怔间,忽而有一鸾族同门走来朝我道:“圣女,今日学宫门外来一妇人,称其夫乃圣女未婚夫婿,欲求见圣女,被管事拦下了……”   我皱眉道:“荒唐,我早已向兄长禀过独身之志了,怎的凭空冒出个未婚夫婿,还是有家室之人?”   “在下亦觉怪异呢,听闻那妇人已有孕,身旁还跟了个稚龄幼女,瞧着倒有几分可怜。”   “有妊的妇人,还携了个女儿?”我吃惊道,同时我眼角还瞥见穆瓴原本平缓离去的脚步忽而顿住,似连身子亦晃了晃,方稳住步伐走出中庭。   我匆匆赶至学宫门前,果见一素衣妇人,小腹微隆跪于学宫门外。其人颇有姿色,却形容憔悴,眼角腮边隐见泪迹。一垂髫女童手足无措旋走于妇人身旁,声声哀求妇人起身,那妇人却不为所动。   我缓缓走近,围观众人见是我,立时让出道来。我行至那妇人面前,蹲身平视她。那妇人原本涣散的目光倏地集聚,她伸手扯起我衣袖惶然道:“圣女,求你大慈大悲,给我母女一条生路……”   我趁这妇人不备,遽然摸上她脉搏。只觉她已近力竭,且腹中胎儿亦岌岌可危,我遂反手给她施了昏睡诀。妇人立时瘫倒在我手里,身畔女童见状正要惊呼,却也被我施了定身咒,一时哑然而立。我又在身旁一丈以内筑起禁制,将我和这对母女与围观众人隔开。我运劲给那妇人渡仙力,那妇人终是面色转红,气息亦随之平缓,滑胎之象渐歇。   待这妇人醒来,我轻声问道:“你是何人?家自何方?”见她一脸力乏之状,我又转头解了那女童的定身咒,向她道:“你来说。”   女童讷讷道:“我家是,是南地红鸾赤目部……”   “你父亲是何人?”   “家父,家父是三公子,丹擘……”   我低头沉思,那妇人强撑坐起,对我道:“圣女,我夫君只是行三,与首领之位相去甚远,请圣女……三思,这门亲事实是委屈了……”   我打断那妇人,问道:“你出身哪个部族?姓甚名谁?”   那妇人一怔,方道:“奴家小字浥尘,父母皆为红鸾赤潞部。我自幼便与夫君定有婚约,然夫家人见我父母早逝,只聘我入门,却以妾位待我……”   “你夫家人如此下作,你却未曾抗争?”   “我一介孤女,如何抗争?”丹浥尘哀泣道:“圣女,我原想着,纵然夫君娶得正室,我只要循规蹈矩,悉心服侍夫人,亦可得以善终。然而,我夫家人欲与圣女结亲,遂密谋……密谋待我产下此胎后便将我休弃……”   “岂有此理,你夫家竟欲行去母留子之事?”我皱眉问道:“你娘家可还有亲人?若有,我这便护送你回你亲人处,再召你夫家人前来说理!”我顿一顿,又道:“你且安心,我早已立下独身之志,此生不嫁的。”   丹浥尘连忙跪倒拜道:“奴家谨谢圣女大恩,奴家无以为报,只得……”我不等她说完便扶起她道:“你莫如此,当心动了胎气。你且说说你娘家还有何人,如今在何处?你可识得路?”   丹浥尘絮絮道:“奴家尚有一叔,但自我夫家接我过门后便甚少来往了。叔父家……我认得去路。”   我点头道:“你现下已然好转,事不宜迟,这便启程去你叔父那处罢!”我化出九天玄火围绕丹浥尘母女,道:“你来指路,我带你们。”   丹浥尘点头致谢,我拂开先前设于四周的禁制,在身后一片猎奇的眼光中腾云而去。   我循着丹浥尘的指引,来到一处山庄门前。庄门上一牌匾,书有“逐潋”二字。比之北地,南地水泽寥寥可数,而这山庄却是依山傍水,还真是配得上“逐潋”一说,而这庄主,想必来历不凡。我转头看向那女童,只见她原先紧锁的眉心此刻松下许多,似对此山庄并不陌生。我遂柔声问她:“你可来过此处?”   女童支支吾吾,丹浥尘忙道:“奴家入了夫家门后甚少与叔父来往,小女来此地次数不多。”   “你的叔父,便是此庄主人?”   “正是。”   “你叔父家中还有何亲人?”   “叔父有一子一女,奴家堂兄领职在外,堂姐仍待字闺中。”   “说来,你亦是出身不俗,却命途多舛”,我叹息道。   “圣女德馨,奴家很是感念。”丹浥尘说话间,有一峨冠男子,身后跟着数个庄丁,迎出庄来。丹浥尘上前行礼,幽幽道:“叔父,侄女无用,要来此叨扰了。”   那男子笑道:“一家人何出此言,难得你携了女儿来探我这小叔,你如今身子沉重,先进屋说话。”   丹浥尘忙拉过那男子,向我道:“圣女,此乃奴家叔父丹桓。”她又回头朝丹桓道:“叔父,是圣女将侄女护送到此的。”   丹桓面露惊诧,抬头细看我片刻,方上前行礼道:“小仙方才未留意是圣女驾临,疏忽了圣女,真是罪过。”   我一揖回礼,道:“庄主客气了,云绛见浥尘母女孤苦,遂送她二人到此投奔庄主。”   丹桓将我三人带进庄内,闲话一番后,丹浥尘遂将其夫家之事道出。丹桓闻言皱眉,微见怒意,沉声道:“荒唐,赤目部三公子听闻是个儒雅之人,原来却乃金玉其外罢了!”丹桓看一看我,道:“此事无端殃及圣女,还要劳圣女出面斡旋,小仙先替侄女谢过圣女大德。”   我拱手回礼,浅笑道:“云绛职责便是保阖族生灵平安,此等微末小事无足挂齿。只请庄主早日召那丹擘来此,厘清诸事,携妇归家。”   丹桓一一应下,又命家仆传膳,说要为我与丹浥尘接风。丹桓还把女儿唤来,只见一高挑女子行入堂中,丹浥尘的女儿甫一见到此人,便往丹浥尘怀中缩了缩,却立时招来其母朝她狠瞪两眼,她复又坐正,低头不言。   那高挑女子行至我面前行礼,不卑不亢道:“丹浥雨见过圣女。”   我起身回礼,又将这女子暗暗打量一番。只见她与丹浥尘皆为柔媚之态,行动间如一剪轻婉月光,少女美态尽显。   席间宾主尽欢,酒觞不断,而我却早已离席而去。   我隐身梭巡,只见山庄内多处暗室,还豢养了不少凶兽。由于谖罗乃远古神兽,我曾炼化过谖罗产下的那头小母兽,因而身上亦带了些兽气,我遂轻而易举地绕过了那些凶兽入了暗室而未被嗅出。   我于一处不甚起眼的暗室外,觉出了些异样。这庄主丹桓应是清静之人,庄内多处焚有檀香。然此处暗室内,虽燃着重香,却仍有稀薄血腥气味。此时那暗室内传出话声,我当即潜于暗处细听。   “那个圣女,当真会任由我等摆布?听闻这女子身手不弱,其兄更是勇冠三军……”   “瞧你这不成器的,我明知那圣女身手,怎会硬碰硬?我已将这绝世佳人让给你了,你却是一副想吃鱼又怕腥的怂样!”   “你是看上了这庄上那二娘子,方惺惺作态,将那圣女留予我独享……”   “你莫管我,此天赐良机,待放倒了那圣女,你可要买点力气表现表现。”   “这我自然省得,只是你亦莫要太过死心眼,那二娘子听闻是非那昭禺学宫的盘古后人不嫁……”   我原先听得这两个无耻狂徒的对话很是恼恨,然其忽而语涉穆瓴,我记起方才初见那丹浥雨时她眼里极力掩藏却仍流露了一分的敌意,还有其刻意展现的媚态,我遂立时沉下心神细听。   “此次若能事成,鸾族神君圣女便身败名裂,离死不远,到得那时,这二娘子还不感念我么!”   “你莫高兴太早,据传那盘古后人的未婚妻虽是如花似玉般养在族长羽翼下,却也体弱多病,若是哪天夭逝了,那二娘子可又得闹着了。索性,今晚待那二娘子料理好了圣女,你便趁乱将她一道收了……”   我于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中,从二人稍显生硬的口音里恍然听出此乃枭族之人。又听得是丹浥雨要对付我,我立时往前厅宴席之处疾奔而去。   半道上,苍晗从旁轻声叫住我,我忙问他道:“阿兄他装成我的模样在前厅如何了?”   “宴席上所用酒菜果品皆未有异,看来那起小人应是要待神君回房后再下手。方才神君佯装不胜酒力,由那丹浥雨搀着回了客房歇息。圣女放心,神君一直暗中以无量尺防着周遭之物。”   “事不宜迟,你现下便带我往阿兄那处去!”   苍晗点头带路,边走边问我道:“圣女,缘何你方才得以近身行入那凶兽环绕之地?那群凶兽皆修为不低,我原想走近查探,却险些被那畜牲嗅到,为免打草惊蛇,我只得作罢。”   “我曾把谖罗所产小兽炼化,因而得以避过。”   说话间我与苍晗已行至阿兄所处院落,只见阿兄身影一闪,我与苍晗跟上阿兄行至屋旁处。我将方才于暗室听到的那两个枭族狂徒的对话说与阿兄,阿兄沉思片刻道:“那二人自恃有凶兽助阵,未曾发觉绛儿走近,其修为绝非高手。如今那丹浥雨已被我下诀昏迷不醒,我将她化成绛儿之貌,想必他们亦不会发觉。”   我惊道:“阿兄,如此一来,那丹浥雨岂不……”   阿兄恨声道:“绛儿,你莫将慈心用错了地方!这丹浥雨心肠歹毒,与外族勾结害你,若今日真让他们得手,定是让鸾族族众们以为你与枭族私交淫**乱,进而使我兄妹失信于全族!这等阴毒手段,定与那丹陟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为兄还暂且动他不得……”阿兄深呼口气,肃然道:“绛儿,你不可久留此地,且速速离去,寻那丹浥尘母女!”   我与阿兄商定计策后,遂悄然往丹浥尘处而去。我轻手推开她母女所住院落,只见有一婢子正于门前洒扫,丹浥尘的女儿坐于一旁望天发愣。见我进来,那婢子轻施一礼后续又劳作,而小小女童则有些慌张。我缓缓走近那女童,微微一笑轻声道:“告诉姊姊,你叫何名?”   女童忽而身子一松,道:“母亲唤我若烟。”   我心中暗叹,丹浥尘从未真心疼爱过这女儿,连名字亦是如此在所不惜之意。我又问道:“你母亲呢?怎的你一人在此?”   “母亲身子沉重疲累,已经睡下了。我睡不着,只想在此……坐一坐。”   我与丹若烟说话时,那扫洒的婢子似是无意般放下了手中扫帚。我弯起小指,朝那小婢下了个定身咒。丹若烟惊呼:“圣女姊姊,你怎的把她,她……”   我回头朝丹若烟笑:“你一人在此很是无趣吧?姊姊把那欲向你母亲告密的定住了,屋里地方逼仄,你这便与姊姊到屋外玩耍可好?”   丹若烟迟疑片刻,站起朝我拍手笑道:“圣女姊姊,你快带我去!”   我拉起丹若烟,行到屋外,与她寻了几个同龄的孩儿,还邀上其中一些父母家人于左近观看。我如从前在凡间汉地那般,以沾了粉的布头包上箭矢,蒙眼后双方对战。一时间欢声笑语,孩儿们皆耍得不亦乐乎,旁观众人亦捧腹不已。   忽有惊呼声自远处传来:“上院那头出事了!上院那头出事了!”   我摘下覆眼布条,问身旁围观者道:“上院是何处?”   “那是款待上宾之处,咦,圣女你应于那处下榻罢?”   我闻言蹲下问丹若烟道:“你母亲未醒,你可要随我去那上院瞧瞧?”   丹若烟点点头,我遂抱起她往上院而去。   到得上院,只见人影幢幢,整个院落竟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听有呼声传出:“此事一时难辨,快请佑族神君速速前来!”   “庄主早已着人去请了,只是目下这等事,神君都不知可会前来呢!”有人语带讥讽。   此时那庄主丹桓道:“先前有报曰上院疑似有枭族凶兽出没,然日前圣女因事莅临本庄,此处乃圣女贵体歇脚之地,请各位稍安勿躁,待进屋去一查便知。”说罢,丹桓带人将上院大门打开,只见院内地上正中横躺一女子,乱发覆面,一时未辩真容。其身上绛红衣裙凌乱委地,衣不蔽体。近旁有一玄衣男子,亦是衣衫不整,神情木然斜躺于侧,女子一条光**裸的小腿还环在那男子腰间。   乍见如此香艳之景,众人哗然,我则连忙捂住了丹若烟双目。一时喧嚣中,只听有报:“神君到!”   阿兄在众人瞩目中走来,他沉声问丹桓道:“庄主何事如此急切寻本君?”   丹桓面露难堪,眼风朝那院内地上女子一扫,转头朝阿兄支吾道:“请神君,神君入内查看。”   阿兄睨了众人一眼,抬手掀了掀披风,方朝院里走去。忽有一婢女亦奔至院门,惊呼道:“二娘子,二娘子,你……你怎的在此?”   那丹桓闻言一惊,急急转头朝院内望去。此时阿兄已施了仙力将那躺于地上的女子救醒,门外那婢女慌忙奔入院中为那女子披上外裳。   丹桓看清那女子面容,惊怒道:“怎的是你?圣女呢?”   阿兄未等丹浥雨回话,却回头直直看向丹桓厉声问道:“这话应由本君问庄主罢?舍妹在府上作客,其居所却出此不堪入目之事,舍妹亦不知所踪……”阿兄不再作声,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环视丹桓与院外围观之众。   丹桓额上沁出细汗,不知如何作答。忽有一围观者道:“方才,方才圣女正领着小娘子并几个童子于庭院外玩乐,喏,圣女过来了。”   我在一片回眸凝视中走向阿兄,欢喜道:“阿兄你怎的来此了?”   “你不在学宫修习,跑来此地做甚?”阿兄朝我不悦道。   “还不是阿兄你胡来,替我议亲,闹出误会了,我方来此解围的。”我皱眉道。   “你还有理了,千岁都过了竟朝为兄撒娇呢。”阿兄无奈笑骂,继而转头朝丹桓正色道:“本君兄妹之事本君自行处理,也请庄主看护好自家女眷。”阿兄说完,也不管丹桓脸色,拉起我快步离去。   我先将丹若烟送回她母亲处,方随阿兄行至山庄外。我问阿兄道:“这里头的勾当可是查清了?”   “这逐潋山庄确为那丹桓所有,而这丹桓,已多年不曾过问赤潞部事务,只于此隐居,却不想他竟已为丹陟所用。”阿兄深呼口气,又道:“眼下丹陟势大,为兄动他不得,绛儿,委屈你了,此处之事只得以丹桓纵容其女与外族淫**乱处置!”   我轻轻摇头,道:“无妨的,我们目下蛰伏,只待来日能将那丹陟连根拔起”,我想起丹若烟,又问道:“那赤目部又是何境况?”   “赤目部首领丹敬天,向来忠心耿耿,此前为兄只是透露了欲招妹婿之意,丹敬天遂笑言了句其部中适宜的子弟只剩丹擘一人了。此语被有心人听了去,遂挑拨丹擘那愚钝的妾室,去学宫寻你麻烦,欲里应外合将你谋害……”阿兄恨道:“为兄已将此事告于丹敬天,他随即严整部下,现已查明原是丹桓派去细作,对丹浥尘言将你引至此处,事成后便助她升作正室。”   “果真无耻,只是阿兄,我于学宫门前初见那丹浥尘时,其已几近滑胎险象。她应不致冒此险以达成正室之念罢?况且她这夫家当真荒唐,本已许婚,却贬妻为妾,不过我也疑惑,看着侄女受此委屈,当初那丹桓竟也不闻不问?”   “这丹浥尘可不是人如其表那般柔弱无依呢”,阿兄冷笑:“她父母当初与赤目部定下婚约后,见女儿长相姣好,且丹擘行三,为首希望渺茫,遂毁约欲另寻高门。可这高门没寻着,她父母便意外亡故了……”   我在阿兄不屑的语气中得知,丹擘被退婚后,其父母为他另寻了亲事。丹浥尘父母过世后,丹擘父母怜她孤女凄苦,遂不计前嫌将丹浥尘接回家中,只待其成年后为其备下嫁妆寻人家。哪知丹浥尘竟向丹擘自荐枕席并得孕,丹擘父母无奈之下只得纳其入门为妾。她再次得孕后,丹擘未婚妻夭亡。丹浥尘眼见扶正在望,却惊闻丹敬天欲以三公子丹擘与神君联姻。丹桓遂趁机挑拨,丹浥尘又被断出怀的仍是女胎,遂不顾胎儿安危,放手一搏了。   阿兄说完,嘴角微扬对我道:“为兄此次一时大意,让那宵小之辈钻了空子。亦好在你去了凡间一回后沉稳从容不少,而那起恶人只当你仍是那个敢挥鞭挟君的莽撞之人。此次你应变得宜,替为兄铲除内忧,你可要为兄谢你?”   阿兄难得露了些痞气,我亦笑道:“兄妹何需如此计较,阿兄如何料理此处后事我不置喙,只是请阿兄……将那丹若烟带离赤目部罢!”   阿兄面露疑惑,我继续道:“丹若烟归其部后定会因其母之故遭忌,然其只是个刚修成人形的无辜稚童而已……”   阿兄沉思片刻,方道:“我当妥善安置她。”   我又道:“此次竟有枭族掺杂其中,想必那丹陟与枭族有勾结,阿兄,你需提防着些……”   阿兄点头:“这是自然。”   我迟疑片刻,终是朝阿兄吞吞吐吐道:“那,穆瓴的,未婚妻,自小寄居丹陟处,我只觉此事,十分怪异……”   阿兄看我一眼,方徐徐道:“丹瑜洲正彻查此事。”   阿兄遂留于山庄内料理余事,为避人耳目,我与苍晗分开,各回学宫。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回来了,大家久等,实在抱歉!   ☆、峰回路转   距学宫大门数里开外有一荒原,原上寸草不生,黄沙蔽日。这荒原为出入学宫必经之路,若要通过此地,众人皆是驾驭坐骑或腾云而过。寻常时分过此地并不难,然每至入夜后,这片荒原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无数魑魅魍魉自地下倾巢而出,直至午夜后。学宫设有守原专司,常由高位的夫子轮值担任,师尊亦会间或指派弟子兼任此职,权当历练。守原之人修为定要高于原内鬼怪,守原时须心无旁骛于荒原正中转伏石上入定,其元神渗于石髓内,如此方可感知原内一应灵物邪物。守原者自入夜直至拂晓不得轻易离开转伏石,一夜过去,守原方得功成。这事虽清苦,但于精进修行颇有大用,因而学宫内无论夫子或学子,只要修为到得守原之资,皆自愿加入此等苦差的轮值中。   我的守原次数不少,尤其于进位高阶后,我守原的次数比伯甦梁岐穆瓴三人都多。荒原上巨石晚间受风蚀与偶或的倾盆大雨冲刷,常被剥蚀成各色嶙峋之状。我对荒原上巨石的方位与形态虽非烂熟于心,但亦明晰了大部。而后师尊有意提拔数位次席弟子入首席,因而三位首席弟子与我皆时常将守原之位让于那数位次席弟子,以期其尽早提升修为。   我离开逐潋山庄后,便取道回玄杞峰。我脑里回想起那两个枭族狂徒言及的穆瓴未婚妻,只觉心中酸楚难耐,却又不知如何排遣。及至走入荒原小半程,四处风起苍岚,有如虎啸狼嗥般不绝于耳,我方省起此刻已然入夜。   我算了算日子,今夜应是由次席弟子守原。由于夜间施仙术会致原内巨石卦气生变,引得守原者分心查看。若是由夫子或我与首席弟子守原,应付此等变故自然易如反掌,然于次席弟子而言却稍显吃力,若其一时独力难支必定惊动学宫内值夜夫子。我不愿生事,寻思着时辰尚早,虽稍有些困乏,我还是敛了仙气打算步行走过荒原。   不知是否连日来变故与穆瓴的婚事使我悲苦,我自荒原东面行入不久后竟迷了路,走了三回依然于土木位的深浅沟壑里转悠。眼看夜色无边,我叹口气强打精神,循着往日记下的巨石方位以阴阳步法行进,几近脱力后终是行到了北面坎位。   我大汗淋漓,浑身疲累倚在一巨石旁喘气。荒原上劲风凛冽,我敛了仙力,无天火护体,风里挟了打着转的砾石朝我兜脸刮来。我急忙躲进巨石下险险避过,如浓墨般的漆黑夜空中竟骤然泼下倾盆大雨。荒原地表全为坚硬砂岩,并无半点泥土得以蓄水,汹涌的雨滴落至地面立时聚成千道湍流自高处急剧淌至低处。风驰雨骤中我心里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找了处稍稍干爽之地,抱膝匿于巨石下,企盼这雨来去匆匆,否则即使惊动旁人我亦得施仙术护身了。   大雨似是下了良晌便止住,我隐约听得一女子在不远处娇笑,遂起身走出巨石查看。只见眼前有一白衣男子,临风而立,竟是穆瓴。他身旁倚一柔美女子,正与他低眉浅笑。穆瓴伸手搂过那女子腰间,转身举步而去,其左眼下瘢痕似一道利刃在其转身瞬间猛戮我心。我忽而大哭起来,朝着穆瓴背影追去,撕心裂肺地呼喊道:“瓴君,我才是你的妻,她不是!她不是!”穆瓴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如何疾奔亦是枉然,忽而丹浥雨不期而至,她咧嘴阴森笑道:“云绛,你如何配得嫁他为妻!”丹浥雨说完,伸手朝我使力猛推,我立时站立不稳往后跌进无边暗幕中。   我全身于彻骨冰寒中触及一温热怀抱,其感很是宽厚,竟极似记忆中杨瓴的臂弯。我喃喃细语道:“瓴君,莫抛下我……”言罢我终是没了知觉。   我自迷茫中逐渐清醒,遂缓缓睁眼坐起。身旁传来伯甦闲闲的话音:“你醒了,那妊妇的家务事你理好了?”   我转头望了伯甦一眼,道:“今夜守原之人是你?”   “不然你道是谁?幸而是我,否则你这老资历的守原高阶弟子竟迷失于荒原邪灵的蚀心小伎俩里险些丧命的丢人事迹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只道今夜是次席学子守原,若施仙术会乱了他们心神,惊动值夜夫子……”   “你以凡人之躯得以行至坎位,已是不易了。然而你甫进坎位不久便遇大水,坎水双生,是为行险遇险,乃极危大忌,你竟还不设防亦不离去,任由那起小鬼识破你心相破绽肆意妄为?”   我无地自容道:“我当时……心绪纷乱……当真疏忽大意了……”   “也幸得你体内天火赤纯,又心归正道……”伯甦顿了顿,哼声道:“那携女来寻你的妊妇,其言辞做派摆明是请君入瓮的阴谋,你竟也乐颠乐颠地去掺和到那起内宅杂事里?你胆子不小,心也真是大!”   “我自是晓得内中有异,只是你没历过,一个妊妇孤身带着幼女离家在外,是何等凄凉苦楚……”我话音未落,外间忽而传来足踏碎石之声,我奇道:“外头有人?”   伯甦耸耸肩,未置一语。外头人似是迟疑了片刻,终是走进。我眼中立时被那一抹月白刺痛,张口结舌道:“瓴……瓴……穆瓴,你怎的……在此?”   伯甦掸了掸衣袖,道:“我得回转伏石去了,你们自便。”   伯甦踱步离去,余下我与穆瓴面面相觑。穆瓴沉默良久,方道了句:“回罢!”说完旋即转身。   我亦步亦趋跟上穆瓴,朝学宫而去。一路无话,穆瓴却似是顾忌我劳顿多时,身上疲乏,脚步时有放慢。我心中一暖,又记起方才迷障时似是有他在旁,遂柔声问他道:“方才,是你救醒我的?”   穆瓴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那时敛了仙气,你如何寻得到我?”   穆瓴眉头皱了皱,抬头看向前方,似是不愿多言般道:“宫门已到,我先去了。”   我想起另一事,叫住他问:“你的未婚妻”,我抚住心口,强压酸涩道:“身子骨不甚强健?”   穆瓴忽而转头,乌墨瞳仁中射出锋锐眸光,似要直抵我心。我被他瞪得心头颤栗,他方垂目回头不再看我,只幽幽道了句:“此事与你无关。”   我呆望穆瓴于拂晓晨霭中走远,一阵凉风拂过,似要带走我身上穆瓴留下的余温。我哆嗦着抱紧双臂,终是无声落下泪来。   学宫内依旧风平浪静,那日丹浥尘携女于宫门处的一出闹剧,终是未有人再过问。阿兄传信于我,言那丹浥尘的夫家已接其归家并将她严密看管起来,阿兄亦将丹若烟别处安置。丹桓与其女丹浥雨已被阿兄软禁,逐潋山庄暂由丹桓之子接手,阿兄另派了心腹时时留意庄内异变。   这日我禀过师尊后,出学宫与阿兄的两名宫外心腹接头,一道前往北地去见那梁邕的新宠美姬钟离妍。我一行三人乔装改扮,潜入了钟离妍行宫。钟离妍是翳鸟族人,她举家被枭族迫害丧命,她亦奄奄一息时,被我阿兄路过救起。她于阿兄庇护下长大,为报恩便同意了阿兄将她改头换面,送至梁邕处,并一举获宠得孕。   钟离妍机敏貌美,如今已近临盆,仍日日斡旋两族事务,暗中与阿兄传信。我留下无量尺下柄与她,嘱她万事小心,盼她最终能生得子嗣,离间梁岐叔侄。钟离妍感激收下,并说出她近日发觉一事。那丹陟谋害苍珽父子篡位时,似有梁邕相助,不知丹陟与梁邕二人是何关系。我想到此前梁岐常于学宫中有意无意间挑拨两族学子,莫非乃梁邕授意以混淆视听,使我们在丹陟夺位之事上不往梁邕处起疑?我惊叹此人果真使得一手好计谋,只不知梁岐于此事上仅领命而为,抑或是全盘皆知。   我沉吟片刻,仍未得解,方要起身时,忽有一缕清浅荷香萦回鼻间。我抬头欲寻香源,却见一束耀目日光自窗棂照进钟离妍身上,她隔着日影侧头凝望,神情仿佛很是向往那抹投于腰间的金黄。只见她峨眉微颦,似有无限愁意,却又未曾在意那般。我忽觉钟离妍当真有倾国之色,且其美态已融进其行止动静中,竟无法以浅薄词藻描述了。   “你如此趋阳,可是冷了?”我微笑道。   钟离妍转头看向我,其秋波涟漪的目光有瞬间的愣怔,“圣女挂心了,我不冷。”   我总觉着与钟离妍四目相对时,她似是隔着我看向远方另一人那般。我轻声道:“你如今身子沉重,仍要兼顾诸多要事,若是得空,便歇上一歇,莫思虑太过了。”   “目下这等事务,我尚能应付得宜”,钟离妍幽然笑道,她眉心微微一蹙,复又释然道:“此生付予此地,终究是命里所需历练罢了,各自安生便可……圣女,无须为我过于忧心。”   钟离妍似已悟透般无悲无喜的形容,让我生出一阵心疼。然而我不宜久留,亦无法深究此事,与她仓促别过后,我随阿兄的二位心腹匆匆离去了。   我与那二人分开后,便取道回玄杞峰。路上行人渐多,看着前方似有迎亲喜事,我欲避人耳目,便择小路而过,却在小路一僻静处听得有人在埋伏,欲劫那迎亲的新娘。我原想着此乃蛟族之事不好插手,转念又想这伙歹徒在别人大喜之日断人姻缘实乃大过,我如何能袖手旁观。正思虑间只见那伙歹徒已跳至上方大道迎亲马队里,将那新娘抢下并夺路狂奔。我遂一提气追上这伙歹徒,祭出彻云鞭,并上紫薇天火一道扫出,二十来招便将那新娘救下。   我正欲拉起那新娘将她送回迎亲马队,忽有数十黑衣人从天而降。这些黑衣人比方才那伙歹徒厉害得多,且训练有素,将我与那新娘团团围住。我目光急聚细看,这数十黑衣人竟全是枭族。我知此族人心狠手辣,遂不敢大意,运起红莲业火护体,并化出幽冥鬼火环于那新娘四周,一时鬼影迷蒙,让那枭族暴徒看不清新娘真身于何处。我与这伙暴徒缠斗,虽不落下风,但亦难以脱身。我脑里运转飞快,欲得出一法尽早冲破两方胶着之态。此时我身旁陡然掠来一人,手执长剑劈开面前二人向我喊道:“云绛,莫留活口!”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我浑身打颤,定睛一看果然是一身喜服的穆瓴。我乍然记起我还是当年那个十五韶华的史绛,跪坐于新房内一脸娇羞地看着我的新婚夫婿,彼时他亦是一身喜服,满脸怜惜地唤一声“阿凰”,回忆里满室柔情让我事隔多年仍记忆犹新。然此刻他一身喜服看在我眼里竟似万箭穿心,我心气一泄顿时身上护体天火便势弱许多,有一支画戟透过我的红莲业火直直往我左肩上透骨而过。   我心痛不已,竟对肩上的穿透伤毫无知觉。转眼间又有一枪一刀从我胸前劈来,穆瓴举剑隔开一枪,那刀却已无从躲避,他扑于我身前用后背替我结结实实挡了一刀。   我见穆瓴受伤,脑中呼的清明过来。穆瓴回身向我叫道:“你要发呆到一边去!”我立时运起红莲业火逼退从侧身处袭来的刀剑,并挥鞭缠起对方兵器,与穆瓴齐心力搏暴徒,终将暴徒灭口,却可惜被一两暴徒走脱了。   我正欲问穆瓴背上伤势如何,他却径直走到那新娘处,我心下一恸扭头欲走。身后传来那新娘唤穆瓴一声“表兄”,这嗓音,分明是个男子!我猛然转头一看,只见初初聚集于小道上意欲劫人的那伙“歹徒”,现下正纷纷走上来,穆瓴对那伙人说,替公子换装,速速离开此地。只见那“新娘”立时脱下喜服并抹去脸上红妆,竟真是一面目清秀的男子,随那伙人匆匆走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方想起穆瓴背上有伤,忙上前欲施法替他疗伤。他摆摆手道:“你收拾收拾自己罢。”我低头一看,只见我左肩上伤口仍有些微冒血,半边衣裙早已染红。此时我方觉肩上痛楚,遂施法止血。穆瓴席地坐下,脱下喜服歇息。我小心翼翼上前问他此乃何事,他本不欲理我,忽又似想起某事般转头问我:“你愿为那丹陟效命么?”   我皱眉,钟离妍说丹陟与梁邕似有勾结,如今穆瓴这般以婚嫁之名行金蝉脱壳之计,且据闻这位“新娘”曾是寄居于丹陟处,怕是此事与丹陟脱不了干系。穆瓴见我皱眉不言,他起身便走,我正欲跟上,他回头一声低喝:“别跟着我!”我一惊忙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他在落日余晖中静静走远,一抹身影渐次拉长直至不见。想起那年在汉地天水他误会思儿是我与泸楠的女儿时负气而去的背影,我心下寂寥,叹口气回头时,我瞥见地上两套喜,看在眼中分外酸楚。我徐徐上前,伸手轻抚两套喜服,仿佛这是我自己的婚服般。我抬起手背擦擦眼泪,将喜服一丝不苟叠好,收入行囊中。   回到学宫后,我找来丹榆洲,问她穆瓴此次婚事详情。丹榆洲忽的扑通跪下,向我悔道:“圣女恕罪,属下日前已查到穆瓴娶亲实乃救出他那个软禁于梁邕出的表弟……属下没有即刻报于圣女,只因……只因属下嫉妒圣女,自入学宫起便得穆瓴疼惜怜爱,处处相护,属下心里憋屈悲痛,因而想让圣女尝尝属下感受……圣女,请你杀了属下罢……”   我闻言心下纠恸,丹榆洲只道我曾受穆瓴深情,哪知相较当下,我宁可当初无此厚爱,亦不至于我如今稍一想他便心下凄苦难言。我让她把穆瓴那表弟的事情交代下,便遣她择日辞别学宫回南地去了。   丹榆洲说,当年梁邕逼得穆瓴祖父自尽禅位后,便将穆瓴姑母的一儿一女皆送至丹陟处软禁,外界只道丹陟与穆瓴姑父为旧交,现丹陟替已故的旧交抚养遗孤。穆瓴表妹病死,穆瓴表弟与家仆只上报说死的是表弟,穆瓴表弟便扮成其妹的模样一边战战兢兢生活一边与上暝元尊联系上,欲以做亲为名将表弟娶走,再半路佯装新娘遭劫。穆瓴同意此亲事,想必他已知身世了。我联想起有枭族暴徒无端介入迎亲马队,便猜想此事应另有隐情。   当夜我又一次对疏影用了稽识术。疏影对我仍很依赖,我很顺当地进到她元神里。此次她元神里多出了一份记忆,应是那凡间的三十年罢,到了她一千岁后,此记忆方会解开。而他母亲留下的那份记忆,如今我只花一阵功夫便能完全开启了,我看到了我从前未能得知的那部分过往。丹陟当日仍是鸾族一新部落头领,其母却是枭族人。丹陟母亲的来历被丹陟父亲瞒下,而丹陟生性阴狠,且暗中与他外公母舅们多有往来。梁邕与丹陟勾结,梁邕答应只要丹陟诛杀穆少主,梁邕便助他篡得鸾族族长之位。   如此一来,我已明了大部。走脱了的那个枭族黑衣人,必将报信与丹陟,丹陟若知穆瓴已晓得当日乃丹陟杀他父母,必不会坐以待毙,不日内定有动作。而丹陟与梁邕勾结之事,当下便只有钟离妍猜到一些,除我与阿兄及几个心腹之外无人得知。如今师尊时常闭关,听伯甦说他已有重归混沌之兆,我不禁凄然,更忧心若我亦大凶将至时,疏影那尚未完整的元神该何去何从?   ☆、砥砺前行   我想起从前和穆瓴被困于在藏经楼禁地阁楼上时,我看过的一册抄本断章,言及铸灵禁术,可将残缺不超十之其一的元神补齐。而禁书的原本,皆封于玄杞峰后峰顶上四方塔里。   我找到伯甦,与他说我欲上四方塔寻禁书为疏影铸灵,请他助我。伯甦于凡间归来后消沉了些许,听我言及疏影,他缄默许久后,缓缓点头。   我在藏经楼待了两日,翻阅了些有关四方塔的书简。两日后,我与伯甦一早出发,腾云来到玄杞峰后峰山脚下。此峰雾大,且全峰皆下了仙障,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只能目视一丈内之物。我与伯甦的仙力被压制泰半,不能施展,只得以手足攀爬,历了大半日方艰难登上峰顶。   四方塔顾名思义,果真四平八稳,其塔身不高,只得三层。塔门处立一石碑,上书“四方危境,入者慎重”。我对伯甦道:“你曾说过塔里机关遍布,若是我一人独闯应难以到得藏书处。”   伯甦点头道:“你我仙力皆被压制,入内须得步步留心,不可冒进。”   我推开塔门,只见塔内阴暗,惟数道暝火用以照明,当中一木梯楼道直达塔顶。那楼道逼仄,似将塌未塌般摇摇欲坠。我喃喃道:“道起景门,移磐相见……”   伯甦轻笑道:“你倒也知晓此节。”他带我倏地转至右方,果见一巨石忽自楼道后疾速滚落,径直移至左前死门处方止。而后砾石不断,登塔入口已然阻塞。   我与伯甦在右方杜门留神细寻,伯甦翻开一处刻着雪莲子的木漆,道:“是此处了。”他用韶箫敲落整片木漆,一道笔直木梯赫然在目。   我走上木梯,心中按着步距演算,缓缓向前。木梯看似不长,然步数一旦算错,则极易转回原位,或被地上与四周忽而溢出的毒雾所伤。   待出得木梯时,我一双小腿被毒雾蚀出数个血洞。我以简易疗术草草包扎了伤处,与伯甦继续前行。   木梯后乃一仪阵,入阵者须洞悉方位,到得阵央甲干处乃功成。我与伯甦在迷宫般的阵图里闪避着明枪暗箭,幸得伯甦玄学修为甚高,按八卦顺位携我拼出仪阵。我浑身挂彩,伯甦亦有擦伤,幸好都不要紧。眼看快要走到阵央处,我腿上伤口被身侧凸出的木屑刮到,一时吃痛下我自震位错踏于艮位,头顶木板骤然敞开,内里伸出一爪型圆索,一下将我左肩钉住。我左肩于日前受过一戟穿透,伤至骨裂,如今才堪堪表皮结痂,现下被圆索一抓之下,我仿佛听到肩胛碎裂之声,五脏六腑似移位般剧痛。我咬紧牙关,满身冷汗地将钉于肩上之索一根根拔除,并下个咒止了血。   我与伯甦行至阵央,甲干便缓缓抬升,及至高处,只见眼前有三条长石,成链接状吊起。走过这吊石,方可到得藏书处。我望见吊石下幽深漆黑,间或有锐器寒光忽闪而过。我对伯甦道:“若是摔下去,真是万劫不复了。”   “吊石每隔一时辰便转向一回,置身其上时,须全神贯注,以防跌落”,伯甦目光坚韧,朝我沉声道:“若上到那吊石上,你我皆自顾不暇。现下你我身上带伤,你左肩伤处尤甚,你可要,在此等我去寻书?”   我掂量一下伤势,对伯甦道:“我目下并无大碍,这便去罢!”   伯甦看一看我,轻叹了声,提气向吊石走去。   我二人很是顺当地走过了第一条吊石,伯甦对我道:“你额发间已微见细汗,别逞能了,且坐下歇一阵,待那第二条吊石转来再走。”   我闻言点头,调匀气息静坐养神。待石条转向,伯甦将我搀起,于二石衔接瞬间一跃而过,拉着我稳稳落至中间石条上。   我拿出一颗将那小母兽炼化所得的丹药,化开往左肩伤处敷下。伯甦问道:“这丹药可接骨么?”   “当然不能”,我摇头道:“只是将出血止住,并舒缓痛觉至数个时辰后。”   伯甦叹惋道:“但愿你终得上天眷顾,安渡此劫。”   我忽听得头上有山石倾落,脚下有山泉流淌之声。我立时想到一事,遂对伯甦道:“此地乃塔内东北,上有山,下有水……”   “分明的蹇滞不前之象了”,伯甦皱眉道:“目下只得祈求那吊石转向而来前勿出变故,云绛,你且当心……”   伯甦话未说完,忽有一藤蔓自上方暗处朝我卷来。我仙力被压,身形闪避不及,双足被藤蔓掀起,一下站立不稳跌下吊石。耳边传来伯甦的惊呼,我急中生智祭出彻云鞭缠上吊石。电光火石间我拽着彻云鞭挂于吊石上,而吊石另一头则是动弹不得的伯甦。我对伯甦道:“你莫挪动,如此方可保住此石平衡。”   “那……你只得挂于此处,待前头石条转来时,你我同时跃过去。”伯甦顿了顿又道:“你左肩有伤,可否坚持?”   我咬咬牙,道:“我用右手便可。”   我在右手的酥麻酸胀中等着那吊石转向,往日坐个禅就能过去的一个时辰,如今却似是无限漫长。我自觉头晕脑胀,全身冷汗不断。无奈之下我为了转移心思,与伯甦闲聊起来。   “伯甦,你去了凡间逾两月,是历了何等造化?”   “你问这做甚么?浮生一世,来去匆匆罢了。”伯甦低头,神情有些黯然。   “你回极地后消沉了不少,怕是在凡间时波折不断罢?”   “执念太过,终受其害。”   “……”,我一时无法接口,只好转而道:“伯甦,我料得我将有大凶,若今日,我……我回不去了,疏影,就托付给你了。”   “你为何如此拼命护着疏影?”   “伯甦,你于凡间时,可有孩儿?”   “你何出此言?”   “我在凡间,做母亲时……遗下许多憾事。我盼着,能在疏影这里,寻回些慈缘……”   “如此说来,我在凡间亦尚未尽到为父应尽之责呢,也不知孩儿们,可有怨我……”伯甦说着说着,便陷入了沉思。   我与伯甦一通胡侃,那吊石终是转了过来。伯甦瞅准时机,翻身跃起,我也扭动着几近麻木的右臂,策动彻云鞭将我甩到第三条吊石上。   待到我有惊无险行至藏书之地时,我已几近脱力。然我并未停歇,与伯甦一道翻阅禁**书,其中不乏些快捷提升修为的冒进邪术,我心道若真被心怀不轨之人看了去,还不知会生出多少祸害。   我与伯甦在藏书处待到午夜方回,伯甦不意间拂开进口处一龛灯,只见上书一行小字,“缘起缘灭,善待苍生”。伯甦若有所思道:“此地确应有所力道才行”,遂将藏书处封存起来。   伯甦悟出了以仙术出塔之法,以助力乏的我平安离塔。然而出塔后,我们仍是被压制着仙力。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得以天火驱开浓雾以便视物,忍着身上伤痛与伯甦一道攀下险峰。   翌日清晨,我步履蹒跚地与伯甦走回寝舍。我问伯甦我脸上可有伤,他说并无伤口。我遂与伯甦各自披上一件事先备好的外袍,隐下伤情。我精疲力竭,在配殿回廊处对伯甦无力道:“与你折腾一天一夜,我得回房去歇了。”我说完正欲离去,却撞见正转过回廊只与我跟伯甦一墙之隔的穆瓴和梁岐。   我方才所说他们应是听见了,此刻梁岐一脸吃惊看向我与伯甦道:“你二人昨日去了何处折腾?竟彻夜不归。云绛你虽已是高阶,亦不可随意带上其它弟子出宫。”   我左肩的骨伤复又剧痛,只觉仿佛又要往外冒血。我又见穆瓴脸色已是黑如墨汁,遂一咬牙拱手道:“云绛……身上困乏,师兄们请自便……告辞。”说完转身回了右配殿。   我在房门处甫一设下禁制,便立时下**身瘫软扑倒在地。我挣扎着将外袍、外裳、里裙与中衣一一解下,此举牵动肩伤,痛得我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脱至一件贴身小衣,我徐徐爬至榻边,拿出伤药准备往左肩上洒。此时榻边一阵风过,穆瓴忽而站于我身旁,见我浑身是伤似是吓了一跳。我见到他现身于我下了禁制的房中亦是吓了一跳,惊问:“你……怎的能进来?”   他不答反问:“你去了何处,怎的伤成这样?”   我正欲抬手说不碍事,岂料拉动肩伤,我立时痛得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穆瓴见状连忙摁下我左手,夺过我右手药瓶给我上药。我这才醒觉我现下衣衫不整,不由得有些怵然地拢起身上小衣往榻里缩了缩。穆瓴见状冷笑道:“你觉得你受伤如斯我还欲对你不轨?我可没那癖好!你坐起一些,我替你正骨。”   我只好缓缓坐正,右手撑席,任穆瓴在我左肩上一通揉捏。我痛得几乎断气,下唇已被自己咬至出血,右手几乎将席布抓破,却连一声也不敢发出。恍惚间我似是又听到在凡间新婚那夜杨瓴在我耳边轻柔低呼的那句:“傻女子,疼就喊一声啊……”   我蓦然回神,却只见穆瓴替我正骨后为我左肩绑上纱布与小夹板固定,方才那句话或许只是幻听。穆瓴使出疗伤术,将我身上伤口一一清理。他面上一派淡漠,神情清冷地似要结霜,然其手心却仍温热如昔,我忽而生出一阵眩晕,仿佛全身皆被他指尖抚慰过一般。我心头与身躯皆颤栗不止,却只得哑忍,生怕搅了此刻温存。穆瓴将我伤处理完,不发一语转身走了。   我在寝舍躺了半月,穆瓴每日都来替我换药,全程皆不发一言,只是看我的眼神似乎少了些冷漠。我亦不敢胡乱开口,唯恐说错话又惹他生气,只顺从着他的一举一动。   半月后我已能下地,我便寻了个间隙去找苍晗。我问他我养伤这十数日可有大事,苍晗回道,数日前有传言流出,当年穆少主乃为我族族人所害,两族现下剑拔弩张,梁邕已有于后峒山陈兵之相。   我心道果然丹陟有行动了,此次是梁邕先以复仇为名虚张声势么?看来为疏影补元神之事刻不容缓了,只是疏影元神一旦修复,穆瓴母亲留在他元神里的记忆亦解封了。穆瓴一旦知晓梁邕才是弑父仇人,以他极重亲伦的性子,他会不会一时难以自持,愤而回南地复仇?若此间被梁岐发觉了呢?我若去劝穆瓴复仇之事须得徐徐图之,他却未必信我。我思来想去,深觉此行异常凶险,而为今之计,我只能下手先封了他母亲留下的记忆,待时机成熟时方解开与他去为父母手刃仇人。可是,如何去封他记忆呢?我在四方塔那夜亦看到了许多霸道的潜入旁人元神的禁术,可是这些禁术皆会反噬元神主人,我对穆瓴可下不去手。若用稽识术,穆瓴现下对我并不信任,我如何得手呢……   我沉思良久,终是向苍晗问道:“你可有丹药,将有两千年修为的仙人迷晕又不会伤其自身的?”   苍晗迟疑片刻,方道:“小仙有一安寝药,圣女将之化于手心后以紫薇天火拍入对方额头,可使对方有片刻安眠。圣女要对付之人,可是穆瓴?”   我脸上一热,微微点头。苍晗续道:“若是穆瓴,圣女应加些许药量……并辅以媚术。”   我骇然问:“媚术?为何要用媚术?”   苍晗面露困窘,低低道:“圣女应知晓其故,苍晗不敢胡言冒犯圣女。”   我忐忑不安地敲开穆瓴寝舍,他见是我,微微一愣,问我何事。我说感觉肩背上伤口痒痛,我一人理不来,请他帮我看看。穆瓴沉吟片刻,终是侧身让了我进屋。我褪下上衣,穆瓴细看我伤口后说结痂处已长出肉芽,虽有痒痛却不必担心。我趁他抬头看我时忽而向他绽出一个媚笑,在他失神瞬间我随即手上蓄劲以紫薇天火化出安寝药拍向他额头。穆瓴似是有片刻挣扎,俄顷终是倒在案几上睡了过去。   我抓紧时机以稽识术探入穆瓴元神,此刻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元神里时时有雷电般劲光打来。我费尽力气才堪堪将他母亲那份记忆封上,旋即被一道尖锐凶猛的劲光打了出去。我大伤初愈,方才又经此一出,退出穆瓴元神后我立时浑身脱力,本想趁着穆瓴未醒快步离开,却力不从心。   穆瓴片刻后醒来,瞪着我大怒道:“你入我元神作甚?如今两地备战,你便如此刺探我?你还当我真不敢收拾你!”   我困顿无力,竟趴在穆瓴身边木案上动弹不得,想解释一番却连开口说话亦发不出一音。   穆瓴似是怒极反笑,道:“你方才那一笑是媚术么?既你要如此,我便成全你!”我不明就里,穆瓴却已欺身而上将我推倒在地。他下手将我衣裙呼啦一下撕开,我喉咙里发出两声哑然的道歉与惊呼却无济于事。穆瓴直接下嘴咬在我左颈上,他头一偏却正好撞到我那尚未养好的左肩。见我顿时满脸痛楚之色,他终是避开了我左肩,然手劲未减半分,狠狠扯开我衣襟及里裙……我只觉他双手如火钳般按牢我的身体,其掌心灼热似比我的天火更炽,我却于他钳制下方寸大乱,竟连以意念化出天火护体也忘了……我只恍然忆及那日他反剪了我双手将我绑在温汤边时亦是如现下这般悲怒交加……我神思渐次模糊,终是昏了过去。   我在昏迷中似乎一直在回忆过往。一时是解剑池旁,脸上被我抽了一鞭的穆瓴,一时是竹林小院墙外,被跌落的我砸到的杨瓴。忽又移景,这厢是仙舸里问我可愿意嫁他的穆瓴,那厢是满脸晦暗不明说要纳冯姬入门的杨瓴……   我终是缓缓睁眼,只觉身上已恢复了些力气,不似方才绵软无力了。而方才……我惊羞之下连忙坐起,才发现自己只盖了张毯子,身上一丝不挂。我抓起身边衣物胡乱穿上,忽的想起我约了伯甦今夜子时替我护法,我要向疏影行铸灵术。我抬头见穆瓴正背对着我坐于窗下书案旁,遂轻轻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道:“瓴……穆瓴,我……先回了。”   穆瓴转头看我一眼,旋即又偏过头去,语气似有些厌恶道:“你走罢。”   我陡然生出了几分委屈与倚进他怀中撒娇说理的冲动,但我终是不敢,唯有生生忍下。我欲抚他眼下瘢痕,伸手至半程又隔空缩回,我心酸地咬咬牙,起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凰妹:“哼,你这厮哪是替我正骨,分明是拆骨!还装模作样以疗伤为名吃我豆腐?” 瓴哥:“媳妇你受苦了,快到为夫怀里来让为夫好好疼惜你。” 凰妹:“你还敢对我用强!” 瓴哥:“呜呜,是为夫误会媳妇了……”   ☆、念转情挚   我匆匆忙忙回到寝舍,勉力按下心头酸楚,于房内打坐调息。我原想着历经方才一番变故,我又因封了穆瓴记忆而几近脱力,此刻体内气息应有错乱才是。然我凝神吐纳良久,却未遇半点阻滞,连昏迷前的左肩骨痛都消缓了。我心中纳闷,莫非……是穆瓴替我调伏了缚障?我又想起方才穆瓴强横之举,不禁心头犯憷,不敢再忆及此节。   伯甦如约而至,他端详我片刻,道:“自四方塔归来,你便窝在寝舍养伤足有半月,现下你神色不错,看来你那小白脸对你很是尽心。”   我心中诧异,这半月来穆瓴虽日日来替我疗伤,却都是掩人耳目的,伯甦断不会知晓。我皱眉道:“你说甚么尽心?”   “别装了,我虽未亲见那小子替你疗伤,可你才半月便得大好,如今身上还沾了些许坤罡真元的气息,旁人或许不知其为何物,我却晓得此乃盘古后人修习多年的独门真气呢……”   我听伯甦所言,心里咯噔一下,穆瓴他,竟动用自身真元替我疗伤平障?然而他方才,却那样粗暴待我……我甩甩头,不再惦念此事,转而对伯甦道:“我目下并无大碍,今夜所图之事应可如愿。”   “你权衡无碍便可,铸灵并非易事,你量力而为,切莫强行摧铸,反噬己身了。”伯甦收起方才调笑之态,向我郑重道。   我点点头:“幸而疏影目下还是个胎儿,以我如今修为为其铸灵比为成年仙身简易许多。”   当夜子时,伯甦于右配殿门外下起数道禁制,并在禁制后打坐,为我护法。我盘腿坐于黄梅树下,以凰令将我元神一分为二,做成高鼎之状,将疏影元神种入鼎中。我元神里可供疏影安养破鼎的唯有天火,我只得以天火焚我元神,以期炼种。我双目须得紧密注视鼎内情形,我的身躯则需忍耐着元神分裂与天火自**焚,如同分娩那般的剧痛。   疏影幼小的元神在我的天火里轻摇,一片火光中我不其然想起了怀着思儿时的颠沛流离与思儿出生时的凶险煎熬,还有怀着念儿时的神思匮乏与念儿出生时的痹痛难当……我的女儿们,她们如今又在何方?   及至辰时,我历了四个时辰艰辛铸灵,疏影元神终是破鼎而出,我方得元神归位。由于施术期间我用眼过度以致双目出血,待到术毕我浑身冷汗淋漓唤伯甦进来时,我双目已仅能紧闭歇息,不宜视物了。   我历此一术,全身疼痛堪比妇人难产,术毕后我已神志不清,可全身仍是痛出天外般难受。我不能视物,只得一把抓住伯甦手臂,辨不清自身理智般哭喊:“伯甦,伯甦我快扛不住了,求求你……去把穆瓴叫来陪我,我身上太疼了……”   “施术前你还扭捏地不敢提他,这时又记挂起他来”,伯甦无奈道:“你这般用力扯住我,我如何去请他前来?”   我挣扎了片刻,只觉痛感似减去少许,我仍睁不开眼,便对伯甦道:“伯甦,你且在此罢,莫去叨扰穆瓴……我太疼了,跟你说说话减轻一下……”   “成,你且细说,我听着呢。”   我有气无力,低低道:“我每当遇灾惹祸,都笃定能独力扛过。前番得悉穆瓴要娶亲时我……我险些溺毙在止仙泽,那时我知道已不会再有从天而降的白蛟来救我了,因而我最终拼尽全力爬回岸边。这次我原也作此想,可我心里终是盼他……也是奢念罢了。”   伯甦微微一叹,我继续喃喃道:“我知为何这铸灵是禁术了,这分裂元神最终生出仙胎,实与妇人生产之痛有过之无不及……伯甦,我在凡间,生过两个女儿呢。我头胎难产,彼时我与我侄儿躲于一山洞中,洞外有暴徒因被挑拨而意图抓我去焚烧。我又痛又怕,最终我历一日一夜方生下我的长女思儿……”   我感觉伯甦的手似是颤了一下,我遂放开他手臂,继续道:“我怀上次女时,却遇政局纷杂,我身处异族,不好与穆瓴来往。我不敢告诉他我有了老二,只好带着长女躲起来养胎……你说那个妊妇来宫门当众求我乃诱骗之举,然我深知一个妊妇携着幼女孤身离家是有多么凄凉……”   身上剧痛似又缓上些许,我遂微挪一下四肢,复又道:“我次女念儿,她出生时我身上余毒未清引致早产,险些因出血过多丧命。念儿刚生下那会,她身子很小,哭声跟猫叫那般低弱。我与乳母悉心照料她数月,方养回些身量。你说,那样辛苦得来的两个女儿,我怎会对她们不慈呢?”   “……”   身旁传来低低的呼气声,我身上痛感渐渐疏散过半,俄顷自觉有些乏累。我似是完全沉浸在那段凡世的回忆里,虽有些语无伦次,却仍对伯甦絮絮道:“我未料思儿心系金赏,只以大局为重让陵儿给金赏赐婚以断其念想……哦你还不知道陵儿是谁罢?他是我义姐之子,是个皇帝。可是我亲姐的孙子询儿,他也想当皇帝。有个权臣在朝野独大,他见陵儿不甘任其摆布,便想把陵儿换了。他的一个侄孙很是阴毒,给我下药迷惑我和我侄子,让穆瓴以为我姑侄有苟且,他一下乱了心神,被潜于四周的弓箭手伏击,身中十五箭而死……呜呜……我的夫君他……他死状极惨,我真想替他挡下那十五箭……后来他们还把陵儿也逼死了,换成询儿继位。其实询儿根本没想过要害陵儿,他是被那权臣利用了。询儿与他的原配两情相悦,他们就把询儿原配毒死,让那权臣的女儿继任皇后。”   我觉得身上痛感似又褪去几分,遂翻个身继续道:“我在穆瓴死后,佯装若无其事般,与我侄子于人前厮混,询儿也假作很顺从的模样奉承那个权臣。我等了八年,两千多个日夜里我除了思虑报仇便是眷挂着我的亡夫,等到那个权臣死后,我与询儿灭他满门,我以穆瓴用过的弓,将那权臣侄孙射成刺猬后,便在我与穆瓴曾经的家中自尽了……”忽而似有水滴落在我脸上,我感觉身上不太痛了,遂问伯甦道:“你可是请了穆瓴来?我觉着身上疼痛退去许多……”我神志渐次模糊,终是沉沉陷入了昏睡。   我睁眼时已不知今夕何夕,好一会想到疏影才清醒过来,遂连忙起身下榻欲去跨院瞧她。许是躺久了,我甫一站起便头晕目眩,身下一软倒在榻边。外头脚步响起,穆瓴进来见状忙放下手中盌勺,把我扶回榻上。他轻声问道:“你急着去何处?”   我脱口而出:“疏影元神如何了?可是补齐……”我愣了一下,改口道:“啊不是,她现下……”   穆瓴叹口气道:“你何苦这般强忍剧痛急着替她铸灵?”   我一怔,结巴道:“你……你都……知道了?”   穆瓴忽而拥我入怀,双手避开我左肩却十分用力,不发一语地搂住我,这温暖熟悉的怀抱使我不知所措又贪恋不已。我缩在穆瓴怀里良久,他方轻轻松开我,下颌抵在我额上,温声道:“先服药罢。”   穆瓴端起药盌,执起汤勺递至我嘴边。我本欲说我自己来便可,又想起从前他知悉自己乃思儿生父那夜,亦是如此神色喂我参汤,我只得顺从地就着汤勺将药喝完。穆瓴放下空盌回身抱起我轻声问道:“要去看疏影么?”其声极柔,一如往昔宠溺。我恍然心酸,低头倚在他胸口点头呢喃道:“取上我的埙。”   穆瓴抱我坐到黄梅树下,将我紧搂怀中。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温存有些不适,且想起日前他气我潜入他元神后对我的粗暴行径,遂怯怯道:“我觉着有些力气了,你可否放开手,我且坐起来看看疏影。”   穆瓴闻言轻扶我坐起,我执起陶埙正欲吹奏,穆瓴却伸手将埙拿去,吹起我于凡间时常吹的那曲《春归》。我一怔,未料他竟将此曲旋律记熟,转而又想到他精通音律,寻常乐器到他手中皆能奏出天籁,然而他此前因恨极我,从不曾提及凡间往事,今日怎的这般主动吹出此曲呢?我省起如今南北两地情势繁杂不明,穆瓴此举,未必不存刺探之意。我顿时心下透凉,然穆瓴猝不及防的温情我实在难以招架,况且我大凶将至,或许行即涅槃,此刻便权当此乃真情,享受当下也无憾了。想罢我稍带赧然对穆瓴道:“穆瓴,从未见你吹埙,然你头次吹奏便将我这习埙多年的人比下去了。”   穆瓴目含浅笑,眼下瘢痕亦随眼角微抬,他莞尔道:“待你身子养好些,我抚琴替你伴奏。”   我想起一事,问他道:“我听闻……你造出一柄青锋,可是你迎亲那日使的兵器?我瞧着剑气坚森,很是犀利,可否与我一观?”   穆瓴失笑:“你这才回神些,便又惦记我的兵器?父尊现下闭关,我打算待他出关便将此剑承予父尊查验。你既好奇,我便示予你瞧。”   说罢他祭出青锋,我细看后赞道:“此剑剑身坚锐,剑气锋利,果然物类其主,将来你可得记着也为疏影造一件法器。”   穆瓴仰头看着疏影,问:“云绛,你为何……对疏影如此尽心?”   我怔了怔,方低头娓娓道:“我从前有缘解开跨院封印,初见疏影。许是我只得一兄,无弟无妹,便觉着她十分亲切。师尊将她托付与我,我与她相处百年,彼此从无对话却总有灵犀之感。后来,我怜她身世,又是你的……亲妹,我只觉看顾她乃我义不容辞之事。自凡间归来后……”我鼻头发酸,道:“我每每忆起两个女儿,只觉此生慈缘浅淡,或许……难享天伦,我身边就只疏影这个孩儿了……”我抬头看向金光里悠悠遥遥的疏影,释然道:“与其说是我救了她,不如道乃她赎了我。我有生之年,便尽我最大能力护她至此了。”   穆瓴转头微叹道:“那两个孩儿,只能说命薄……你又何出此等不祥之言……”我见穆瓴眼中微有泪意,想起从前每每谈及女儿他皆悲恸不已,我遂不敢再往下讲,只推说身子乏,请穆瓴扶我回寝舍歇息。   我因施过铸灵术,仙力耗费甚重,穆瓴便留在我寝舍内看顾我,又替我给夫子们请辞了大课。我很想问他外头情势如何,转念一想他未必愿意吐露真言,我还是寻隙去问苍晗好了。哪知穆瓴竟照料我寸步不离,我日间歇息时,他或是守在一旁打坐,或是在右配殿后头煎药做汤羹。见我醒来他便给我递水拿药,还陪着我一道用膳。晚间他给我掖好被角后便倚在我榻边歇息,一应起居几乎与从前凡世在迎紫里那时无异。   我在寝舍息养两日,身上已是松泛许多。穆瓴摆开棋局,邀我手谈。我抿嘴道:“老规矩,先棋让我。”   “都依你的”,穆瓴嘴角微扬,端然道。   “此番可有何彩头?”   “你想要何物?”   我眼珠一转,道:“我若赢了,你且去止仙泽为我钓来两尾活鱼做汤可好?”   穆瓴莞尔:“你嘴馋想吃鱼直说便是,若输棋了你可是算盘落空,还反被我讨了好去。”   我皱眉哼哼:“你笃定会赢我么?若胜了我,你待如何?”   穆瓴忽而轻佻一笑:“无需你劳累,我若胜了,你让我亲一下便成。”   我在仙界甚少与穆瓴如此调笑,闻此言不禁老脸一红,不知如何接口。   “与你玩笑而已”,穆瓴见我窘态,忙温声道:“我若赢了,便让我将你这青丝绾起罢。”穆瓴捧起一缕我因养伤而未梳起的及膝长发,他那宛若墨玉流光的美目里缀满拳拳情意。我似要醉倒其间,心头如同鹿撞,不知所以之下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神不守舍地与穆瓴对弈,未几便已被他杀得丢盔卸甲。穆瓴笑问:“你可是不想吃鱼汤了?”   我抬手擦了擦额间微汗,道:“我许久未摸过棋盘,很是生疏,我仅剩的黑子都一派死气……”   “看你一脑门的汗,先歇上一歇罢。”穆瓴移开棋盘,上前欲扶我躺下。   “我都躺两日了”,我朝穆瓴噘嘴道:“况且胜负还未分,你怎的耍滑呢?”   穆瓴忽而双手环住我柔声道:“你若觉躺累了,这便靠着我歇一阵罢。”   我倚在穆瓴怀里,低低道:“那棋局,我应是得胜无望了罢……”我边叹息边抬手试探地伸向穆瓴衣襟里,握住了他颈间的玉瓶。   穆瓴拉着我手腕无奈道:“瞧你这败兴模样,吃不成鱼汤又盘算起旁的物件来。你真惦着那汤羹,我这便去止仙泽好了。”   穆瓴神色闲适,然其拉我手腕的力道却不小,我忙缩手笑道:“你此话可作数?我在此处坐等喝汤了!”   “我应下你的自会去做,只是,你得让我绾一回发。”   我坐于镜前,穆瓴在我身后执篦替我梳发,其手势轻缓,神色宠溺,全然不似那日在他房中的悍戾。他将我长发徐徐绾起后,稳稳插上凰簪。我凝望镜中一对璧人,我与他,还剩下多少时光得以缱绻静好如斯呢?   穆瓴起身前去止仙泽,我目送他的背影,抬手抚上髻间凰簪。此物由他精心雕琢,在凡间时贯穿了我那一世的悲欢离合,如今仍是触手生凉的温润质感,却在我心底幻化出诡异的悲凉。   穆瓴离开右配殿,我便唤来了苍晗。苍晗为避人耳目,过了半晌方至。我让苍晗长话短说,将外头情形道来。苍晗言蔡邕于后峒山东线陈兵十万,广发檄文声讨丹陟,称其握有罪证,蛟族已故穆少主实乃遭鸾族戕害。当年穆家理政时声望极高,此文一出北地民众立时群情激愤,欲向南地鸾族讨个说法。丹陟发出回文,言蔡邕所发檄文乃子虚乌有,意欲挑起两地纷争而已,并召回了佑族神君,与神君一道于东线对面屯兵迎敌。学宫此时已非久留之地,且过半弟子被族内召回,阿兄也叫我暂离避祸。   苍晗见我神色有异,遂问道:“圣女似有棘手之事?”   我点点头道:“我应是被……蛟族监视了……好在目下我只是行踪被知悉而已,此事不难应对,你且先回,有事再暗中联络。我应于不日内……离开学宫了……”   苍晗走后,我于寝舍静坐调息良久,除了左肩骨裂伤尚未完全痊愈外,我并未觉出身上有何不妥。穆瓴的坤罡真元在我五内流注,为我养气平障,并无异状。   我轻抚髻间凰簪,思虑良久。正出神间,穆瓴轻拂我额前碎发,道:“云绛,别发呆,汤做好了。”   我立时回过神来,穆瓴端了汤盌递至眼前。他认真注视我喝汤,朝我道:“今夜我需去守原,不能在此陪你了。”   我连忙道:“你怎的不早说,守原辛苦,你且速速在此眯一阵再去也不迟。”   穆瓴轻笑一声,道:“那倒不必。我现下便去了,你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天亮我守原归来再瞧你。”   我点头温然应下,看着穆瓴身影依依消失于夜色中。我散下发髻,将凰簪握于掌心,如同从前摩挲玉瓶那般抚摸着凰簪。我于凡间时,那玉瓶已被我把玩得带了灵性,现下这凰簪亦是如此。我看着簪身上那个笔锋苍劲的“绛”字隐隐泛起的银光,终是满心委屈地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是为夫错怪你了(┯_┯) 凰妹:哼,让我受了这么大委屈……你还偷听我跟伯甦聊天?! 瓴哥:媳妇别气,为夫日日做鱼汤给你可好? 凰妹:好歹你也是幼时长于水里的,这么不留情面啊(???_??) 瓴哥:…… 作者碎碎念:请保护止仙泽生态平衡……   ☆、情深缘灭   穆瓴翌日一早便来到右配殿与我一道瞧疏影,我看他并无疲困之态,想必是守原归来已自去洗漱后方过来的。我装作无意道:“你怎的如此急切来此,当心被旁人发觉了!”   穆瓴轻笑:“我兄妹之事,只你与伯甦知悉,我掩了行踪到此,外人并未发觉。”   我问道:“今日乃师尊闭关转轮正日,上回是我与伯甦,这回应是你与梁岐师兄去静修罢?”   “我下晌便去,修至夜半方与岐兄换值。”穆瓴端详我一番,问道:“你今日气色不错,可是回过些神了?”   我朝穆瓴盈盈一揖,笑道:“我已无恙,这几日劳你如此悉心照料,目下空当,你快回寝舍歇一歇罢!”   穆瓴望着我失神片刻,忽而切切道:“我在此歇息,可好?”   我闻言一愣,复娇声应道:“自是无碍。”   穆瓴斜倚于榻边闭目养神,我将窗纱徐徐放下,日光遂疏疏落落映入窗前。满室静谧中传来穆瓴宁和的呼吸,以及幽暗中他颈间玉瓶透过月白衣襟偶或闪现的点点微渺莹然,与我凰簪簪身那“绛”字所泛起的银光遥遥相接。   穆瓴动身去往师尊闭关处静修后,我独自来到止仙泽水边,于荻花荡中,吹起那曲《断殇》。彼时荻花正值盛放,落花如飘雪般纷飞而过,良辰美景如斯,却奈何世情衰恶,南北两地群魔乱舞,竟是连昭禺学宫这清修之地亦难幸免。我吹着断殇,然究竟何时方能如师尊所盼断殇去苦呢?   月影初升,有清泠琴声和着我的埙音缓缓靠近荻花荡,是穆瓴坐于仙舸船头抚琴。一曲终后,我问他:“你今夜不是须静修至亥时末么?”   穆瓴一脸情真意切,温声道:“我与岐兄换了静修时位,回来看看你。”他此情此语,竟与当年我暗会陵儿后那日晚间他回驿馆看我时如出一辙。我倒抽口冷气,双腿一软跌坐地上。穆瓴自凡间归来,极少提及往事,现下他与过往极致柔情无异,他终是决意要今夜对我下手了么?他如何谋划呢?可是要动手杀了我?   穆瓴见我忽而倒地,忙上前扶我,奇道:“我未曾出言恫吓,你怎的如同见了猛鬼恶兽般慌张?可是伤处还未好利索?”   我勉力稳住心神笑道:“无事,一时脚滑而已。”我环顾四下,朝穆瓴嫣然一笑道:“我昔日曾于此处醉酒,舞了半阙,你今夜可否抚琴一曲替我伴奏,助我将此曲舞完?”   穆瓴点头应下:“你勿再脚滑便可。”   一时间琴声清越,我化出一身羽衣,于荻花芳菲间翩然起舞。彼时学宫弟子所剩无几,整个荻花荡万籁俱寂,若是我与穆瓴二人永存于此处天地,应有多美。   一曲终结,我站于穆瓴面前,静待他向我走近,忽觉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羊羔。他一手轻抚我发间凰簪,一手捧起我半垂的长发悠然道:“你秀发如瀑,绾上此簪一舞动人……云绛,此后可否只舞与我独赏?”   我脑内升起一片迷离,竟脱口而出道:“你是我夫君,我自当从你。”   穆瓴被我此言一激,忽而将我拦腰抱起行至仙舸内。他吻上我侧脸,耳垂,颈脖,锁骨……我被他吻得浑身酥软,不由自主抬手在他胸前欲将他推离。他双手握上我手腕并朝两边拉开,旋即回手解开我上裳,徐徐褪尽我身上衣衫,动作轻缓中似又有一分急切,但全无那日我探他元神后的半分凶横。穆瓴将我压于身下,一手游走于我双膝并缓缓上移,炽热掌心抚过我髀间,一如我身为史绛时与他新婚夜那般柔情万丈。我被他掌心温暖熨帖,不由得颤栗难耐。穆瓴忙俯身搂紧我,切切道:“冷了?”我点头刚想嘟哝一句“此处太凉”,然话未出口却觉身下一紧,穆瓴按捺不住的热情在我体内窜动。他又低头吻住我双唇,将我尚未出口的惊呼封实。   穆瓴在我身上驰骋,他颈间玉瓶坠于系带上,垂在我眉心,随着他起双肩起伏,玉瓶在我额前腠理一下一下划出润泽邃密的触感。我心间被带出一股稠密的酸甜,伴着悸痛与无奈霎时溢满全身。我在置身云端般的快感里,灵枢却渐转清明,脑中竟蓦然闪现那夜在四方塔寻书时瞥到的一册孤本所述。   “策魂蛊虫,随上古诸神鏖战时遗落后峒山……施蛊之初,施受者各持同质器,蛊匿于施者器,藉受者身持同质器之便以幽光伺探,数日得通,遂于施受两方情欢交融,受者迷乱之际驻入,乃成。”   我的凰簪与穆瓴的玉瓶皆出自他手,同为茜玉所琢。这段时日,穆瓴一改往日冷漠,对我极尽宠溺温柔,还有凰簪与玉瓶上隐现的银光……原是他这种种浓情蜜爱,皆是为着向我下蛊罢了!我本已算得涅槃日近,如今又遭心爱之人假意怜惜,我悲屈难当,在穆瓴身下忽而啜泣不止。   穆瓴讶然,停下律动俯身吻我眼角泪痕,柔声道:“傻女子,可是疼了?”   我心酸道:“你,你可会弃我?”   穆瓴在我耳畔轻喘:“莫胡言,过了今夜,你我永不分离……”   仙舸在大泽上荡漾,船身轻摇,水面晃出阵阵时急时缓的水波,一浪一浪传向远方。仙舸在水上摇曳良久,月上中天时终是徐徐停歇。   穆瓴轻手替我穿回衣裳,绾起长发,又搂住我柔声问:“云绛,身上可有不适?”   我满脸绯红,只轻抚穆瓴眼下瘢痕,娇羞道:“我身子困乏,可否留在此处歇息?”   穆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道:“你且在此好生歇着,我自往父尊处换岐兄静修去了。”   穆瓴站起欲步出仙舸,我坐于他身后,伸手拉住他月白衣角,目光依依流连于他笔挺身姿上。穆瓴转身问我何事,我定下心神,道:“你的表弟,可有安置妥当?”   穆瓴星眸里的柔情黯下,沉默片刻方低低道:“旁人只道我新近失妻,表弟已归其族亲处隐姓埋名。”   我目送穆瓴离开仙舸,方解下凰簪,轻轻置于身畔桌案上。我凝眸注视,只见那凰首姿态栩栩如生,凰尾麟羽纤毫毕现,簪身“绛”字笔锋刚劲中又于转折处暗显圆柔,可见此簪当初于穆瓴手里镌刻时,他是何等细致用心。然往昔深情,如今却化为乌有,只剩下了假意温存与算计猜疑。我把心一横放下凰簪,拭泪起身,收起心痛落寞回了仙岛。我行至左配殿门旁,静候梁岐。   我回想在学宫修习这数百年间,与梁岐暗里交锋有数次,我与他似是总在推测对方心思,然明面上却鲜有交情。当深夜归寝的梁岐,看到月色中无声伫立于他房门外的我时,略有讶异地问道:“云绛师妹?你在此,候我?”   我注视他片刻,倏然开口道:“梁邕今日得了个儿子。”钟离妍两个时辰前产子,梁岐在师尊处静修,应未及收到此讯。   梁岐闻言后面色未曾有变,他道:“师妹有心了,竟对家叔之事如此在意。”   我淡淡道:“梁岐师兄,昔年我初入学宫,年少无知,是你让我参到不少世故。也幸而师兄你不曾对我痛下杀手,虽我不知是梁邕惧于师尊之威不敢让你造次,或是你宅心仁厚不忍害我性命,我总归要致谢与你。”   梁岐面上一副了然神色道:“既师妹你已知晓实情,那我们亦不需说暗话了。如今两地情势日渐告急,师妹还是速回令兄处,我们堂堂正正战一场。”   我讥讽道:“你将我暗戮于此地,岂不方便?”   梁岐冷笑:“师妹多虑了,我蛟族男儿光明正大,行军打仗何需行刺你一女子,如此亦胜之不武。”   “那么,你便是要我死在军前?”我惨笑一声:“我的师兄,你且告诉我,你们的谋划,穆瓴他知晓几分?”   梁岐目露不忍,看我许久方道:“穆瓴他,并不愿取你性命……”   我忽而很想怒问一句“不取我性命,便向我下策魂以悉我心思?”我怒极反笑,按下心头怨恨,朝梁岐轻蔑道:“原来你方才所说的光明正大,便是如此行径……梁岐,我知你非短利小人,只盼你念及与穆瓴多年师兄弟情谊,来日大义当前时,你能稳持初心,不护短徇私。你既开口让我离去,我走便是!云绛今日别过,后会,无期!”我一拂衣袖,转身扬长而去。   我径直走进伯甦寝舍,向他一揖到底,正式将疏影托付于他。疏影元神业已补齐,应可在三月后降生成人形婴儿。因有我以元神为她铸灵之故,疏影将顶着我的面目直到千岁后才逐渐褪去,显出她原来相貌。我十分企盼看到她降生,伴她成长,可惜已无此机缘。如今大战在即,伯甦非蛟非鸾,他答应我不掺和战局,无论哪方得胜,皆隐下疏影身世,以及保下疏影的黄蛟真身不示于人前。   “你,去意已决了?”伯甦一手支颐,一如既往的闲适语气里隐含了些许叹惋。   “我早已难容于此”,我苦笑道:“我一意坚持,只盼着良人归心……奈何终究是以作茧自缚收场。”   “往事若不堪,你且放开执念罢,或可有绝处逢生之机”,伯甦抬眼望向后殿方位,道:“师尊于后殿住所,有平地临川的居象,你离去前,且往那处碰一碰运气也好!”伯甦将一物递至我手上,道:“此乃符令,你拿去置于师尊居所后院门前,那处禁制自启。”   我依言去到师尊居处后院,果见此处后头紧临一峰,山体一侧有些微剥脱之貌。我暗自掐算,此处正合“九死一生”之气。我心道伯甦还真是有心,遂走近那处细看,只见绝壁下现一龛台,竟是穆少主夫妻灵位。我心中一酸,穆瓴与我在凡间抑或极地,皆无多少长辈慈缘。我想起凡间时在杨家祖坟祭祖的情形,肃然以儿媳晚辈礼下拜,祈求穆少主夫妇在天之灵,护佑穆瓴兄妹平安。   今夜繁星满天,我凄然一笑,决然离去。   与伯甦在四方塔寻铸灵之法那夜,我看到了策魂施蛊与解蛊术的原册孤本。策魂下蛊三日后蛊虫起效,施蛊者方得以洞悉受蛊者行踪动向,因此我须在这三日内与阿兄布好全局。梁岐既要将我放虎归山,通过我刺探鸾族军情,那我便将计就计,将我想让他知悉的军情报予他。   我下山回了南地找阿兄,彼时他正于后峒山东线布防,丹陟于中军坐镇。梁邕在东线布下重兵,阿兄道他已探明此次战事实乃丹陟与梁邕勾结,欲以乱军除掉我们兄妹后,以南地鸾族神君圣女战死谢罪之名,平息北地蛟族怒火。然梁邕似乎并不满于替丹陟除我兄妹之事做嫁衣,欲混水摸鱼从西线掠去一些鸾族与重明族的地界,有直逼鸾族腹地之虞。   我沉思半晌,方对阿兄道:“我有一计,可诱杀梁邕。如今他在何处?我去会会他。”   “我部下探得梁邕如今于西线处暗中陈兵埋伏,欲进犯重明族。”   “梁邕此举,不过是欲夺重明领地,以便日后挟此咽喉要塞进击鸾族”,我以指腹轻点木案,冷笑道:“胃口真大!”   我遂与阿兄定计,我往西线诱杀梁邕,事成后东线蛟军军心不稳时,阿兄趁乱掩杀过去。丹陟若见此情势必定惊惶,阿兄趁其大意之际下手诛杀丹陟,并作出丹陟死于东线蛟军埋伏之象。阿兄问我道:“诱杀梁邕并非易事,你可有胜算?”   我点头:“我心中已有计较,阿兄静候佳音便可。”我想起钟离妍,遂朝阿兄道:“战事纷乱,钟离妍那处阿兄须得多多上心,以保她母子平安。”   阿兄闻言一怔,忽而转头望向门外。我随阿兄目光看去,只见门外暖阳和煦,阿兄俊逸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与当日钟离妍面朝日光时同样的神色。我眨眨眼,再朝阿兄望去,他却已神色如常,仿佛方才我所见乃幻象那般。阿兄向我道:“梁邕的后宅,钟离妍打理得游刃有余,你放心就是。”   阿兄又问我要带去多少人马,我只说人多眼杂,遂带上当日奉金蛋的那八十一玄鸟,往西线而去。   临行前,我与阿兄置酒道别,我深望阿兄一眼,此生手足缘尽,我几欲落泪,又恐乱他心神,遂狠心转身离去,并悄悄将一封留书托给阿兄一心腹,嘱其三日后方可承上此信。   我来到西线,将西线原有驻军后撤数百里,并在与蛟军埋伏处一河之隔布下迷障,蛟军隔河远眺我处似是连营百里。我对那八十一玄鸟道出我已存死志,这些玄鸟原本早已寿尽,只因我兄妹仙泽庇护方得延寿,若我一朝殒命,他们便无续命之源。玄鸟们领命,在我所施迷障中作出千军万马的假象来。   三日后,策魂蛊动。我陈兵西线以八十一玄鸟虚张声势,然西线并无驻军,实乃薄弱之地这一军情经蛊虫透至穆瓴处,蛟军遂前来袭营。   穆瓴身世未曾公开,梁邕只道其为盘古后人,又是蛟身,对穆瓴应当很是笼络,否则也不会坐视穆瓴与幽禁于丹陟处的“表妹”做亲。只是穆瓴迎亲路上出了“变故”,梁邕担心这走脱的穆少主“外甥女”将当年丹陟追杀穆少主的旧事公诸于世,方先下手为强,与丹陟联手做下这一场恶毒阴谋各取所需。而穆瓴幼时记忆已然解封,又因我封了他母亲留下的记忆,他只知身世却不知害其父母的元凶并非丹陟一人,还有梁邕。他此次与梁家一道对付鸾族,私心里应是为报亲仇而来。我在梁岐处试探得知穆瓴对我仍存有怜悯之心,且穆瓴因蛊而知我去向,我遂笃定此番带兵前来袭营之人,当是穆瓴。   我化出一身羽衣,立于主营中。玄鸟被蛟军尽灭后,穆瓴循着蛊虫的方位,步入主营。他见我孤身一人着霓裳华服立于面前,神情有一丝愣怔。我灿然一笑道:“郎君琴艺高超,本圣女心慕多时,可否请君为本圣女抚琴一曲,容我将日前所舞之下阙承献予君?”穆瓴眼中闪过犹豫,知我已无退路,他遂将部下遣出营外,祭出伏羲琴轻抚起来。   我闻声起舞,羽衣翩飞间我心如刀绞,面上却仍是展颜娇笑。此番,或是我与他最后一次温情互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我是一片真意在仙舸里与你……欢好…… 凰妹:哼! 瓴哥:下蛊只是……担心你又抛下为夫跑掉了…… 凰妹:哼哼! 瓴哥:啊啊,确是为夫的不是…… 凰妹:哼!哼!哼! 瓴哥(探头):媳妇你怎的学那小彘拱着鼻子叫呢? 凰妹:(*`?з?)?? 作者:瓴哥你还是老实些,这当口居然还在贫嘴,当心你以后……没有以后了(???_??)   ☆、断殇谢世   一曲舞罢,我逆行内息强压心头血脉翻涌,缓缓坐下,与穆瓴四目相对。   穆瓴一双如玉美目,如今虽蒙上阴翳,却仍是看得我心旌摇曳;他左眼下那一道浅浅癍痕,多年于我魂牵梦绕。我细看一遍他的容貌,方徐徐开口:“我日前与方才所舞,皆是凰舞。日前那是‘凰之于飞’,方才这是‘凰之涅槃’。”我顿一顿,问道:“瓴君,你今日前来,梁邕可知?”   穆瓴点头,皱眉道:“云绛,你可愿意,此后不再涉足鸾族中事?”   我怛然一笑,问道:“若我求你莫再听信梁邕,你可情愿?”   穆瓴一时语塞,我复道:“梁邕他,并非善类……”   “丹陟毒手害我父母,此番梁邕出头声讨,虽有惺惺作态假义谋私之嫌,于我而言却亦是个雪恨良机。丹陟与你兄妹本已不和,此番你何苦助纣为虐?”   我闻穆瓴此言忽而心中大恸,哽咽道:“我活这两世,一世为凰,一世为人,皆是困于情义,左右为难。瓴君,我早已心生厌倦。”   穆瓴抬手抚上我侧脸,星眸中满含怜惜,恻然道:“你既不愿身陷这纷杂乱局,现下便随我归去可好?”穆瓴握住我手,殷殷道:“你且将余事放心交托于我,我自会料理妥当,你的兄长亦可全身而退。”   若无穆瓴施蛊在先,他如此深情款款,我定当沉沦。我幽幽一叹道:“世事沧桑,我如何苟活于你身后,坐视两族相争战乱纷起?”我转头遥望苍穹,惶然道:“片刻之后,我盼着这一切能彻底解脱。”   我心血翻滚,内息已按捺不住。我呕出一口鲜血,穆瓴连忙上前扶我,我趁他不备时手上蓄劲向他下了定身咒。   我移至穆瓴身旁坐下,伸手环住他肩头,稍稍平复一下内息,对他轻声道:“瓴君,我心里除你外别无旁人,我与泸楠从无苟且……只是那时,我力薄无能,无法保住一心想护的亲人。如今,我唯有倾尽一己之力,全我鸾族圣女之责。”   穆瓴不能动弹,我见他神情错愕,遂轻手抚上他脸上鞭痕,在他耳边呢喃道:“策魂解蛊其中一法,需得受蛊者给自己下大行咒,再配以施蛊者策动法器认定受蛊者。我方才所舞涅槃,于凰而言,便是大行。”穆瓴目露惊疑,我复道:“方才你抚琴为我伴奏,伏羲琴已将我认定。我片刻后将飞出离此处百步之地,伏羲琴感知我飞离,便会朝我发出箭气。我的形体随之毁灭,我的元神将一分为二,各自封印于施蛊者身上与施蛊者法器里。”   穆瓴星眸里溢满惊怒与惶恐,我伸手抱住他道:“瓴君,你从前说过,我若神形俱灭,你便随我一道去。不想你一语成谶,只是我亦知,这话不可作数。你必定要得享天年,况且……你必须替你父母手刃仇人。”我坐起,对穆瓴郑重道:“我那日入你元神,封起了你母亲留下的记忆。梁邕若见我神形俱灭,必会带兵杀来。我死后你母亲留下那份记忆随即解封,梁邕不知你身世,你可趁梁邕带兵追至此处时寻机复仇,并亮出你乃穆少主遗孤的身份,回仙岛黄梅树下取回你母亲当年藏下的梁邕与丹陟勾结罪证。”我忍下心头哀痛,苦笑:“我一死,当能熄去蛟族族众三分怒火罢?我阿兄也已定计,诛杀丹陟。如此一来,南北两地生灵,便可免遭涂炭,我之救赎,亦是功德圆满了。”   我心头气血已然翻涌难平,满头长发松散披落,加于穆瓴身上的定身咒亦是松动起来。知自己大限已至,我缓缓站起,忽见我的长发已由及膝长至及地,心道我方才殚精竭虑以伏羲琴为杀器舞出大行咒,竟炼出了九重天火的第七重涅槃之火。然而我与穆瓴,已走至末路,我心灰意冷且行将就木,天火炼得如何我也不需理会了。   我显出真身,伴着一声凰鸣飞出主营。身后传来穆瓴脱开定身咒后一声悲怒绝望的呼喊:“阿凰,为夫错了,别离开我!”我飞出百步,回头只见伏羲琴飞射而出的玄色箭气,挟着劲风纷纷钉在我身上。我浑不觉痛,只想起杨瓴中箭身亡的情形,心中庆幸现下中箭的不再是他。我神思渐灭,耳畔传来穆瓴撕心裂肺的哀嚎:“阿凰!阿凰……”   自凡间归来,我终是听到穆瓴唤我在凡间时的小名。我奋力睁眼,循声望去,在我闭眼前,我见到了左眼下肤色光洁癍痕退却,腮边挂着泪珠的穆瓴。   伏羲琴的凌厉锐气在我身上激荡,我的形体四分五裂后化作了灰烬。我的元神则一分为二,其一封入穆瓴身上,在他心口处留下一抹浅浅的凰首烙印;而伏羲琴的梧桐木琴身则现出了凰尾麟羽的斑纹。   涅槃后的我无知无觉,不生不灭地随着极地流过千载光阴。   穆瓴在我寂灭后,自他元神内解封的记忆里知悉了他的身世过往。他没有迟疑,假意骗过梁邕取得兵权后却未曾领兵往南地突进,只称那退守的西线鸾军因圣女战死,此时正严阵以待,蛟军若冒进与其哀兵正面冲突难有胜算。穆瓴暗中回了仙岛取出他母亲遗下的罪证,随即召集起穆家族亲声讨梁邕。失了兵权与民望的梁邕走投无路,欲去寻正往西撤兵的梁岐避难,却在出逃路上被穆瓴斩于剑下。   梁岐于东线回师前,先派兵往南地攻来,虚晃一枪后在鸾军始料未及时忽而撤退。丹陟惊闻梁邕已遭诛杀,未及反应,阿兄瞅准时机在兵荒马乱中将其带至死地,丹陟与其党羽皆被蛟军伏兵屠杀。南北两地纷争,在南地失了君王与佑族圣女,北地亦亡了君主且几近内乱中,消弥终结。   梁岐在东线挥师返回,于半途中与穆瓴狭路相逢。梁岐于东线驻守时,手下雄兵皆为精锐且尽忠于梁家,而穆瓴自梁邕处夺来的人马虽数倍于梁岐,其内却人心不一。二人于军前相遇,却早已不复学宫同窗的心肠了。   “你叔父已死,我父母大仇得报,南地罪魁亦已伏诛,极地已是太平。”穆瓴不疾不徐道。   “你是穆氏嫡系唯一嫡孙,还是盘古遗脉,这北地继君之位,你乃众望所归。”梁岐切切道。   “你我同窗数百年,我是何心思你也应猜出个大概了”,穆瓴遥望天际,“此番两地争端,皆由你叔父与丹陟而起。你叔父虽狠毒,亦罪不及后,你且去寻你那堂弟,各自安生。吾痛失爱妻,再不愿卷进这是非里头虚耗。”   “你竟欲舍去你祖辈名位?然你既做此决算,你族人亦不会轻易放弃。”梁岐一脸惋惜道。   “我性情如何你并非一无所知,就莫再出言试探了”,穆瓴淡淡道:“你从前与云绛的恩怨,我亦有坐视的过失。云绛此番行反间计破局,她也……珠沉玉碎,但愿,北地莫再起动乱。”   梁岐掂量过穆氏与梁氏兵力,终是默然垂首。   梁邕在北地经营日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穆瓴无心夺位,又不愿再起内战,遂在各方博弈过后,北地之君由钟离妍之子梁稷继位,梁家与穆家搁置恩怨,共同辅政。   上暝元尊仍在闭关,昭禺学宫暂由伯甦主持。穆瓴回了玄杞峰,他自荆泉瀑布攀崖,在我当初炼出红莲业火之处驻足凝望,在解剑池旁不由自主地抚着左眼下瘢痕已退的皮肉,在石楼中庭我的席位上静坐,在荻花荡里拿着我的埙吹奏,在止仙泽上乘仙舸抚琴……最终他回到仙岛寝舍里,将凰簪与我的彻云鞭归置于一处。他又想起我送他的生辰礼物,遂小心翼翼地将那套茶器取出。在望见我描到茶壶上的银龙出水图样时,穆瓴终是握着茶壶泣不成声。   南北两地不再剑拔弩张,学子们纷纷返回学宫修习。疏影的仙胎终于成形,安然自黄梅树上降生。穆瓴抱着疏影在父母灵前祭拜过后,便将疏影托付给伯甦与穆家族亲。   伯甦问他缘由,穆瓴道:“疏影会顶着阿凰的八分样貌长大直至成年后,我瞧着心里难免伤感”,他深吸口气道:“我将远行游学,不知何日是头……听阿凰讲,师兄你从前对疏影很是尽心照料,疏影跟着族亲居住,又可得师兄的教导,待父尊出关来,见到疏影定然欣慰。”   穆瓴将北地与学宫诸事打点完毕,便取道后峒山南麓。他手执我的彻云鞭,循着气息来到了梧桐谷前。阿兄闻讯而来,见到穆瓴立时祭出破云戟朝穆瓴劈去,却又在穆瓴身前半尺处止住。阿兄喘了口气,喝问:“吾妹已逝,你来此做甚?”   穆瓴将彻云鞭递上,肃然道:“此乃吾妻遗物,请神君代为存留……”阿兄闻言再也按捺不住,未等穆瓴说完便上前朝他兜脸一拳挥去。   阿兄对跌坐于地的穆瓴怒道:“你竟还有脸称绛儿为妻?绛儿对你深情厚意,你狠心把她厌弃后又假意利用她,她却在遗书里仍为你一一辩解,并嘱我劝你莫要轻生!你这龌龊下作的伪君子,真愧为盘古后人!”阿兄夺过彻云鞭,恨声开口:“你孤身一人到此自投罗网,本君看在吾妹已替你求过一次情,这便饶你性命,你速速回北地去,莫再来了!”   穆瓴自地上缓缓站起,对着阿兄一揖,端然道:“神君请听在下一言,梧桐谷灵气四溢,乃养育神君兄妹之所,请神君将彻云鞭养在谷中灵气最盛处。在下不才,承了外祖父盘古血脉,只待有朝一日,在下修得正身,便会归来以吾妻法器为引,重塑吾妻形体,重铸吾妻元神……”穆瓴想起我神形俱灭时的情境,竟一时哽咽说不下去了。   “你欲修成应龙?”阿兄有些不可置信,“你们北地蛟族存世已有数千载,却从未有修得此道的……罢罢罢,彻云鞭我自会保管好,你且自便,本君不再奉陪。”阿兄转身走回谷内,颤抖着轻抚彻云鞭,终是落下泪来。   穆瓴贪恋地再望了彻云鞭一眼,方敛下心神,擦干眼泪步出梧桐谷。   极地自远古便有传言:蛟潜渊而渡化,千年遂为龙。   穆瓴不再轻易理会南北争端,一意修行游学,每年只于疏影生辰那日携她祭拜父母。穆氏与梁氏双方偶有异端,穆氏族人尝寻穆瓴持议,穆瓴却道,目下南地由神君扶先君苍珽幼子继位,北地两家共同秉政,方是两地长治久安之本,只勿出大乱便可。   如此千年过去,已长至千岁的疏影虽在化成人形时仍是顶着与我肖似的容貌,然而其真身却如穆瓴那般异于同族,是为北地仅有的一条黄蛟。   阿兄从初时对穆瓴的极度猜疑,到后来看出了穆瓴清修的决心,他终是应允穆瓴可随时出入梧桐谷。   千载时光荏苒而过,穆瓴真身通体现出银白光晕,背上修出双翼,蛟首长出龙角。在后峒山一处极寒的峰顶天池中,穆瓴苦修百年,终是自池底腾踯出水,飞升应龙。   彼时梧桐谷中空无一人,整个山谷被穆瓴下了结界封住。飞升后的穆瓴将彻云鞭放入我诞生时的金蛋中,唤出云雨蒸腾于侧。他昼夜不休,以意念将仙力源源不绝注入金蛋内,并连着诵经足有八十一日。   事毕后穆瓴几近虚脱,可他只浅眠了半晌便醒来。他忽觉脸上稍有异样,遂随手化出一面水镜细瞧,原是他左眼下瘢痕竟有些显现。穆瓴大喜过望,忙奔至金蛋处,只见我的身体已在金蛋内现出人形。我此刻亦是渐次有了些许知觉,虽仍是目不得视口不得言,却在虚空里听见了穆瓴温润又带了沉痛的呼唤:“阿凰,阿凰……”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疼吗? 凰妹:很疼╯▂╰ 瓴哥:你把一半元神封印在为夫心上,为夫想你一次就锥心疼一次…… 凰妹:我下次封在你手上耍耍? 瓴哥(惊恐):还有下次?!媳妇你欺负为夫还不带重样的……(?;︵;`) 作者:活该→_→   ☆、涅槃重聚   上暝元尊业已钝化入世,昭禺学宫由伯甦掌管。伯甦闻穆瓴重塑出我的形体,遂携疏影一道随了穆瓴前往梧桐谷。穆瓴为我元神施术铸灵时,伯甦为其护法。   铸灵术相当霸道,且我与疏影仙胎不同,我乃自远古而生的成年神兽,因此为我铸灵亦比疏影那时难上许多。伯甦见穆瓴为我塑出形体已是万分艰辛,便劝穆瓴先缓上数日再行铸灵。穆瓴不愿耽搁,只歇了一日便开坛作法。他先用内息将我一分为二的元神自他心头与伏羲琴内催出,只这一轮便已使穆瓴大汗淋漓,吐血不止。穆瓴稍稍平息一下,复又将他自身元神分裂为鼎,将我的元神置于其中炼化。   穆瓴炼化了三日三夜,亦是历了三日彻骨剧痛,方将我元神铸成。伯甦与疏影待坛口禁制方解便立时奔入,扶起了现出原形倒地不起的穆瓴,疏影低低叹道:“兄长他为了阿嫂也是拼了命。”   伯甦觑了疏影一眼,转而望向不远处沉睡于金蛋中的我,悠悠道:“她当年为你穆家兄妹做的事,决不比你兄长为她做的少。她是否愿意当你的阿嫂还是两说,但是她却当得起你的阿姊。那时她与你无亲无故,就因师尊所托,便认下你作小妹,一直照顾你直至为你铸灵。”   疏影闻言一脸钦慕,对伯甦道:“甦君,你竟知晓如此唏嘘的过往?你再多说些从前与阿姊和兄长的旧事罢!”   伯甦一贯闲适的神情有了丝松动,他皱眉道:“本君已对你说过数次,莫要如此唤本君……”   疏影嘻嘻一笑:“我如此唤你亦有数百年,你竟仍未习惯?”   伯甦摇摇头,不再理会疏影的胡搅蛮缠,只吩咐她先看顾着金蛋内的我,而他则为穆瓴渡了一阵仙气,并将他安置于金蛋近旁。   我在金蛋生气勃勃的给养中渐次复苏,将醒未醒的迷茫之际,总有穆瓴声声低唤入耳。   而我涅槃的千年里这一切人事,我皆未知觉。   在穆瓴为我铸灵一月后,我破开混沌,悠悠转醒。我徐徐撑开双睑,只见身侧桐花并菩提子遍布,以及靠在榻边低头打盹的白衣男子。彼时我脑中记忆错杂,过往人事皆不甚清晰,只觉眼前之人左眼下一抹浅浅瘢痕似是与我有千丝万缕的交集。我心头蓦然一热,竟不由自主坐起,仰头吻上那道瘢痕。   白衣男子惊醒,他长睫下的如玉美目里倒映出我的身影,只见他一动不动注视我许久,忽而伸手将我紧拥在怀。我感觉他浑身颤抖不已,耳畔传来如同我将醒未醒那时听到的声声低唤:“阿凰,阿凰……”   我低喃:“你是何人?”白衣男子身躯一僵,我连忙抬手轻拭他眼中热泪,又轻声问他道:“我又是何人?”   白衣男子在我腮边落下一吻,柔声道:“你且想一想。”   我闭眼沉思片刻,方睁眼道:“瓴君?穆瓴?你是我夫君么?”   “你这狠心的女子,将为夫抛下千年……”穆瓴口出责备之语,神情却甚为欢愉,他又问道:“阿凰,你还能记起多少往事?”   我羞愧摇头道:“我记不得了,瓴君,我为何竟抛下你这许久光阴?你可否与我说说?”   穆瓴张嘴欲言,却忽而咳嗽不止。我慌忙替他拍背,下意识循着习惯欲施术为他顺气。穆瓴一把拉住我手,断续道:“你才醒来……切莫……咳咳……过早施……咳咳……仙术……”   外间行入一青衣男子并一黄衣少女,二人皆快步上前来扶住穆瓴与我。那青衣男子面容俊朗,神情淡然,看向我时却有一丝久别重逢之喜匿于眼底。他先替我诊脉,黄衣少女则搀着穆瓴斜倚于一旁。   青衣男子为我诊过脉后,便对黄衣少女道:“疏影,你先在此处陪着她,我带你兄长到一旁歇歇。”说罢他搀起穆瓴,往外间走去。   我对那黄衣女子道:“你名唤疏影?我听着很是熟悉。”   黄衣少女笑了:“那是自然,我的名字本就是阿姊你取的呀!”   我不禁讶然:“竟有这等渊源,我都记不真切……你是疏影,疏影,啊,我脑中好似有些印迹呢,这便……”,我四处张望,道:“我的埙在何处?”   疏影闻言旋即回身下榻,不一阵便将埙塞到我手里。她噘嘴道:“这埙阿兄一直宝贝着呢,我要他吹一曲为我伴舞,他却仅在这梧桐谷中瞧着阿姊你的法器才肯吹奏。”疏影轻扯我衣袖道:“甦君说从前我还在黄梅树上未得降生时,阿姊你时常在树下吹埙助我早日补全胎身”,疏影眼睛一转,俏皮道:“现下我想听阿姊吹埙呢!”   我遂执起陶埙,循着脑中零碎片断吹起《将军令》来。我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调,疏影却仍是拍手叫好,还直说比他兄长和甦君吹的悦耳。我被疏影胡夸一顿,更是卖力吹奏。一曲吹罢,我想到方才疏影提到的“甦君”,只觉此人似曾相识,我遂凝神竭力回想,然我不得其法,脑中记忆如同一团乱麻。许是用脑太过,我眼前一黑,胸中气闷并内息翻腾,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我再次睁眼醒来时,疏影正坐于我身旁,只见她眼圈泛红,娇巧的眉心微微蹙起,嘴角却仍是含了些微笑意,道:“阿姊你这回睡了三日,兄长与甦君责备我,说阿姊你才刚醒转,我就劳累你吹埙取乐,以致你体力不支……可是,阿姊你当真吹得比他二人悦耳呀,他二人音律技法高超,奏出的曲子不带一丝情感,听起来瘆人得紧……”   我笑着搂过疏影肩头,道:“这与你无关,我只是想忆起些往事而不得,用脑太过而已”,我顿一顿,问道:“你口称的那位,甦君,是何人?全名叫什么?”   “他全名伯甦,飞升后号始圣元君,是昭禺学宫的老大,啊不,掌门。”疏影语意调侃,神情却端方持重。   “如此说来,这伯甦来头不小呢?”   “阿姊,甦君他可不喜旁人唤他全名,学宫里的夫子与弟子们皆尊他一声元君,我称他甦君惯了一时难改口,他只得随我去了。”疏影一本正经地提醒着我,句末里带上了些不经意的熟稔。   “伯甦,伯甦,始圣元君”,我嘴里重复着,“这名字不错”,我执起茶盏饮了口茶,道:“模样亦是一表人才!”   “阿姊,你不是看上甦君了罢?我兄长可是等了你千年,你若弃了我兄长,他就会……就会无事可做,日□□着我勤修课业了!”疏影低声惊呼道。   我口中尚未饮下的茶汤险些喷涌而出,我顺了口气,方道:“你兄长是我夫君,我如何轻言舍弃?”   “阿姊你言之有理,我这下放心了”,疏影抚着胸口依依道。   我推敲着疏影所言的尾音,道:“我语涉那伯甦你便不甚自在,你可是……”,我嘴角一挑,揶揄道:“你可是心仪此人?”   疏影双颊飘过绯红,轻推我道:“阿姊你惯会取笑,我这要如何作答?”   疏影一派小女儿情态,不似作假,我心里却暗叹,那伯甦身居尊位,疏影这初开情窦的少女心意,他却未必放在心上。   疏影丝毫未料我心中所感,只絮絮道:“阿姊,你才醒来不久,我真想多多陪伴你。可是我千岁将至,我的族叔伯们很是有心,已替我备下了生辰礼席,我得尽早回族里去了……阿姊,是你替我铸灵助我诞生,我要兄长携你一道观礼,兄长却道你现下尚有微恙,需在此静养,不得离开梧桐谷”,疏影娇俏的话音里透出一分无奈:“甦君要携我回南地了,阿姊你且安心在此,我生辰一过便回来陪你!”   我心里也泛起些许遗憾,只得朝疏影点头笑道:“我自会养足精神,待你来此,我再吹些动听的埙乐与你。”   疏影说话间,伯甦自外间行入,看我一眼方问道:“你这笨鸟,可是记起本君了?”   伯甦英挺的眉眼与闲适的神情在我脑中回旋,我忽而记起他从前于榆树下持箫奏乐之景,脱口而出道:“你的韶箫……”   伯甦执箫轻点一下我的额头,慢条斯理道:“总算我没白替你照顾疏影,你好歹是想起我这法器,初时见你只记着你那小白脸我还真有些不忿。”伯甦转头看一眼疏影,道:“此处事暂歇,你亦须回你族里行千岁生辰礼了。”   疏影噘嘴,似有不愿,复又望向我,道:“兄长因替阿姊铸灵伤了元气,现下正自行闭关,阿姊你一人可否料理好自身?”疏影抬头问伯甦道:“甦君,我想陪伴阿姊至兄长出关后方离去。”   伯甦正色道:“你道心里打那点小算盘本君未察?放心,你兄长天黑前就可出来了,待他出关你须立时离去!”   “阿兄竟能如此神速?”   “应龙的本事岂是儿戏,你兄长的修为你还不清楚?”   疏影讷讷低头不言,伯甦亦未理会,只对我道:“你且安养多日,若觉不适须早日告知那小子,他自会照料你。”   我点头应下,心中却升起一丝怪异,只觉方才疏影与伯甦的对话似是有意说与我听那般。   转眼夜幕降临,穆瓴果如期出关,伯甦遂携疏影离去。疏影拉着我的衣袖朝穆瓴道:“兄长,你且好好照拂阿姊,待我生辰礼毕,便速速归来。”   穆瓴莞尔:“为兄自会待她体贴入微,你这女子,从前不见你对旁人如此上心。”   疏影吐吐舌头,道:“阿姊对我有求必应,可比你冷冷清清的好太多了。”疏影朝穆瓴露个鬼脸,方随伯甦一步三回地离开梧桐谷。   疏影走后,穆瓴将我抱回金蛋内,对我温声道:“阿凰,你这一晕便是三日,今后莫要强行回忆往事了,顺其自然便可。”   我见穆瓴满面疼惜,遂惴惴道:“瓴君,劳你费心了……”   穆瓴拥我入怀,道:“你我夫妻,你何出如此见外之言。”   我想起疏影乖巧唤着穆瓴的那声“兄长”,遂仰头问道:“瓴君,我记不起来,那你且告诉我,我从前……可还有亲人?我,可有手足同胞?”   穆瓴凝神注视我片刻,他那流光的星眸里竟似蕴了幽深悲悯之色。他偏过头在我额上轻吻,喃喃道:“阿凰,为夫是你唯一至亲……”   我在金蛋内继续安养,穆瓴则终日在旁静修,偶或会与我聊上数语,无外乎是我涅槃这千年的一些琐事。我见他时常默然入定,只道他正在复原元气,遂不敢打扰,只细细看着他的背影发愣。   如此数日过去,穆瓴起身行至我身旁,问我身上可有异样。我摇摇头,问道:“瓴君,你静修数日,可有大好?”   穆瓴轻捏我脸,笑道:“为夫这应龙的修为,亦难挡你日日在身后痴望,搅得为夫心神难安。”   我立时强辩道:“谁犯痴看你啊,我乃远古灵兽,你则是新近方得飞升应龙,因而你不曾习惯罢了……”   穆瓴忽而捧起我双颊,道:“阿凰,我当真懊恼,若能早日飞升,你便无需被封印这许久,况且……唉,终是造化弄人。”   我见穆瓴语意里有太多沉痛,立时安慰道:“瓴君,我一时兴起,方才所言只是玩闹,你且莫往心里去……”我边说边以脸贴上他胸膛,并伸手轻抚他心口处。   穆瓴紧握住我手,与我依偎在金蛋内,不发一语直至天明。   翌日晨间,穆瓴穿戴齐整,朝我道:“阿凰,为夫未曾回族内主持疏影千岁生辰礼,今日乃正日,为夫总要出席一回。”   我闻言连忙拽住穆瓴衣袖道:“瓴君,我亦去看看。”   “傻女子,为夫去的北地,那处寒气重,你身子尚未复原,而梧桐本就乃你栖身之所,你现下不得离谷,否则你会受不住北地苦寒。”穆瓴搂过我柔声道:“你且安心歇息,为夫只是去露个脸,半日便回。”   穆瓴走后,我百无聊赖起来,化出原形飞至梧桐谷半空中盘旋。穆瓴说我从前于梧桐谷长大,我脑中却一片迷茫,俯瞰了山谷许久,只大略瞧出谷中梧桐排布似以两仪为基。我睃巡良久,于一阵心罅隙处寻到一根七彩麟羽,与我身上麟羽极似,然其气息却迥异。我化回人形,拾起那麟羽细观,脑中却骤然响起一声铿锵男音:“绛儿!”   我惊诧莫名,捧着麟羽奋力回忆,却仍是一无所得。我于偌大的山谷里细细探查半日,直至头晕脑胀大汗淋漓,却再寻不着与方才那麟羽气息相近之物。兜转间我行至谷后极偏僻之地,只见一处幽绿碧潭,其潭水清澂直可见底,中无一鱼,只有数片荇菜于水面悠晃。我觉身上汗湿粘腻,遂麻利除去衣物走下潭中清洗汗渍。   我洗了一番,只觉身上爽利了些,脑中却又忆及那声“绛儿”,我遂全身没入潭水中打坐,闭眼沉思起来。然我才堪堪静下,却听得水面传来一声焦灼怒喝:“云绛!”   我立时睁眼起身,忽见一道银光自头顶疾旋而下钻入潭中朝我泅游而来,一双龙爪攫住我双臂。我望着显了真身的穆瓴,似是有些怒意自其身上表露,我正想问他何事气恼,却瞥到他通身如银镝般熠熠流灿,我忽而转了心思,朝他赞道:“瓴君,如今你身上龙鳞很是耀目,比从前的蛟身英武百倍!”   穆瓴微叹,化回人形无奈道:“阿凰,你怎的在此……潜泳?让为夫好找。”   “瓴君,我出了一身汗,寻得此处幽静,便下水来洗沐一番……”我嗫嚅道。   穆瓴未等我说完,侧头便吻上我耳际。我仿佛心跳至喉头,颤声问他道:“瓴君,你做甚么……”   “吾凰……阿凰,你让为夫惦记了千年”,穆瓴喘着气在我耳边柔声道:“莫怕,傻女子……”   彼时我未着寸缕倚于潭畔一平缓长石上,听得穆瓴语带调情,我脑中浮现出从前于凡间时与他的恩爱片段,立时面红耳赤。穆瓴见我一副手足无措之态不禁莞尔,扳过我双肩让我转身趴于石上。他双手自我身后托起我双髀,我立时被他抬起,后背紧贴他的胸膛,忽觉身后一股热流自身下将我与他连为一体,似有些许既疼又暖的往昔旧事浮上心间,我竟不由自主或悲或喜般娇喘出声。穆瓴似有所觉,立时腾出一手环过我腰间,又在我耳边低诉:“为夫今后不再累你受苦……”   穆瓴浑身灼热,然其动静却异常轻柔,仿佛稍一用劲我便粉碎那般。我于他深情爱抚下不知所以,只得随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可醒来了,可把为夫憋坏了呢! 凰妹:你是谁→_→ 瓴哥:媳妇最是记得住为夫~ 凰妹:…… 凤兄:绛儿你竟然将为兄忘干净了! 凰妹:阿兄…… 凤兄:没亲见你醒来当真遗憾,你当心别被那白虫诓骗了! 瓴哥:(自述)我拼尽全力把媳妇弄醒容易吗(┯_┯)……我是银龙,银龙,不是白虫啊……呜呜   ☆、疑云重重   我翌日醒来,天色早已大亮,我揉揉双眼,心下奇道我昨日是去了何处,竟睡了这许久……昨日,昨日我在那碧潭边上与穆瓴……我想到此处不禁脸上一热,连忙四处张望,却不见穆瓴。我打着哈欠走出房外,只见穆瓴坐于庭前案几旁翻着书简,身侧一小吊炉里正煮着茶汤。见我走来,他温和一笑,道:“阿凰,可要与为夫一道品茗?”   我依言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问道:“瓴君,你在看甚么?”   “都是些往日随笔,闲来翻一翻罢了。”   我望着穆瓴隐露青筋的手背与清劲分明的骨节,脑中不期然涌出些旧日琐碎记忆,便是穆瓴这双手,从前抚出各种高妙仙乐。我遂朝他道:“瓴君,你的伏羲琴在何处?”   穆瓴脸色忽转凝重,他美目中迸出明锐眸光扫了我一眼,沉声问道:“你找这琴做甚?”   我不意穆瓴竟如此戒备,遂殷殷道:“瓴君,我,我就是想听你抚琴。”我边说边伸手攀住他肩头,心下对伏羲琴的现状益发好奇不已。   穆瓴似是暗暗松了口气,祭出了琴置于案上。我凝眸细看,只见那琴身有焦黑斑纹,其状如麟羽,正是我凰尾的形态。我奇道:“为何这琴身上有我尾巴的印迹?”   “此琴身为梧桐木,本就是你栖息之所,自当有你的印迹”,穆瓴温声道:“阿凰,你且往为夫身后靠一靠,为夫这便抚琴于你。”   我心下生出些疑惑,却又道不出何处不妥,当下遂坐到穆瓴身后,静听悠然琴声自他指尖撩拨而出。许是身子未得复原完全,穆瓴空灵绝尘的琴音听在我耳中竟似安眠曲那般。我双睑沉沉搭下,在穆瓴身后伸手环住他腰间,靠在他后背喃喃道:“瓴君,我要小憩一阵……”   穆瓴轻轻“嗯”了一声,待一曲弹毕,他回身拉过几近睡熟的我,躺下并枕于他腿上。彼时我只听得熏风拂过身畔梧桐,发出窸窸声响,漫天桐花纷然飘落,我缓缓闭眼入梦。半醒半睡之时,我只觉穆瓴以掌心轻覆于我小腹上,并深深一叹。我微微转了转身子,只道方才乃错觉。   我于穆瓴柔情蜜意里安然度日,他除开静修的时辰,皆事无巨细照拂着我的起居。过往旧事我能记起的不足十一,而我每每问及穆瓴,他却不愿多谈,只道待我身子复原后方与我细说。夜里我与他拥被而卧,我间或亦能觉知他勃发的热情,但他只轻轻吻过我脸便歇下,待我很是温柔克制。我虽不解,但见他并无大恙,遂未作他想。   十日后,疏影自谷外疾奔而来。她见着我后,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方道:“阿姊,你被兄长照料得不错,现下气色比我离开时柔润不少。”疏影娇憨的俏语使我忍俊不禁,我张望四下,问疏影道:“此番你是独自前来?那伯甦未曾同行么?”   “他自是来了,甫一到此便拉着我兄长密谈”,疏影撇嘴道:“从前都未曾见过他与兄长如此亲近,别不是看上兄长了罢?”   我瞠目结舌:“疏影,你真是心仪那伯甦?怎的如此讪谤于他?”   “嘿嘿阿姊,我就这么一说,你莫忧心,兄长他全心系于你身上,这千年如一日般守着你,怎会让伯甦带弯了呢!”   “你说伯甦极重身份,你如此调笑,不怕他恼了?”   “我打小便粘他,旁人对他有敬有畏,我却不怕”,疏影狡黠一笑,道:“你别看他端着幅神通广大六亲不认的架势,其实只要朝他软语几句,他就凶不起来了。我曾失手损了夫子们的炼丹炉,甦君一壁斥我荒唐,还扬言遣我回族里由族规处置,一壁却请了你……请了……请了个寻常不愿出山的能工巧匠,替我将那炉子修复,以免我受夫子们与族长责罚。”   我对疏影言语中的欲言又止有些惊疑,然闻知她口中的伯甦竟亦有无可奈何之时,不禁笑道:“要劳动始圣元君替你寻工匠补救,只怕你这祸闯得不一般。”   “阿姊你怎的如此聪慧”,疏影挠挠头,道:“我那时听闻施防草对加速炼丹有奇效,遂好心寻了多日方寻得一小撮放入那炉内,岂料那炉里不知何处出了意外,竟炸裂了……”   “那施防草着实难寻,亦确有助炼丹,只是那草须得萃茎取汁方可入药,并非如你所为直接入炉”,我捧腹道:“你如此行径,未将丹房炸毁便是万幸。说来那位补炉的高人,手艺相当不俗啊!”   “这鲜施防草竟可酿如斯大祸?我那时当真走运了”,疏影抚着胸口道:“往后若我遇着恶人……便如此法炸其老巢!”   “你又在瞎扯甚么,终日异想天开,到得此处还更放肆!”疏影与我胡侃之际,伯甦走进,并朝疏影轻斥道。   疏影不以为忤,反而嬉皮笑脸道:“甦君,阿姊她懂的真多,却向我知无不言,不像你与兄长那般,每每我寻你们解惑,你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态,出言总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的,让我费得多番思量。”   “你就仗着那笨鸟不拘着你”,伯甦长眉微皱,道:“你且去寻你兄长,他有要事托付于你。”   “兄长竟如此信任我?”疏影立时来了精神,疾步奔往外间。   “千岁都过了,仍如此咋呼”,伯甦摇头,转而伸手为我把脉后道:“云绛,你现下身子复原得不错。”伯甦沉吟片刻,又道:“我与穆瓴需往北地一趟,此行前后约莫一月,疏影留于此处陪伴你。”   “你与瓴君同行,所为何事?”想到日日相伴的穆瓴要暂离,我忽觉些许不适应。   “你这话酸的,好似本君要拐走你小白脸那般”,伯甦戏谑道:“你且宽心,那小子对你痴情得很,疏影千岁礼那日他也是草草露个真容,饮了杯酒便甩下一屋子来宾扬长而去,迫不及待回谷瞧你。”   我想起穆瓴那日回梧桐谷寻我不得后将我从碧潭水里焦急揪起……我结巴道:“那你们,你们,早日归来……”   伯甦嗤笑:“你这笨鸟沉睡了千年,还真把自己睡移了性情,从前可未见过你这般优柔模样。”   我心道这伯甦果真生了幅冷硬心肠,遂朝他狠瞪一下,此时穆瓴携疏影走入,伯甦向疏影摆摆手,疏影立时会意,随伯甦一道行了出去。   穆瓴上前一步,环住我肩头在我鬓边落下一吻,鼻尖抵住我耳畔轻声道:“阿凰,为夫真想一直陪伴你……”   我转头问他:“瓴君,你有何事竟走得如此紧迫?”   “是些族里要务,为夫不得不去。你与疏影在谷里安心住着,为夫定当早去早回。”   我与穆瓴行至屋外一株梧桐树下,我忽有些不舍,牵着穆瓴的衣袖定定看他。穆瓴见我如此神态,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角,终是拉开我手无言离去。   我未能在穆瓴处套出话来,看着他与伯甦身影走远至消失,不禁有些怏怏,遂就着身旁梧桐坐下透气。我屈起手指并相合为一圆,圈在眼前四处张望,百无聊赖间忽见疏影翻倒的俏脸嚯地钻入我以指围出的视界里。我把手移开,只见疏影正双腿缠紧树梢,倒挂于树桠上,朝我挤眉弄眼。我笑道:“疏影,你这是要学那灵猴么?”   “我自树上降生,又多年住在树上,现下要我歇在屋里都不甚习惯了”,疏影凑近我,问道:“阿姊,你比出个圈来瞅何物?”   “我正无所事事呢,随意瞧瞧而已。”   “阿姊,初次见你时你已被兄长塑出了形体,我还未见过你显真身呢,你既觉乏味,我们何不显了真身飞上半空环一阵?”   “这主意不错,这便去罢!”   疏影双腿稍松,旋身自树上落地,其姿态颇为矫健。她显出成年黄蛟真身,与我一同遨游半空,而后栖于高处歇息。间或我持埙吹奏,她的蛟身便循着我的音律节拍翻腾起舞,不亦乐乎。   如此过了十数日,疏影见西南方起了些异云,遂想前去瞧瞧。她皱眉道:“甦君与兄长皆嘱我与阿姊不得擅离此谷,然我与阿姊在这谷中枯等一月亦是无趣……”   “那我俩且去西南处看看,只逛看一阵便回?”   “若被兄长知晓,我会遭殃的……”疏影轻捶额头,有些苦恼。   “我们修为不低,化了样貌,隐了真身方去,如此掩人耳目,应是无碍。”我提议道。   “阿姊,你言之有理!”疏影欣然点头,我遂与她朝西南而去。   我与疏影敛了仙气,化成寻常男子容貌,降至一山头上。我极目远眺,只见重峦叠嶂,各山脊连绵起伏,山间大雪初霁,数株红梅竞相开放,如红云般绚丽多姿。我行至梅树下捻起花萼细赏,疏影则在我身后道:“此乃复瓣江砂,虽不及我居住檀心梅香高雅,倒也冷艳清绝,与四周山色雪景交相辉映。”   我回头意外道:“我的小黄蛟,你虽居于黄梅树上且名为疏影,阿姊却不曾想你竟对旁的梅种亦如数家珍。”   “说来亦是奇异,我从前……并未对红梅如此留心过呀”,疏影晃晃脑袋,不解道:“我方才见到这口井,脑中竟似隐约有了些红梅的往昔记忆,却又不甚真切。”   “井?”我朝疏影脚下望去,果见不远处梅树下一口古井,遂问疏影道:“你可是从前读过这类典籍?”   “典籍?不曾呀!”   我正想再问,却听得后头脚步声渐起,我拉过疏影躲到梅树后,不多时便有两个侍从装扮的男子挑着一包裹走来,其言语间似是有场盛宴在其家主院中开席。疏影悄声道:“那异云或是与这盛宴有关呢……”   疏影话音未落,只见那挑夫二人合力将包裹掷入井里,其中一人唾道:“一大早的被使来干这晦气事,赶紧回庄里洗过一身方好!”   二人走后,我与疏影立时行至那古井旁查看,只见此乃枯井,方才那团包裹正于井底。我皱眉道:“莫非是桩谋杀?”我抬头看向疏影,却见她面上青白交加,眉间竟似噙了无限恨意与悲苦。我心中震惊,忙拉住她手臂道:“疏影,你在想甚么?可是被邪灵蒙蔽了?”   疏影似受了当头棒喝般蓦地惊醒过来,她拍了拍双颊,道:“阿姊,我方才见到这古井,忽有些心绪不宁。这井定有蹊跷,我且下去一探究竟。”我尚未反应,疏影便已往井里纵身一跳。   我惊呼一声“疏影莫胡来”便亦要下井,却听得疏影于井下道:“阿姊,你莫着急下来,这真是桩命案呢!”   疏影化出真身将那包裹提上井口,我接住将其置于地上展开,果见是一被缚住手足并以厚布掩口的女子。我探了探,那女子乃一红鸾,彼时已无心跳脉搏,其元神尚有一丝清明。我道:“此人伤重,倾我之力只能复其片刻回光,且耗时甚久。”   “阿姊,那片异云定然与这女子和那二人所言的庄里有关,我这便追踪那二人行藏去那庄里查探,你且在此看能否将这女子救活问出些话来。”   “你要独自去那庄内?不成,你虽修为不弱,但那庄内凶险太过……”我摇头道。   “阿姊,你放心就是,这等小庄子还难不倒我,两个时辰必回!”疏影不等我回话,便朝方才那两人行迹而去。   我无奈,只得先行朝那女子渡仙气。那女子伤势过重,要活命已无可能,我将她元神内仅剩的那一缕幽光托于掌心蕴养,足足一个时辰这女子方有了些知觉。   我打量着这女子,只见她眉目柔媚且有些眼熟,我却记不起于何处见过她。彼时她未能睁眼,双睑微翕,我原是化了男子容貌,声线亦作男音,然我见此女面熟,遂以原本音色问她道:“你是何人?为何受此迫害?”   “恩公……”那女子气息微弱,声如蚊蚋道:“奴家……为夫家逼迫,回堂兄处暂避。哪知堂姐……竟辣手害我性命……”   “你堂姐如此狠毒?她为何害你?”   “我无意窥得堂兄家秘辛,堂姐夫……又对我垂涎三尺,堂姐一怒之下便……”   我听得心惊肉跳,道:“尔等骨肉血亲,竟如此倾轧?你堂兄家里竟是藏了何等惊天秘事,须将你灭口?”   女子气息奄奄道:“他家中……养着枭族族众……与恶兽……”   我眼见这女子已近油尽灯枯,遂问她道:“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女子已有些语无伦次:“奴家二女,长女不知……幼女尚在夫家……恩公,声音竟似一人……”   “你叫何名?我声音似何人?”我急忙问道。   “奴家……赤潞部丹浥尘……恩公,恩公,圣女……”   这女子终是元神涣散,我松开掌心,望着眼前红鸾灰飞烟灭。我心里重复默念着“丹浥尘”这名字与“圣女”的称谓,只觉脑中往事良多却未能忆起,再细想我却觉腹中一阵饥饿。我算算时辰,疏影已离去逾两个时辰,我心中不安,遂于古井旁留了行字,循着方才那两个侍从留于雪地上的足迹而去。   我一路寻访,终是到得一处庄园门前。只见此庄园形制大气开阔,正门上一牌匾,书“逐潋山庄”。我于来时路上探得此庄新近扩建,较原规制足增三倍有余,因而需得广充仆人数目。彼时庄门不远处有一管家模样的正设席募工。我遂化作一寻常走卒形容,操一口男音上前应召。   那管家看我一眼,问道:“出身何部?姓甚名谁?”   “小人赤泫部,丹应云。”我边说边点头哈腰地将丹应云三字写于管家面前竹简上。   那管家瞧了瞧我的字,问道:“可通文墨?”   “随家主读过些书经”,我边说边往那管事手里塞了个锦囊,内置有两颗仙丹。   “主上书房内还缺个侍墨的低等书僮,你且去那处!”那管事掂着手中锦囊,随意扫了一眼我递上的牒书,遂唤过后头一执事领我入庄。   我一脸茫然之态,随那执事步入庄内。只听那执事煞有介事道:“你这穷小子未见过这等大园子,走路可看着些,别光顾着四下打量。”   我点头谢过那执事提点,又塞了颗仙丹至其手中。我以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经过的侍婢与庄内陈设,直觉此庄主人应乃豪侈之辈,而庄内四处飘荡的檀香亦使我省得此行绝非初次。我轻笑问那执事道:“不知家主名讳?”   那执事如同看怪物般睨我一眼,方道:“你这浑球……”他抖一抖我送他的仙丹,咧嘴轻道:“丹颂黎。”   我被安置于大书房门房处,用了饭后便随一众书僮听候差遣。管事大僮为一成年青鸾,名唤苍凉,我甫一听得此名险些笑出声来。近旁一书僮拉过我道:“你且当心,莫惹得僮官不痛快!”   我一脸无辜状,问道:“僮官很是凶恶?”   “凶恶算不上,但僮官乃家主身边红人,自是高高在上,容不得我等小人妄议。”   “这位兄台仗义提点,丹应云感激不尽”,我谢过此人,又问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苍山头……”   未等他说完,我再次憋笑。苍山头郁闷道:“我这名字确是滑稽,现下我只是个下人,你尽管放声笑罢!”   我心道此人与我素昧平生便出言相助,其人瞧着随和,也不知是真性情还是旁人派来探查的细作。我遂一派心无城府之状朝他道:“山,山头兄,小弟听闻这庄上家主阔绰,且若得主上青眼则可被高人收徒授学平步青云,遂携了三颗仙丹来此赠予募仆管事将小弟安置于此……”我噤声四望,见近旁无人,遂道:“只不知这庄上可有些禁地去不得?抑或有何高人可让小弟寻机一见?”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庄上的世外高人,岂是你我这等下人能面见的?”苍山头嗤笑道:“北苑那处,有高藜围栅,你莫靠近便是。主上近来忙碌,大书房时有踏足,你且仔细着点,莫出了错处!”   我如啄米般点头应下,又再诚意感谢一番,便暂于此处安顿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又调皮了。 凰妹:我就是出去走走嘛! 瓴哥:为夫未曾许你出谷,你却又乱跑了! 凰妹:你瞒了我那么多事,还好意思拘着我? 瓴哥:好了,如今你最大,为夫不敢有怪你的意思…… 凰妹:知道就好?   ☆、故地潜行   大书房分为上书房,左书房,右书房三处。我心里头记挂着疏影,遂藉着我乃新仆需多熟悉为由,与一于左书房上夜的小僮换值。那小僮自是欣然应允,我遂与苍山头一道在左书房焚香后又将屋子拾掇一番。苍山头见我一脸好奇四处打量,道:“你当真是少见多怪,此处只是左书房,陈设远不及上书房气派。”   “上书房?”我不解道:“那上书房有何玄机?”   “主上理事或聚议多于上书房,左书房只作备用,而那右书房”,苍山头忽而暧昧暗笑,“姑爷在时方用到……”   “姑爷?可是主上的妹夫?他与主上在右书房做甚?”   “你这未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说了你也不懂。”苍山头似是觉着无趣,遂转头不再搭理我。   我假意专心整理杂物,将左书房细看了一遍却未见得端倪。苍山头正跽坐于一旁歇息,我遂行至他身旁坐下问道:“山头兄,如我这等新仆,管事们可要集聚训话?”   苍山头正支颐闭目养神,听我这话只没好气道:“近日庄里事多得紧,哪得空闲料理你这些楞头青。老子先眯一阵,你一边候着去。”我见那苍山头已闭眼不言,遂未再妄动。   一夜过去,苍山头与我回耳房歇息。我打坐了半宿,因而未觉疲累,遂化出一假人于被窝中作酣睡状,我便往昨日苍山头口中所言“上苑”探寻而去。我装出一小厮模样打听到上苑的方位,便隐身而行,沿途留意了旁人与庄内物事,我已断定我从前到过此处。我穿行于一处回廊时,忽听得两侍婢于回廊另一端闲聊。   “主上新近得子,我等竟亦得赏赐。看这天女新衣穿在身上如此清雅舒适,都不知主母夫人与主上的其他姬妾们穿着是何等明艳了。”一侍婢手捧身上丽裳,满脸钦羡道。   “如今主上风发,这庄里不知多少有些才貌的都想到主上面前露把脸,只求主上青眼呢。你我这等蒲柳之姿,还是断了这念想罢!”   “姐姐你何必妄自菲薄,听年长些的前辈说起,主上的老父曾因于千年前被那神君圣女摆了一道……”   “慎言!这二人乃庄里禁语,你竟如此放肆!让旁人听了去,你我怎么死都不知道!”   “姐姐,都时过境迁了好嘛!那圣女已灰飞烟灭千年,神君如今亦不知去向,南地早非他们兄妹的天下了!现下主上得势,我瞧着上苑那头风光得很,要是机缘巧合,妹妹我亦想得那上苑贵人们的眼缘。”   我听得那“圣女”“神君”,只觉此名称异常熟稔,且那丹浥尘弥留之际也提及“圣女”,我心下已有了几分计较。   我续又往那上苑而行,到得近处,便闻得厚重檀香自那围栅飘来。我闻出此香里尚有些微血腥,忽听得有人声,我遂匿于围栅暗处静观。   不远处行来数个玄衣人,并一大兽跟随。中有一人望向那大兽道:“团獋今日瞧着有些急躁,可是这院里有异样?”   “你何时才可活泛些,稍有风吹草动便叨叨,团獋应是情动了,你为其寻头母兽便成!”   “你在此事上头总归在行……”   这一行人口吐秽语,方行过我近旁,那名为“团獋”的大兽忽而朝我藏身处狂吠不已。我心下惊奇,穆瓴曾言我炼化过远古神兽的幼崽因而身上带了神级兽气,寻常灵兽皆嗅不到我气息。我见那大兽凶相毕现,向我扑来,我遂祭出彻云鞭,于暗处准备迎敌。大兽飞扑而至,张开血盆大嘴往我斜后方撕咬。此时我后方灌木丛中飞出一人,不仅避过了那大兽的尖利獠牙,还反手连射数箭至大兽身上。那大兽中箭倒地,玄衣人立时围上前来纷纷抄家伙朝那人劈去。我定睛细看,只见那人行动矫健,以一敌数人仍从容应对,而观其身形应是个少女。缠斗一番后,这少女渐渐落至下风,然其身手却未见慌乱。我摸出两颗菩提子,挟着红莲业火悄然朝那数个玄衣人掷去,当中二人立时翻倒在地,那少女趁势亦将余下之人格开,跃出一丈之外。   只听那少女喝到:“本仙未曾冒犯,尔等竟任由手里凶兽作恶,加害不成竟还围攻本仙!尔等何人,竟敢在此撒野?”   “你这小女娃倒也水灵,不若这便从了我,我可保你安然离去如何?”   “淫贼不知廉耻,庄主乃本仙堂舅,你竟敢对本仙如此放肆!看剑!”这少女一言不合又要动武,她祭出一柄长剑,其剑身锐利,我竟觉出一缕熟悉的气息。少女舞出密集剑花,那数个玄衣人顷刻被圈入其中,只余招架之力了。我暗道难怪这少女方才赤拳相博力有不逮时仍是不慌不忙,原是身怀利器呢。   几个回合下来,玄衣人已渐显败迹。忽而有十数之众从旁赶来,大喊:“快快住手!”   那少女听得喊声,并未恋战,收剑跳开。赶来之众为首乃一执事,他朝那少女一揖道:“大姑娘不在前院作客,怎到得此处?”   “本仙来此已有两日,堂舅总是借故避而不见。本仙只是来寻母,并无僭扰之心,尔等既不愿引见,本仙自行寻找便是。岂知在此遇上这等狂徒,纵兽作恶不成还欲行不轨之事!”那少女一身凛然,不卑不亢道。   “主上早已向大姑娘坦言,大姑娘母亲并未在此……”   “你少扯皮,本仙寻访母亲多时,日前已有多人见得母亲来了逐潋山庄,你们却一味蒙骗否认,可是做了何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大外甥女,怎的如此动气?”又有一锦衣男子从旁踱来,朝那少女调笑道。我见这男子面色青白,于一身华服映衬下更显孱弱,然其神情与行为却十分轻佻,我心下不由得泛起嫌恶。那少女亦是一脸嫌恶道:“堂姨夫,怎的你也来了,真是哪有热闹便往哪凑啊。”   “我这不是见你有麻烦了方过来解围么,此乃关心,哪是凑热闹?”   “本仙方才打斗时,堂姨夫你可是匿于院门内袖手旁观呢,这会倒来关心本仙”,那少女冷笑,又道:“本仙来此前早已跟家父与长辈们约定,若两日内仍未携得母亲离去,长辈们便亲自登门。本仙倒要瞧瞧,庄主要避到何时!”那少女说完,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方昂首傲然而去。   我心里为这少女的飒爽豪气赞叹不已,正欲尾随而去问她母亲可是那屈死荒野的丹浥尘,转而又想到我如此贸然上前有些唐突,且目下寻到疏影方是首务。我待众人散去后,闪身入到上苑内。   上苑内竟有不少走兽,皆似方才那“团獋”般凶猛。我小心翼翼避过,只见疏影曾言及的那片异云于此苑正上方,我遂细细搜寻起疏影的行迹与气息来。然而我尚未有头绪,忽而自那作熟睡状的假人处传来异动,我只得回身赶往左书房耳房。   我在耳房被窝中被推醒,假意睡眼惺忪地问来人有何事。只听那人道了句“僮官寻你有要事”,便不再言语,我只得做困顿状蹒跚走出屋外。   僮官苍凉立于院中,只见他中等身材,身形壮实,应是个习武多时之人。他一脸倨傲,朝我挥手道:“你随我来。”   我上前恭敬作揖道:“请问僮官要领小人去何处?”   “唤你便跟着,哪来废话!”苍凉语意狠戾,拂袖转身而去,我只得亦步亦趋跟上。   我与苍凉行至一处书院墙外,我见四下无人,便又掏了颗仙丹塞到苍凉手里,谄笑着道:“僮官,小人初来乍到,不知此地为何处?”   苍凉脸色好转了些,扫了我一眼方道:“此乃右书房。”   “右书房?此地可有些禁忌需小人留心?”我想起苍山头提及右书房时的表情,心下隐觉不对劲。   “此地……乃贵客们休憩之所,你,只需按着主子意思行事便可……”那苍凉忽而抬手攫起我下颚,双眼于我脸上打量了一阵,暗中叹了口气道:“你这眉目倒是清秀……去罢!”他擎着我下颚朝旁一带,我踉跄两步,那苍凉便转头离去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两个青衣小僮上前来,其中一人手捧瓷盌,面无表情道:“右书房规矩,入内前须饮下此汤。”   我闻言一愣,另一小僮便伸手来将我摁住,似有强灌我饮药之嫌。我立时满脸堆笑道:“小人自行喝下便可,不劳二位费心。”我执起瓷盌假意饮下茶汤,暗中却将其化作一阵青烟收入袖中。我虽未能记起过往人事,然旧日所学倒未曾有失,我当下便辨出此茶汤有催情松懈之效。   我随那两个小僮走入院内,只见此处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俨然一座苗圃。我被带进屋内后,两个小僮立时垂首退出,其行动迅速,似已行此事多时。房门掩上,屋内立时黯下,我打量四周,只见偌大书房却只见寥寥数个木架,架上空空如也,未见一简一册。上座处原应置有文房四宝之地,竟只见一长条吊篮,内有被褥。我想到方才那茶汤,遂调起内息使面上潮红,双目迷离,如同那茶汤药效已起般。一男子袒露上身自后头走出,指着那吊篮朝我命令道:“你,脱衣,去那处躺着!”竟是方才上苑那少女口称的“堂姨夫”。   我想起苍山头说到庄主与姑爷于右书房行事时的神情语气,心下立时明了面前此人所为何事,不禁一阵恶心,险些呕吐。那人见我捂嘴干呕之状,便烦躁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老子召你到此乃抬举你,如今装这扭捏的样子给谁看?”说时他将我推至那吊篮处将我反身摁倒,口中□□道:“你好好伺候,待老子舒坦了必定重赏你。”   我趁这人脱衣解裤之际,一掌拍向他脑门并下了个重诀,这人立时倒下不省人事。我将他拖至一旁地上,随手扯了张毛毡覆于其上,做出疲累昏睡状。我极其憎恶此人恶行,若非他还有用处,我真想一掌毙了他狗命。虽是如此,未得我解咒他亦要躺上数天方得醒转。   我在此屋耳房处攀窗而出,隐身于那苗圃中查看,只见不少珍贵药草遍植其间,其效多为松懈镇静与房中助兴之用,连彼岸花里极其罕见亦是药性最强的天雨曼陀罗亦种了不少,而我方才假装服下的茶汤所用原料应来自此处。我心中不齿,这等□□无耻之辈,为了寻欢作乐还真是下重本。我将数株曼陀罗连根拔起收入袖中,又顺手牵羊薅走些施防草。我回到房内呆上片刻,方推门踉跄步出屋外。候在外头的那两名小僮似是心照不宣般上前扶住我,其中一人道:“热水已备下,且先去洗身。”   我摇摇头,挣开二人,装作有气无力道:“在下自行回房便可,姑爷在里间熟睡,二位留步。”那小僮在我身后道:“按例你有三日歇息,不需当值。”我心中冷笑,蹒跚离去。   我抬头看了看那片异云,见其似散了些许,遂立时往前院而去。到得前院附近,只听得人声鼎沸,似有多人聚集。我向身边过往的仆从与侍婢打听,那丹浥尘果真乃那少女的母亲,那少女的父亲现下正率家臣丁勇于前院与庄主交涉。那少女名唤丹沉璧,其父丹擘为赤目部三公子,手握赤目部半数兵力。我心下一番计较,遂往那人群聚集处走去。   我见那少女丹沉璧立于庭前,双手抱臂靠于廊柱处,似在沉思,其身后嘈杂,她却似置身事外般。我闪身至她近旁,悄声道:“大姑娘,在下丹应云有要事相告,可否借一步说话?”   丹沉璧打量了我一阵,见我一副书僮装扮且不似恶意,遂往院墙处挪了几步,抬首问我道:“你是何人,找本仙何事?”   我握拳伸至丹沉璧面前张开手掌,掌心一条赤色羽毛轻盈飘飞。丹沉璧原先有些漫不经心的神情倏地沉重起来,她伸手欲夺羽毛,却被我快了一步收回手中。我朝丹沉璧轻声声道:“大姑娘莫急,在下有几个疑问欲向大姑娘请教,待大姑娘助了在下解惑,在下定当将令堂之事告知。”我见丹沉璧面露愠色,又道:“大姑娘放心,在下并非打探大姑娘私事。”   丹沉璧定了定神,方道:“你要问何事?”   “大姑娘所使长剑,是何人所铸?”   “我的剑?是我族佑族神君亲手锻造,本仙周岁生辰时赠至。”丹沉璧言语中带了些自矜身份的意味。   “佑族……神君”,我抚着胸口,又问道:“这位神君,他,他名讳是?他可还有亲人?他现于何处?”   “你这人真真奇怪,看你亦有千岁了,怎的连我族神君也不知晓?”   “在下……在下久居山中,孤陋寡闻,还请……大姑娘赐教……”   “神君姓云,讳戬,乃我族辅君,然他于百多年前不知去向。他有一孪生胞妹讳绛,是为我族圣女,早在千年前我族与北地蛟族之战中殉国……诶诶你怎的了?”我一阵眩晕,丹沉璧将摇摇欲坠的我扶住,道:“你还有何事要问?若无,你且将我母亲下落说来!”   我勉力站直,甩一甩头定下心神,将日前于山头古井所见说与丹沉璧。丹沉璧握住那条赤色羽毛,抬手以手背拭泪,恨道:“这群恶贯满盈的败类,我且告诉父亲去!”   我忙将急欲离去的丹沉璧拉住,道:“大姑娘,此次令尊携众而来,定然不只为寻你母亲罢?”我对上丹沉璧讶然又有些落寞的眼神,缓缓道:“令堂临终前,有提过令尊似是对她……不甚关切,现下令尊如此做派,可是与那处”,我朝上苑方向偏了偏头,“与那处有关?”   丹沉璧默然片刻,道:“你说母亲曾言察觉了此庄有枭族聚居之秘?”   “大姑娘为人透彻,当能厘清此中关节”,我劝道:“大姑娘现下怒气冲冲去寻令尊,反而使此次动作陷入困窘。令堂既殁,令尊借令堂下落不明之故兴师问罪搜出此庄私通外族的罪证之举亦行不通了。”   丹沉璧长叹,低头轻声道:“我母亲本就是父亲侍妾,早年犯过错,因而不被待见,终年幽闭屋中……夫人虽待我视如己出,我母亲   却仍不得脱……”丹沉璧抬头看向我,道:“你应非这庄里之人罢?你到此助我,是为何事?”   我一揖,道:“大姑娘料事如神,在下有一妹误入此庄,在下数日探寻,小妹应是身陷上苑中……大姑娘,令尊欲搜得的罪证,应在那上苑内,大姑娘可要先行入内一探?”我见丹沉璧面露惊疑,又道:“大姑娘应已知那上苑内豢养凶兽,贸然闯入极易被发觉。在下不才,体质异常,除非在下走近,否则那起畜牲嗅不到在下行踪。在下可先入内将凶兽制住,大姑娘方可进入。”   丹沉璧点头道:“那本仙携两位心腹同往,有劳阁下先行入内,阁下当心。”   我点点头,道:“大书房为庄内要地,其上书房为丹颂黎日常理事之处,大姑娘亦可遣人先往那处探寻。而那位姑爷,已被在下施术,现昏睡于右书房内,少则三日后方醒,大姑娘可遣心腹将其制住。”丹沉璧点点头,遂吩咐了随从前往。   我与丹沉璧遂一道往上苑而去,路上我又问她道:“那位神君,是因何事后失了踪迹?”   “百多年前,神君言有要事需远行一趟,又言我族族长刚成年,虽性情坚毅行事稳健,但缺些历练,遂请我祖父与父亲叔伯们多多担待些,辅助族长打理南地。而后神君一走百年余,未再有音讯了。”   “这山庄私通外族自成一家,亦是近年方起罢?”   “神君离去最初数十年,我族内各部落尚算安分。然随着神君失联日久,西边部落便有些人心涣散,西南境外的枭族遂趁机蚕食我族地界,并与当中一些部落暗相勾结,族长欲出兵剿除,却苦无证据。”   我心下了然,此次丹沉璧父亲出动兵力到此,名为寻妾,实为平乱了。而那位神君,是否我的兄长呢?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媳妇,你又双叒调皮了! 凰妹:我要找哥哥! 小黄蛟:我哥哥只要阿姊,不理睬我,我要去父母灵前说说! 瓴哥:你们……你们乱跑还有理了(╥﹏╥)   ☆、大般同归   我闪身入到上苑内,循着那些凶兽的气息到得其豢养处。这逐潋山庄地缘辽阔,连上苑内御兽之地都建得恢宏大气,各兽自有窝栏,我瞧着其陈设比我于耳房歇息处舒适百倍。我于草地上游走,将一众凶兽看了个大概,遂潜行至一头修为颇高的凶兽旁。我将袖中的曼陀罗以南明离火炼化成粉末,攥了一小撮在手中以紫薇天火拍向那头凶兽脑门。那兽原要挣扎,在我靠近时它却似忽而愣了愣,未及反抗便被我药倒。我算了算方才所用药量,若要把这苑内众兽皆下此量,我手上曼陀罗怕是不够。我遂寻了修为高些的先用了药,这些凶兽竟无一例外皆对我愣怔了一下,我下手稍慢时,那兽未及倒地前还伸了鼻子到我跟前蹭了蹭。   及至兽苑中还剩些修为稍低些的灵兽,我掂量一下手里为数不多的曼陀罗,显然已不够下药了,我便寻思着用咒。我到得这庄上后未曾正经休息过,前番又给丹沉璧那个恶心的堂姨夫下了重咒,且这些未药倒的灵兽修为比那姑爷堂姨夫高了不少,我要再下昏睡诀的话会有些力不从心。我沉思片刻,化出了九天玄火将剩余的曼陀罗包绕,我趁着温和而广阔的火舌挟着曼陀罗逐个舔过一众灵兽之际,向其下了反相咒。   反相咒顾名思义就是性情反转之意,行此咒比昏睡诀省力许多,但作用时长却只有小半天。我施了咒后按约定放出烟幕知会丹沉璧,不多时我已听得前头人声鼎沸,想必丹沉璧已有所动作了。   不多时便有十数驯兽仆从奔入兽苑来,却惊见许多灵兽已昏睡不醒,无奈之下只得驱赶仍清醒的,只是那起被我下了反相咒的凶兽们一改往日戾悍,只一脸憨厚于地上翻滚玩闹,并未听从驯兽仆从们驱使。仆从们无计可施,只得连拉带拽并恐吓暴打,方得带出数头而去。   我被那灵兽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待那仆从离去后,我便上前去观摩。那灵兽竟似家犬见着主人那般朝我聚拢,当中一头活泼些的还将我扑倒,并以鼻尖蹭在我颈间哈气。我坐起将那兽抱至一旁,又招呼旁的灵兽一道围坐,我化出一只香橼,与这数头灵兽嬉戏起来。   我正玩得欢脱,忽而有众多庄丁涌入兽苑,他们见到一身书僮打扮的我与众兽玩闹皆有些吃惊。我连着施术已有些疲累,此刻若显出原貌与这起仆从缠斗虽不难却也费劲,我遂思索着说辞转圜。忽而一股飓风刮过,眼前银华闪耀,我心头无来由一阵悸动,未及多想我便在那夺目银光里被一尾龙身缠紧,腾空而去。   穆瓴将我带离兽群,寻了处僻静院墙下,似是闹气般将我轻掷于地。我心间一阵哆嗦,不由自主伸手抚上他身上鳞片。穆瓴化回人形,伸手给我把了下脉,一双星眸隐含怒气,瞪着我不发一语。我原想追问他为何隐瞒我兄长的事,然现下情状我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讷讷道:“瓴君,疏影或在此院中……”   穆瓴恼道:“你还知道顾念疏影,怎的未曾在意为夫心急如焚寻你二人呢!”   穆瓴向来待我温柔和气,这一番语气颇重的责备立时唬得我晃了晃身子,他见状似有不忍,连忙搂过我,在我耳边低斥道:“我真想把你绑了囚在梧桐谷中!”   听着穆瓴微愠的话语我脑里忽而闪过些在凡间时的过往,我噘起嘴不平道:“你为何总要拘着我,我记得你从前,从前还缚我双手于石上,又咬我……还撕我衣衫……”   穆瓴一手掩住我口,然而自一旁水榭处行来的伯甦仍是一副惊掉下巴的神色。他扭头似整理了一番表情,方转过头来,轻咳一声正色道:“疏影找着了,然她有些执拗,我便让她先静一静。”伯甦说罢便上前给我把脉,我见他一副憋得难受的模样,遂没好气道:“你要笑尽管笑出声来!”   “不想你们竟然好这口”,伯甦揶揄道:“好在只是被我听去了,若是被……”伯甦忽而住嘴,顿了顿方道:“你目下身子困乏,先回梧桐谷去歇息罢!”   我立时摇头,并问伯甦道:“你方才想说若被何人听去?”   伯甦尚未言语,穆瓴已在一旁接口道:“就一句玩笑话罢了,阿凰,随为夫回罢。”   我冷笑着甩开穆瓴的手,道:“你们一味欺瞒,我自寻真相去!”说时我便转身欲走。   穆瓴立时攫住我双肩,沉声道:“阿凰,莫胡闹!你……你需得静养一阵,你如今,有了身孕!”   我大吃一惊,心中默算了算日子,脱口而出道:“少诓我了,你就一次……怎会……”我话未说完,只听伯甦在一旁揉着太阳穴道:“你们两口子……且慢慢细说,本君……本君到外间笑一阵……”伯甦说罢头也不回抬腿而去,仿佛晚了一刻他就会忍不住大笑三声。   待得伯甦走远,穆瓴上前朝我柔声道:“阿凰,你这数日来累得不轻,快随为夫回谷去!”   “瓴君,我鸾族神君与圣女是何人?”我忽而发问,穆瓴似是始料未及,我遂又道:“你为何瞒下我兄长之事?”   穆瓴语意晦涩,低低道:“阿凰,为夫此举亦是出于无奈……前番神君因些故事羁绊,日前为夫与伯甦去往北地便是将神君解救,现下神君已重整旗鼓,欲到此剪除祸族叛变之辈。”穆瓴将我搂入怀里,在我耳边低眉细语,我身畔似有青松清冽高洁的气息流淌。   “你说,你说阿兄要来此地?”我拉起穆瓴衣袖追问道:“阿兄现于何处?我要见一见他!”   “阿凰,神君理完此地事宜便即刻回梧桐谷与你团聚”,穆瓴掌心抚在我小腹上,温声道:“你初初有孕,且随为夫回谷去,为夫自当好生照料你。”   穆瓴情深款款,我难以招架,只得点头道:“好罢,我随你回谷,只是瓴君,你可否,带着我远远地看一眼阿兄?就一眼。”我望见穆瓴皱紧的眉头,忙道:“瓴君,若是你失踪多时,疏影亦是如我这般心情。”   穆瓴叹气道:“阿凰,为夫未曾正式来南地迎娶你,你我亦尚未于族中行礼,为夫目下……算不得鸾族之婿。眼下你鸾族正风波不断,我贸然以外族之身携你现身于此,那起怀有异心的恶人若藉此污蔑你兄长,岂非不妙?”   “瓴君,我定当小心翼翼,不涉险境,你若担心便在外头候我,我只看一眼便可。”我摇着穆瓴手臂求道。   “从前在凡间时,你两次怀胎时仍辛苦奔忙,为夫皆未能陪伴,而今为夫如何舍下你?”穆瓴垂目无奈道:“你不看那一眼定不死心……去罢!”穆瓴扶我站好,抬手搂过我腰间将我轻手带起,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庭院外。穆瓴轻声道:“阿凰,方才神君已携了心腹入内主事,我们翻墙进去,切莫声张引得旁人注意。”   我点点头,穆瓴遂抱起我跳上墙头。我们伏于其上窥察片刻,穆瓴遂先下地,又将我接住。我心跳骤然加快,不知是否因着将要见到兄长而焦灼。穆瓴牵着我一路行进,到得一处旷地,我远远便见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围成一圈。此刻我心已是扑通乱跳,我担心穆瓴若知我此刻不适,定会强行带我离去,因而我只得暗运内息平复心头翻涌,强装镇定随穆瓴朝那人群靠近。不知是否兄妹连心,我只觉心跳似至喉间,如何调息亦难平定,我终是体力不支,忽的倒在地上。   穆瓴大惊失色,忙上前扶我。我深吸口气,正要搭着穆瓴肩头歇一阵,我周身蓦地升起天火金焰,原本扮作书僮的伪装立时化为乌有,及地长发于漫天火光中吹起,我隐约听得穆瓴一声“阿凰!”的惊呼,便被天火盘绕,与外间完全隔绝。   我于天火金焰包裹里浑身僵硬,心跳愈加疾速,且见不着穆瓴也听不到他声音,我呼喊了几声却无济于事。我无助枯坐,虚空中传来梵音阵阵,竟是《涅槃经》。我闭眼吟诵,终是将慌乱的心绪平和下来。过往记忆如同开闸潮水般涌现,长于梧桐谷的懵懂岁月,昭禺学宫的青葱静好,凡间数十载风云变幻,历练归来后冲突遍布与爱恨交加,两地权谋博弈中我心灰意冷以死赎恶……我的涅槃,渡了何人,又化去了何事呢?   我微微睁眼,只见混沌中缓步走来一人,其步态沉稳,行动中又带了丝痞气,待其走近,我见到他一双桃花眼的左眼仍如记忆中那般明亮,而其右眼却似古井般幽深无波。我心中一惊,上前一步指着他右眼处颤声道:“阿兄……阿兄,你的眼睛……”   “绛儿,为兄……有生之年竟可与你重逢!”阿兄哽咽而激悦,抱住我喜极而泣。   我心中五味杂陈,待阿兄平静了些,我问他道:“阿兄,我们现下此处是何地?”   “为兄此前遇了……一劫,如今终是与你一般涅槃归来。现下,是我兄妹二人的涅槃之火相合,你我第七重天火的修习,功德圆满了。”   我望向阿兄右眼,道:“阿兄,你……真真圆满了么?”   “缘来缘去,终是天意弄人罢了……”,阿兄语带感伤,苦笑了一声,道:“绛儿,你我同胞,自是心意相通,若同时各自心念凤诀凰令,便可破开此火。”   “阿兄,外头那起包藏祸心的恶徒,你可对付得来?”我殷殷问道。   “那起乌合之众,本已收拾了十之八九,你甫一现身,确可将余下之人震慑。”阿兄沉吟片刻,嘴角噙着冷笑,道:“你我收起天火后,显了真身示于众人面前,那起见风使舵的小人定当震惊不已。”   我与阿兄以掌心相抵,各自默念凤诀凰令,四周天火立时收回我兄妹手中。我与阿兄显出真身,一声凤啼凰鸣响彻云霄,七彩麟羽如霓虹般光芒万丈。在场的鸾族族众皆惊奇景仰,有人高呼道:“神君圣女皆涅槃而归,佑我鸾族盛世长安!”众人闻言纷纷俯首下拜。   阿兄自去扫除枭族余孽,我化回人形落地后,被后头悄然而至的熟悉怀抱紧紧拥住。我心头气恼,使劲挣脱穆瓴,睨着他含悲带喜的美目,怒道:“我怀胎远不止这月份罢?你早知我有妊,却担心我记起旧事,遂一味隐瞒,竟还借着我对凰簪的怀念下手封我记忆?你所为与从前向我下蛊有何不同!”   “阿凰,你莫气急,当心身子,为夫……”穆瓴边说边伸手欲拉住我。   我后退一步避开穆瓴手臂,并打断他关切的话语,只恨声道:“我乃远古神袛嘉禽,你是新晋的瑞兽,我神阶原高于你,你不能越级对付我便使尽心机欺瞒于我,你这作为叫我如何与你生儿育女!”   穆瓴被我一通斥责,脚下陡然一顿,忽而朝我扑通跪下求道:“阿凰,从前,从前确是为夫错怪了你,还妄图以蛊制你来去……为夫犯下大错,眼见你……你神形俱灭,为夫这千年来日日活在悔痛之中”,他朝我膝行两步,攥紧我手道:“阿凰,为夫历经千年方得飞升重塑你形体,本是要与你重聚后向你诚心致歉,再向神君求娶你并昭示天下的。然你刚醒时伯甦便断出你原已带了仙胎……那时正是神君麻烦不断之际,若是让你获知兄长有难,你的性子岂会坐视?定然不顾自身设法前去营救的……”   我被穆瓴一席话说得不知作何反应,愣怔间穆瓴忽而手下用劲将我一扯,我失了重心跌坐在他怀里。只听得他于我耳边呢喃:“伯甦断出你身怀两个仙胎……阿凰,你可记得我们的思儿与念儿?”   我心头大骇,双手覆于小腹上,不可置信道:“你……你是说,我的女儿们,在,在此处?我的思儿,我的念儿,她们回来了?”   穆瓴温热掌心附上我手,与我一道轻抚我小腹,低低道:“我还一直记着她们的模样,念儿娇憨可人,思儿清纯妍丽……阿凰,上一世女儿们跟着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楚,为夫如何也忘不了念儿去时那张苍白的小脸,为夫给她盖上外袍时真想就此随她同去了……还有思儿,也不知她当年在凡间可有善终……”穆瓴哽咽道:“阿凰,为夫就这一次机会得以与思儿念儿再续父女前缘,你……你有气尽管往为夫身上撒,千万别气坏了自己又伤了女儿……”   我心中惊悸无以言表,千般柔肠转结,终是化作一叹。穆瓴鼻尖轻刮我耳畔,柔声又问我道:“阿凰,随为夫回梧桐谷去可好?”   我噘嘴道:“不成!”   穆瓴皱眉,美目里的落寞连浓密的长睫亦遮盖不住:“阿凰,你当真要弃了为夫?”   我忽而微笑着拍拍肚皮道:“我饿得脚下发软呢,如何有力气回谷去?”   穆瓴恍然一僵,继而亲吻我脸颊,轻笑道:“为夫这便带你去寻吃食。”   我凝望穆瓴因笑而眯起的眉眼,其左眼角处落下一颗晶莹泪珠,伴着眼角后微微泛起的鱼尾细纹。我忽而心中悸动不已,轻抚着他泪珠划过的眼下瘢痕,悄声问他:“瓴君,你今时年岁几何了?”   穆瓴自贴身处取出凰簪,替我绾起长发,并轻声道:“为夫而今已近三千。”穆瓴如墨玉流光的瞳仁里倒映出我的脸,我耳中只听得他深情似海的嗓音:“阿凰,你如今仿佛仍是初入学宫时的俏丽模样,你这性情霸道的女子,才初次见面便抄鞭子往为夫脸上打来,自此你便在为夫心里萦绕,从未罢休……”   我吻过穆瓴脸上泪痕,抬手伸进他颈间摩挲着玉瓶,与他相视莞尔,此生不渝。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瓴哥和凰妹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凤兄、某甦、小黄蛟、包子们的人生,将在后续的百炼回首里呈现,敬请期待哟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